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辈或者近亲也来了,他们走到门口,人堆羡慕地让出一条道,他们进屋、落座、和客人说话。看热闹的女人呢,她挤过门口的闲人和孩子,搭讪着走进堂屋,又绕过堂屋的桌子到后面的厨房去,她自说自话地要帮忙张罗呢,但其实,她东望望西瞅瞅,像孩子一样好奇。
糖和肉,道良也都带了回来。糖是白糖,粒粒晶莹透亮。有谁见识过这种跟盐一样白的糖啊!本地都是棕黄色的、自制的黄糖。朱尔决定把白糖留起来,给娘家带一点,剩下的可以供人参观,不用说,天一亮,来看热闹的人就更多了。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小孩子呢,是一串一串的,大小孩背小小孩,背着抱着拖着,然后他们站在门口,眼巴巴地朝里张望。不用望他们也知道,肯定有好吃的,空气中有一种味道,像炒过的芝麻花生和红薯煮熟后流出的甜浆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又香又甜,啊不对,比所有这一切都更香更甜,这种味道……嗯像供销社里有卖的饼干糖果,那是过年才会有卖的呢!孩子们站在门口,把手指放进嘴里吮着,仿佛空气里的甜味会沿着手指流进他的嘴里,他的眼睛呢,盯着堂屋桌子上那一堆东西,世上最好吃最稀奇的就是它们了。忽然,有一只手往那上头抓了一把,这只手奇迹般地朝门口走来了,糖果的玻璃纸闪闪烁烁在这只手上像星星一样闪着光,像做梦似的,星星一粒一粒落到了他们的怀里,那包裹着玻璃纸的糖果,甜甜地闪着亮晃动在他们怀里,那只手说,拿着吧拿着吧,它把糖果放进了他们的小手或者口袋里。
1963年,道良从北京回老家过年,他带回了许许多多吃的,富强粉、挂面、白糖、糖果、饼干、酱牛肉、酱猪头肉、水果罐头,有的三斤有的两斤,有的五斤有的十斤,真是重得不得了,此外还有穿的用的,给父亲买的棉鞋和暖水袋,还有手电筒,给家里买的暖水壶,剪指甲用的指甲刀,给孩子们买的《三打白骨精》小人书,洗衣服用的灯塔牌肥皂。
一袋挂面条,一袋富强面粉,那真是救人命的好东西啊。即使太平年景,这面条也都是待客的吃食,来了客,客人在堂屋里喝茶抽烟,男人陪着说话,堂客就要张罗着到厨房去,她蹲在灶前,塞一把柴草,用吹火筒一吹,柴草就着了,锅里的水沸腾起来,面条放下去,灶间的面香洇到前面堂屋来,客人吸着鼻子,暖洋洋地坐着,这就是客人到来的气氛。面粉就更好了,大集体时代,生产队里只种水稻,少种麦子,面粉总是稀奇。道良带回来的富强面粉,又白又细,用它做馒头,或者千层饼,抹上一层油一层糖,放在锅里煎一煎,如果有肉就更好了……
1963年,史永年第一次用暖水袋代替了手烘炉。
大地从饥馑中挣扎出来,面黄肌瘦的人喘了一口气,再也不用吃油树皮马齿苋了,更不用吃糠和观音土了,这一年,道良回家省亲,他在北京买了所有能买到的吃的东西,装满了七八个旅行袋,他要给饿坏了的父亲和哥哥一家带吃的回去。多年以后仁良还能清楚地记起,那些从鼓鼓嚢嚢的旅行袋里,一样又一样掏出的东西:
暖水袋,这个东西比起烘炉,简直一个是天,一个是地,它干净,一点灰都没有,它又轻又便利,把滚水冲进去拧紧,你就放心搁进被窝里吧,不用担心它把被褥烧个大洞。这种被子上的窟窿哪家没有?到冬天,谁能不靠烘炉取暖,实在是太冷了,“冻得耳朵都冻落了”“冻得牙齿磕磕儿的”穿上棉衣也不管用——只有用烘炉。除了小孩,大人是人手一只,用竹子编的,像个小小的提篮,它把一只小小的瓦盆编在底头,瓦盆里放上炭,盖上灰,提在手上就能烤火了。手冷就烤手,脚冷就烤脚,胸口冷就捂在怀里。去串门手上也不离烘炉的,碰到哪家主人热情,她会问你,烘炉的炭烧尽没?给你加一块,她就从灶台边的一只瓦罐子里夹上一块大大的炭放进你的烘炉,那是年前烧树根留下的炭呢。男人们聚在一起烧烟说话,女人们聚着纳鞋底,腿间是人人一只烘炉。到了晚上,烘炉就要去暖被窝了,被窝又湿又冷,它为什么会湿呢?不知道,反正它在冬天就是湿的,或者,空气都是又冷又湿,被窝又怎么能暖和?烘炉放在被窝里要特别小心,洒一点灰不要紧,最要紧的是不能让它翻倒了,通红的火炭倒在被子上,它先阴燃,接着冒烟,如果抢救得及时,被子不过是烧出一个窟窿而已。在冬天,在灰屑乱飞的屋子里,一只暖水袋,那真是要比一头肥猪更让人羡慕。
1963年——
灯塔牌肥皂,那是最好的肥皂,如果道良不带肥皂回来,家里洗衣服就只有用三样东西:皂角、茶饼、稻草灰。这是新世纪的人们再有想象力也想不到的。
无论是道良还是仁良,常常喜欢回忆1963年。
——皂角这种植物它长在皂角树上,一棵大树,枝繁叶茂,树枝上长着粗刺,春夏它就开花了,到秋天它结了果,它的果子是一只只豆荚,挂在树枝上随风摇晃。你摘下它放在屋角里,洗衣服的时候就带上一只,用刀削掉皂头的一点皮,它硬梆梆的,好就好在它硬,在粗布衣服上使劲蹭,两样都是粗的硬的,真是旗鼓相当,这两个就蹭出了沫,沫不大,也是结实的,足够洗干净衣物。茶饼跟任何豆饼一样,是圆的,杂着许多杂质,是榨完茶油之后的茶麸渣,它也是植物变成的洗衣皂,它从油茶树长出茶籽,茶籽榨出油,剩下的渣压成饼状。如果要洗衣服,那就把它敲一块下来吧,它硬得跟石头一样,要让它出一点黄沫,你要在土布衣服上使劲蹭。
信是写给父亲史永年收的,父亲看完了信就给仁良看,仁良虽然没有上私塾,却也能认字,他是很聪明的,能把《三国演义》看下来。他看完了信,还给父亲,父亲把它放在书柜里,和那几本“善成堂藏板”的诗经放在一起,《周南召南》《王风郑风齐风魏风》之间,就压着这些印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某某部”的牛皮纸信封,有了这些信封,史永年就感到,自己的一生也就满足了,当年是没有去成黄埔军校,去了又怎么样?当年一起结伴南下的同伴,他们倒是上了黄埔,也都当上了军官,结果如何,不是死于非命就是流落他乡。如果去了,也就不会有道良了。1927年,那一年,仁良刚刚生下来。史永年故后,道良的信就寄给了大哥仁良,仁良看完了信,小心翼翼地把信纸叠好放进信封,再把信封压在案桌上父亲的遗像下。
那些从地里长出来的棉花,经朱尔们纺成棉线,经二妈们织成粗布,又在靛桶里染成黑色,再经大姨表姐们做成衣服,穿到了金禾银禾仁良朱尔和爷爷们的身上。如果是白色的衣物要洗,怎么办呢?那就用稻草灰,你一定要用稻草灰,别的草一烧就成了末,化在水里,是一盆黑水,谁洗谁?只有稻草灰是硬朗的,你绕成一把放进灶里烧,烧尽后用铁钳夹出来,它是一根还一根的,半点都不散,放到水里,泡一会儿,它还是不散。好了,用一只筛过滤掉,草灰水非常清,再白的衣物也不会染脏,洗完了,晒在太阳底下,洁白耀眼!
长久以来道良喜欢给乡下老家写信,他用单位的信笺,这种信笺纸厚厚的,天头一道庄严的红杠,杠上是更加庄严的毛式手书“某某大学”,令人肃然起敬。有段时间他借调到中央某部工作,信封就更加威风了,厚实的牛皮纸,红色的印刷体下款,如同一个人穿上了某种高等级的制服,带着与生俱来的威严,一路从中央到到地方,到县里,到公社,到大队,人人看了都说,这封信是从中央寄下来的呢,不得了!所到之处,招了一片“啧啧”声,方圆几十里,谁不知道,史仁良家有人在中央。因为有人在“中央”,有一年县里开什么会,还请仁良去吃了一顿饭。道良真是给仁良挣脸!
1963年,道良一个人守着七八只旅行袋在火车上过了一天一夜,然后他在武昌站下了车。那时没有电话,就发电报吧。他就在武汉给父亲发了电报,发完电报再坐火车到黄石,从黄石坐船渡过长江到南溪,再从南溪坐汽车到浠川县城。从县城到家就没有汽车了:三十里路,需要步行。
那几年,许久许久没有吃饱过了,已经忘记了吃饱饭的感觉,他想,吃饱了是什么样的呢,他怎么想也想不起来,怎么也记不起吃饱是什么样了。为了找回吃饱饭的感觉,道良一个人跑到北展西边的莫斯科餐厅吃了一顿西餐,花了五块钱,也无非是罗宋汤和面包,却总算吃饱了。吃饱了,身上是暖的,肚子是满的,一颗心安安稳稳的待在胸口,脸上的肌肉呢,也有了劲,它们原本是有弹性的,这时候正朝着地心引力相反的方向盈起来,啊,看上去,他笑了。吃饱了一顿,人的心情立即就会好起来。
真是艰难的旅程。他在黄石下了火车,要把一大堆行李运到江边码头,扛也扛不完,拎也拎不动,真是难坏他了。只好把这堆东西分成几拨,一次拿几件,走上几十米,放在地上,再回去拿第二拔,来回倒腾,总算弄到江边乘上了渡轮,过江到了南溪。还要坐汽车呢,在一面大山坡上排长队,硬着头皮,两边肩扛上,后背驼着,再每只手拎上三两件,队真是长,人真是多,人人都是一堆一堆的行李。
他还记得那时候的香烟,一种叫“蜜蜂”牌的,八分钱一盒,里面全是草,点燃了是一股柴禾味,“八达岭”和“北海”都是一角多一盒,天津的“恒大”很不错,两角多一盒,顶级的是“大前门”,多年以后大前门香烟的气味还能让道良神往,那时候的嗅觉怎么那样敏锐,啊,隔着好几个房间,闻到大前门的香烟飘过来,那么那么香,同事只有三根香烟,是别人给的,给他一根,那香味回味至今。
好歹到了县城,已是黄昏。道良在旅社开了个房间,把行李放里头,自己空着手走回家。太阳正在落山,河水亮闪闪的一片片金色动荡着,河边有人在捞沙,人在河里吃力地挑着一担沙往岸上走。
——有天晚上,去一个研究所看朋友,临走时朋友给了一把炒黄豆,那时候黄豆非常金贵,得了浮肿病才由政府配发黄豆。炒黄豆,一粒一粒地放到嘴里,走在夜晚的大街上,边走边嚼,嚼完一粒再把下一粒放进嘴里,心里非常高兴满足。
熟悉得像血管一样的河,它闪着光,道良甩着手快快行走,一下走出了县城三四里地。他一边走一边盘算时间,按正常速度,大概十点钟左右就能到家。走啊走,走啊走,一抬头,迎面碰上了大哥和二哥,仁良和义良,他们一人一条扁担来接他们的三弟了!他们这天上山打柴刚回来,还没来得及吃饭呢,父亲是刚刚收到电报。
——某年过春节,食堂给每人发了两只猪蹄,一个同事家在通县,道良就和他合吃一份,让同事把他的那份送回通县给老父亲吃。
——电报的速度你们也是想像不到,它比裹了小脚的老太太也快不了多少,无论是在北京还是在武汉,电报只能发到县里,到了县里再急的电报也只能按信件走了,它在邮局那只绿色的帆布口袋里等着,等到乡村邮递员上班了,把帆布口袋挂到他的自行车横杆上,然后他骑着自行车一路送信,顺着他辖区的大路小路,一路叮叮当当送过去,邮递员是个有点天真劲的半大老头,他特别喜欢按车铃,1963年,有自行车可是件了不得的事,车铃叮铛响,那样动听那样炫耀,让人心里生着光彩。他一高兴,或者一无聊就要按车头铃的,他按给自己听,有时路上没有一个人,他就更要按了,他吹一阵口哨,然后按一串车铃,仿佛是给自己鼓掌。他是招人喜欢的,到了一处,送了一封盼望许久的信,这家人感谢他,让他坐下来吃一把生花生,他就坐下了,吃花生,扯闲话,一耽误就是半晌。
——一次,不知从哪搞来了一片油炸馒头片,拿回宿舍吃,只一片,没分给同屋,坐在书桌这边吃,同屋在对面看书。正吃着,忽然听见同屋咽口水的声音,咽得很响,咚咚的响,简直震耳朵。
就这样,道良的电报在路上走了一天半,到史永年手里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两个儿子一人挑了一担柴回来,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就赶来接道良。三兄弟折回县城,退了房,一大堆行李弄成两挑,挑起来,真是挺沉的,扁担压得两头直闪。天已经黑了,三个人摸黑一路走,半路上,遇见一只灯笼在前面晃,光影越来越大,是父亲,提着灯笼来接他们了。
——某个大冬天,和一个同学逛王府井,想买点吃的,买不到,后来看见有啤酒卖,便一人买一大杯啤酒,啤酒冰凉冰凉的,喝得两人直打喷嚏,打完了再喝,喝一口又打,边喝边打喷嚏,一杯啤酒打了十几个喷嚏才喝完。
为什么是灯笼?
关于吃的东西,在三年的大饥荒里给道良留下了许多记忆——用双蒸法蒸出的米饭每粒都有爆米花那么大,粒粒饱涨臃肿充满了蒸汽和水份,那是用很少的米反复蒸煮,每粒饭涨大得吓人却根本无法充饥;报纸上反复宣传“小球藻的营养价值”,这些生长在乡下水塘里的绿色藻类,被要求养在各人的水杯里,以便当成青菜食用;包子呢,里面包的全是白菜帮子,形同包了草的“草包”——多年过去,道良至今仍不能吃“包在里面的”“带馅的”任何东西,无论是饺子还是包子,一看就反胃。
也许是马灯,但在道良的记忆中是一只灯笼,他甚至记得清楚,灯笼上还有毛笔书写的一个“史”字。那只1963年的灯笼,定是湾口的最后一只灯笼,也许是整个浠川县的最后一只。道良回到家,他带给父亲一只手电筒,这只灯笼就消失了。
道良喜欢回忆1963年的那次返乡,那一年,大饥荒刚刚过去,重新又能吃饱饭,又能买到白糖和饼干,买到挂面和富强粉,这一年,道良要回老家过春节,他决定,所有能弄到的吃的东西,他都要尽力搬回去。
关于灯笼,它是长的和圆的,底下是一块圆木板,中间竖起两根铁线,外围用竹弓绷起一种白色半透明的绢纸,圆板上挖一只圆孔,用来插蜡烛。风从底部吹上来,吹不灭,风从四面吹,也吹不灭,风再大,只能看见火苗在晃动,它忽左忽右狂跳不止,但就是不灭。要吹灭这只灯笼,你得从上方的孔对准它,使劲一吹。1963年,道良给父亲捎了一只手电筒,从此以后,我们的灯笼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