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那些时候,史永年在屋后的空地上种了巴掌大一片麻,私塾早已绝迹,史家祠堂的桌椅俱已不在,地面磨得凹凸磷磷,墙面、屋顶、门口,一色旧了,不过,门楣上贴的纸却是新的——红纸黑字“政治夜校”,给旧沉沉的屋面添了鲜亮,两边有红色对联,时兴的词,“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是史永年的手书,方圆三十里,过了几十年,仍是史永年的字最好,乡野对书法,代代都有讲究,门口的字,若不厚实、不圆润、不提神,那还要它做什么!
那时候,
私塾改作了政治夜校,前私塾先生呢,
——祠堂里挂一块黑板,鸡兔同笼,加减乘除,珠算,算盘珠子噼啪响,十几二十里外的人家,都知道要把孩子送到史家祠堂让史先生发蒙。过年时给先生拜年,提着一挂腊肉,或半边腊鱼,先生娘子笑眯眯,端上一碗红糖水泡米花。正月十五开学,当父亲的亲自送来,扛着小桌子小椅子,带上笔墨纸砚,还带上《论语》,祠堂里有“大成至圣”孔夫子的牌位,学童要对着牌位跪下来,给孔夫子磕头行礼。
如今他种麻,
一九三几年,一九四几年,二十多年间史永年是湾口乡方圆三四十里名头最响的教书先生,他的字写得最好,会诗,能文,还能教算术。
关于麻,有两种,黄麻和线麻。黄麻是生产队种的,要送到公社收购站,卖给国家。线麻呢是史永年种在屋后空地的,它多年生,一年能掰好几次。齐根一折,麻杆和麻皮就分开了,再一边一撕,麻皮撕下来,用竹篾片刮掉麻皮,挂在门口晾。
第二日要背书,到了祠堂,书翻开,往先生跟前的大桌子一摊,背过身去,一边摇晃一边大声背诵:“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背到当中,卡住了,翻着白眼接不下去,这叫“吃螺丝”,卡住一次,即吃了一个“螺丝”。
麻根黄白色,像人参。不要动它,让其留在土里,到了第二年,它又长出来。
稍大的学童,就读到了《大学》,“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也不释义,明明德是什么,不晓得,但读来读去,知止而后有定,大略亦能领悟。
线麻晾干了,史永年就坐在门口捻麻。
画完圈,当天下午退回给学童,然后教读书,四书五经大声读,刚发蒙的,读《论语》,“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子是谁,不知道,标点也没有,先生在上面画圈,有圈处就停一下。读《孟子》呢,“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这是有些似懂非懂的,因为天时地利人和,无论识字不识字的人,都会常常挂在嘴上。
他坐在门口的竹椅上,跟前放一只倒立的方木凳,凳子四脚朝天,用来缠麻线,腿边放一只筲箕,有大半筲晾干的麻丝,人呢,把麻线一根接一根的捻起来缠到凳子脚上。
他捏着红毛笔,在习字本上画圈。写得好的,画一个圈,更好的,画两个圈: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七十士、尔小生、八九子、佳作人、可知礼,写的都是笔画少的字。或者是: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楼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除了种麻,他有时还教孙子二社对对子。
史永年皱皱眉头又叹气,叹过气之后他就不叹了。
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
有时候臭墨在祠堂里弥漫,像最臭的屎沤了一夜,一人的墨臭总是压倒众人的墨香,香墨都是娇嫩的,像花一样,臭墨如同野草,蓬勃生猛。臭墨在祠堂里腾腾回旋,熏得人头昏。
日子还算安稳——除了1950年土改时被陪绑,前几年被抄了一次家,二十多年没受大的折磨。成份评了中农,史永年很满意,“中”最好,中庸,中和,俱好。大儿子仁良去学木匠,又出了师,活计多得干不过来,朱尔出工去了,银禾五六岁,在门口玩泥。史永年就在竹椅上,一根一根的捻着麻。跟陶渊明的日子比起来,几乎相去不远。
太阳一出他就起床,吃过早饭到宗族的祠堂去,祠堂里摆着条案条凳,笔墨纸砚,学童们自带。民国二十几年、民国三十几年,湖笔的笔苞饱而短,写小楷最有劲道,现在的毛笔,不管是狼毫还是羊毫,笔苞瘦而长,简直是泄掉元气了。墨呢,当然不是墨汁,是墨条,叫“惜如金”,墨条上有三个金色的字。挑墨要留神了,墨有香墨和臭墨,史永年教给小儿子道良,香墨是发黑发亮的,在指甲盖上沾点唾沫,把墨条在指甲盖上研一研,一闻,墨香就出来了。再者香墨是脆的,易裂,掉到地上,“叭”,碎成几截。若是臭墨,研起来就有沙子,研得嘎嘎响,把砚台磨出道道白印。
还更闲散,不必“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屋后种麻园中摘菜,还能坐下看会子书。
民国二十几年、三十几年……二十年间史永年一直教私塾——
幸得书没有被抄掉——
史永年,从前的私塾先生——在从前的时光里,他把条桌从昏暗的屋子搬到天井边, 本县产的“十折纸”裁来做成本子,每页横竖各叠四行,可写四四一十六个字,他写一个样子,夹进夹层里,让道良照着描。写完一页,抽出来,再夹进下一层,叫“影写”,与“描红”相似,但描红纸更要花钱。道良练字,就是这样地从影写开始。有的字笔划少,空白多,比如上、大、人,写过一遍影写之后,还要在字行的隙白中再写小字,上字的空白处写小小的上字,人字的空白处则写小小的人字,写完一看,活像每个字都生下了自己的孩子。写的小字不再影写,叫“脱手写”。
《诗经》是乾隆二十年夏四月,善成堂藏板,《御纂诗义折中》,楷体个个端庄,有蚕豆大,黄黄的册页,纸绵软,字漆黑,这墨到了哪朝哪代都丝毫不褪色,薄薄的一册在手,又柔和又妥贴。三儿子道良的课本纸是反光的,伤眼睛,新时代的书都是伤眼睛的。老本的《诗经》十册,都在,书底按天干排,甲,国风周南召南,乙,邶风庸风卫风,丙是王风郑风齐风魏风,书自然是自己的好,天头空白,有自己新笔批的小字,正文中隔几字就有红墨的圈点,是给道良断的句。
史永年,他在雨中变得锈迹斑斑。
还有六册《中华字典》,民国十六年修正,其实就是《康熙字典》,字太小了,戴上老花眼镜也看不清了,部首都在封面,天头的篆字大还能看得见。他的印章有两枚,盖在扉页,一枚是名字,另一枚是号。民国十六年,那一年差点去了黄埔。
民国二十五年,祖屋建成,正大堂皇——大门进去,大屏风、下堂屋、天井、中堂屋、又一个屏风、又一个天井,最后是上堂屋,尽头是一张大方桌子,祖宗的牌位就供在那上头。两侧有许多门口通到许多房间,厨房有两个,不叫厨房叫茶庭,何等的雅致!天井宽大流畅,要风有风,要光有光,婴儿道良,被娘子放在企桶置于天井旁,他的额头点了一点朱红,阳光照在他身上,额红鲜亮,灼灼如花。天井的雨水哗哗奔到下水口,岁月迅猛如风如暴,分家之后是土改,成分中农。但老屋依然,下堂屋中堂屋上堂屋,天井和屏风, 以及祖宗的牌位,以及,天井漏下的光线中,娘子坐在竹椅上捻麻……
此外还有《袁了凡纲鉴》。
——民国二十五年,那时候,那些砖瓦,那些木头,那时它们年轻得就像刚刚长成的水牛,铿锵着步子,奔跑着,从湾口的瓦窑,或者四季山的密林中来到这里,它们冉冉而升,冉冉地笔直地高过人头,抬头一看,它们如同伟岸的新郎站在了天地间。上梁大吉,他的朋友汤季恩,汤化龙的二儿子,豪阔爽达,一出手就是一担箩筐银元,是贺礼。他让伙计挑着就来了,箩筐盖着盖,上面一幅红绸扎成了一朵花,筐盖一揭,白花花银光闪闪。那时候,汤化龙已经被刺杀,这个光绪进士、著名的君主立宪派,曾经远走加拿大,据说是,孙中山派一个剃头的把他的脖子抹了……血雨腥风,已深理在历史中。
还有《论语》《大学》《中庸》《尚书》《礼记》《孝经》《春秋左传》《春秋公羊传》《孟子》《尔雅》。
他睁大眼睛看着不再存在的老屋,在一堆大虫似的人拱动过后,老屋变成了废墟,那些曾经身强力壮的砖瓦,那些从前气色红润的横条,它们破损得不像样子,眼看着,就要流落它乡。
一个书柜的书,都还在。
道良的父亲、银禾的爷爷史永年,他也在雨中站着。
一九六七年,同宗的一个侄子带人来抄家,因他听老辈人讲,这家有银元埋在地下,就把屋后竹园的地挖下去几尺深。天黑了,只挖到了竹根,他们没拿到银元,就到朱尔房里拿走了一对瓷罐子。
天下起了雨,空地上的坛坛罐罐,这些家的肌肤和内脏,这些衣柜、木箱、大木床、米缸和水缸,木盆和瓦盆,坛子和罐子,它们在雨中淋得凄凉。
1973年的夜晚,一百瓦的大灯泡罩住了老屋,在一片明晃晃中那些人,爬上屋脊四脚并用,老屋的瓦被人揭下了。
史永年,他看着瓦一块块脱离了屋顶,屋顶不再像屋顶,老屋再也没有头发了,横条和果子(宽木条),也一根根的被剥落,如同人的头皮被掀起。瓦片用簸箕挑走了,果子用稻草捆着,横条一人扛一根,拆砖的敲击声一阵阵撞在胸口,老屋的皮肤瓦解了,露出内脏,内脏陆续挪走,衣柜、木箱、大木床、米缸和水缸,木盆和瓦盆,装黄豆的坛子,盛花生的罐子,这些深藏在老屋的物件,它们蓬头垢面,如同落难的家小,在空地上铺了一片。
史永年,他看着瓦一块块脱离了屋顶,屋顶不再像屋顶,老屋再也没有头发了,横条剥落,头皮掀起。拆砖的敲击声一阵阵撞在胸口,老屋的皮肤瓦解了,露出内脏——衣柜、木箱、大木床、米缸和水缸,木盆和瓦盆,装黄豆的坛子,盛花生的罐子……它们蓬头垢面,如同落难的家小,在空地上铺了一片。
史永年他看着拆屋的人牵出一根电线,黑黑的电线像一条怪蛇悬在空中,两头长得望不尽,它身上长出一只玻璃葫芦,这只一百瓦的大灯泡,在夜里放出刺眼的光芒,在一片明晃晃中史永年看见人在动,人爬上屋脊四脚并用像大虫(即老虎)一样,他们把屋顶的瓦揭下来……
1973年,老屋在大雨中,
拆祖屋——
地上的木床木箱大缸小缸坛坛罐罐们被大雨淋得不像它们自己了,眉目模糊面容愁苦。银禾与美禾,两个孩子坐在门槛上,屋子没有了,屋顶也没有了,只有门槛上还有一道门头,能挡住些雨。家里的一只鸡,在地上的散乱瓦砾中寻食,坛坛罐罐泼出了黄豆,鸡也全身淋湿了,像刚从滚水汤里逃出来的落汤鸡,它还没长大呢,刚长到两只拳头大。孩子坐在门槛看着,也知道了伤心和凄凉。到了晚上这只鸡就快不行了,它吃了黄豆,胀肚子,胀得倒在地上,快死了。朱尔要救它,她从一片狼籍的坛坛罐罐中找出一把刀,把鸡嗉子剖开,把黄豆挖出来,再用黑线把刀口缝上。
上面说要跟别处村合并,村里开会动员,动员就是贯彻上面的精神,说要拆祖屋,就不能不拆。拆祖屋,史永年的灾难到来了。
这只鸡就死里逃生活过来了。
那时候,1973年。
企桶,木做的站桶,及成人腰高,上口小下口大,中间有站板,孩子站在站板上两腋卡在桶口,可转动,孩子可不用人抱。冬天在站板下方放一只烘炉,暖和。
我们的灯笼不见了,一只一百瓦的大灯泡悬在头顶,它锐利的光芒穿透了197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