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锅里的屎臭气跟随着雨喜从饭堂到教室到宿舍,又从宿舍到饭堂再到教室。终日不散。
是人拉的一坨屎——他不拉在饭堂的地上,也不拉在灶沿,他偏就要拉在蒸锅里,偏就要拉在蒸锅的正中央。
屎的气味终日不散
有一天雨喜去得早,她看见了蒸锅里的一坨屎。
在终日不散的臭气中她跟张笑盈说,她不想读书了,她不想再挤在一百三十八个人的教室,也不想再四个人睡在同一张架床上,三十二个人睡同一间屋,也不想每天都要拼命去抢两顿饭了。
有人这样睡觉春泱你难以置信。(这句话海红是潜在的叙述者)
2,
三十二个人睡八张架床春泱你八辈子都想不到!(这句话银禾是潜在的叙述者)一张单人床要睡四个人,两人睡床头两人睡床尾互相闻着对方的臭脚。
雨喜的小名叫六饼——银禾日夜打麻将昏了头,两个孩子在桌边蹭着她的腿说饿,她低头一看,眼前白花花一片麻将图案,两个孩子的圆脸,一个脸上是五饼,另一个脸是六饼,她鬼迷心窍喝道:五饼六饼,滚开!
抢过了晚上的饭之后她们回到挤着三十二个人的宿舍,
在东莞和深圳,雨喜是一个没有名字的人,她是一个工号——3019。线长、班长叫她的工号,工友呢,山东来的管她叫“湖北”,同省份的管她叫“浠川”,因为她是从浠川县来的,正如她管别人叫“红安”“英山”或者“蕲春”,同是浠川县的呢,则管她叫“湾口”,有两个是从大岭乡来的,青台乡的则有三个,她们就分别叫“大岭”和“青台”。
玻璃瓶总是用来装霉干菜——萝卜缨或者芥菜或者白菜,从地里收回来晒到半干放上一袋盐,又蒸熟又晒干了再放进瓦缸里存着,经久不坏。吃的时候把干菜泡软加上猪油或者油渣,煮,煮,煮,霉干菜在锅镬里升起香气……张笑盈的霉干菜里经常有肉而雨喜没有,五花肉在霉干菜里一层肥一层瘦还有肉皮,她会把肉挑出来给雨喜吃。
互相都不熟,分在不同的班组,虽在同一个大车间里,却也不知道谁是谁。上班就粘牢在各自的操作台上,面无表情。埋头焊接电子零件,一天要焊一千三百件,谁有功夫东张西望,稍不留神就会烫伤自己的手,即使抬头片刻,看到的也只是别人的后背,连脸都见不到!
学校的操场真是大上面有一片一片的草,许多蜻蜒一上一下闪闪发光,有一个土台子远看很小走近却很大,每学期开学上面就摆一个书桌和一张椅子,校长讲话,“金风送爽……行为方式……要起早床不睡懒觉……叠好被子……洗脸要拧干毛巾”校长的声音被高音喇叭传到田野外。她们喜欢在操场上吃饭,樟树底下没有蠓虫,有两块石头正好可以坐。
一些人上白班,一些人上夜班,或者统统加班,看谁都是生的,即使面熟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雨喜还好啊她个子那么小像玉米地里的一棵花生,但是她鬼精灵每次总能抢到饭吃,甚至还有人帮她抢呢,她的好朋友那个大高个女生张笑盈左冲右突攻进人群里,又披头散发突围出来,她胸前抱着两盒饭,连连大呼烫死了烫死了。圆的那盒是雨喜的,方的那盒是她的,她们又庆幸又骄傲头挨头肩并肩一路穿过饭堂和橱窗走到操场。
月工资是八百元,但每个月拿不到,要到年底才发。食宿由工厂包,在这个厂,一个月都吃不着一次肉。不过每个月又能支二百元生活费,这够她去网吧玩的了。
力气小的女生到最后没有饭吃——抢不过别人连饭盒都要不回来,站在那里,哭,她说她饭盒都买了五次了,五次,她妈妈说再也不给她买饭盒了,她再也没饭吃了,她妈妈说她怎么这么没有用,连饭都抢不到吃,现在就抢不到,将来更抢不到了。
网吧很近,走路五分钟就到了。正规网吧三元钱能玩一小时,黑网吧呢两块钱。如果玩通宵,更便宜,从半夜一点到早上七点,十块!
它刚变成米饭紧张的时刻就来到了,一片手一片手指,人也叫,米也喊,但它们互相听不见就像战乱中失散的亲人。就像亲人失散在一片硝烟中,白色的蒸汽中人挤人逃难似的混乱和慌张,大呼小喊头皮发紧,但你没有力气哭也没有用,有些人就是横行霸道的,有几个根本不是学生,校外的混混们他们专抢别人的饭吃。
那时候,她喜欢玩的一个游戏叫劲舞,选一个歌,在规定的时间里完成全部动作,雨喜的反应像闪电一样快,她玩得最好,她真是自豪,网吧里没人能玩得过她。
如果你抢不到你的饭盒就被别人抢走了,那个大蒸笼,各人的饭盒紧挤着一片杂乱,圆的方的深的浅的大大小小一片挤着。 饭盒里的米都是自家种的它跟自己的孩子亲呢,一路跟孩子来到了学校,但紧张的时刻来到了——
她却又是有精神追求的呢,她不玩游戏了,知道玩游戏毁人。她开博客,给自己取了一个网名叫“逆风飞扬”。坐在电脑前,她看见自己的头发染成稻穗一样的金黄色,长长短短地碎着,多么时髦!她抿着嘴目光坚定,还不止,简直是犀利!
一下课就要去抢饭,一百多个人逃难似的挤出教室奔跑在去往食堂的路上。
她写一些文字放到上头,一行一行的,看着很不错。她当然不是王榨村的六饼了,也不是只念过一年初中的王雨喜,更不是3019,“湖北”“浠川”“湾口”,她是逆风飞扬,有大专文化,起初她想冒充高中,太低了,怎么交得到有档次的朋友?她一咬牙,说她大专在读。
一百三十八个人挤在小教室里,一张条凳要挤五个人密密麻麻的,坐在后面根本听不清。
她的自我简介很是像回事,在爱好和特长一栏她填道:钢琴、旅游、摄影、阅读、写作。这些虚拟的事情有何不妥?本来网络就是一个虚拟世界,有多少男的把自己说成是女的。难道一个乡下女孩就不能爱好钢琴吗?
然后去上课,
雨喜她每周去网吧两个通宵。她走出厂大门往右拐,紧挨着,就是一家叫做“蓝光”的网吧,
然后她们把从家里带来的米倒入饭盒加水再码进学校的大蒸笼。
门厅是黑的,没有一个人,这种像洞穴一样的地方真是对她的胃口。她往里走,一台台电脑闪着荧光,那都是光明的通道,引领她飞离日常的土豆白菜和每天重复一千三百次的动作。
雨喜早上和张笑盈去锅炉房打开水,然后把暖壶放到饭堂墙根的一溜水泥地上,密密麻麻的暖壶挤在饭堂的四面边沿和台阶上密密麻麻看上去层层叠叠。
她扑到一片荧光跟前,鼠标一点,她感到自己如同一股青烟,经由光缆变成了那个时尚高雅、光采灼灼的“逆风飞扬”。
好了,每周最多带三升米,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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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大白之后就改由学生自己蒸饭,自己放米放水,再放进食堂的大蒸锅一起蒸。
逆风飞扬,雨喜一路飞,从北到南又从南到北,她在每一处干活都不超过半年,有时在试工的一周内她就走掉,电子厂、玩具厂、拖鞋厂、袜厂,从东莞到深圳,还曾坐过两天两夜的火车,去到遥远的新疆奎屯。
学生们真是冤啊,把自己的米运去卖还帮着推车!而且,教师饭堂里的剩饭每次都放到学生的饭里重新蒸,怪不得饭里总是有馊味。
她用手机把QQ号24小时挂在网上,免费的窍门有很多,她知道用一个上网软件就可以使用手机上网不要钱。她走在陌生而繁华的城市里一点都不害怕,她确信她是不会迷路的,随时用手机上网一搜,从北京的东城到海淀的杨庄可以乘几路公交车,她在深圳都可以告诉她妈妈。她什么都知道,小姨美禾家要买一台新电视,她知道网上团购可以省三分之一费用。武汉光谷的抗日大游行,新疆的暴动,拆迁钉子户的自焚,罗彩霞被人冒名顶替上大学,她无所不知。
有一天学校门前有一辆拖拉机熄了火,老师让孩子们帮忙推车,孩子们都去了,他们不知道,这拖拉机上满满的一车米就是从学生的米里克扣下来的,学校要运去卖。
她手里的QQ号有不少,同村考上大学的,网上结识的,堂兄弟堂姐妹,表兄弟表姐妹,舅舅家的女儿、小姨的儿子,都是同龄人。只有叔公家的春泱,没有给她QQ号。
孩子总是吃不饱,即使每周交上的米加到六升仍不饱。
打工太辛苦了,在一家拖鞋厂,天寒地冻,车间里没有暖气,她一边吸着清鼻涕一边干活,手和脚都长满了冻疮;在东莞的电子厂,一天要干十几个小时,生病都不能请假……
湾口中学的学生是这样吃饭的,他们每星期从家里背一个米袋到学校,在总务处交米,每天再由总务处把米称给饭堂,学生们把自己的铁饭盒放在食堂,由食堂放米加水蒸饭。
所有工作她都不够满意,太累,工资太低,吃得太差。
从浠川县城往南,下一个长长的坡再上一个坡,就是王雨喜的湾口中学。
她见多识广,幻想不断生长又不断破灭。刚辍学的时候她发誓,将来要在学校对面盖一幢三层楼,那上面要贴满亮闪闪的瓷砖白晃晃的谁路过都能看见,要开一辆桑塔纳,从深圳开回湾口中学让班主任罗大嘴看一看,一辆红色的桑塔纳在湾口中学的操场上闪闪发光。肥皂泡闪闪发光。
浠川县城离北京有十八个小时的火车路程。
她心高着呢,跟张笑盈说她将来要开工厂,肥皂泡五颜六色生生灭灭跟随雨喜从南到北从北到南,它们缭绕在王雨喜、湖北、浠川、逆风飞扬的身上,如同蝴蝶纷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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