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重的鬼有多重?
鬼会不会死呢?鬼也会死的,鬼死后变成贱,这个字笔画很多的,上面是渐渐的渐,下面一个耳字——连这银禾都知道。
如此玄虚的问题也难不倒她,因为她是银禾啊,“在乡下时有一次我中午睡觉被鬼压了,怎么用力都睁不开眼睛,醒来的时候正好百六九路过,我问他,这鬼怎么那么重?他就说,世界上最最重的鬼也只有三十六斤重。”
小孩最容易被鬼摸了,祖人的鬼魂都在屋里,它喜欢小孩,忍不住就要摸一下,它一摸,小孩子就病了,哭闹不停,不是肚子痛就是脚痛,你就要烧点纸钱,跟祖人说,你喜欢他看看就行了,别摸,一摸他就生病了。
7,
有家的鬼呢一般都是在家里看家的,它能看见你你看不见它,它是飘着的,如果你碰了它,那就是撞着鬼了,撞着鬼要生病,或者发烧,或者浑身疼。
春泱会忽然问道:姐姐,我听见喜鹊叫,好还是不好?
但你不能问她怎么知道鬼十二点钟就出来,她会很生气——因为自古以来就如此,哪里需要求证!
银禾就说:早上叫是喜,中午叫是忧,晚上叫是大祸要临头。如果春泱说她晚上听见喜鹊叫了,银禾就会断然否定,她截然说道:胡说!晚上哪会有喜鹊,喜鹊都进窝睡觉了!
关于鬼的事情银禾总是知道的,谁也问不倒她。
春泱又问:姐姐,晚上梳头好不好?
它中午十二点出来,白天就到山凹里,晚上到家里来,天快亮时鸡一叫鬼就跑了。麦子黄了鬼也要出来,叫“麦黄鬼”,鬼它也知道要收麦子了,它从墙上伸出手来要吃的。
银禾就答:清门儿梳头花大姐,夜些梳头鬼果扯。之后解释道,清门儿就是白天,夜些就是晚上,鬼果扯呢,就是鬼会找你的麻烦。
鬼在什么时候出来呢?春泱也问她。
道良觉得荒唐——他告诫海红,不能夸银禾,越夸她越得意。又告诫春泱,不要凡事问姐姐,这样下去,她就该成这个家的精神领袖了。
生孩子死的女鬼最凶,所以要放铳。夜里走过坟山,一定要背上一把土铳,边走边放,才能把她吓住。要不准她进村,就要使牛犁一道沟,绕着村子犁上三道深深的沟。
他说,农民啊农民,我是知道的。重要的问题是教育农民。
如果怕一个鬼,就偷偷地在他坟头上插一枝桃树枝,这个鬼他就出不来了,但你不能让他家里的人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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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锯条放在窗台上也可以。做馒头或者做豆腐,要记得在旁边放一样铁做的物件,不然,鬼一摸馒头,馒头就发不起来,像铁一样硬。若鬼摸了豆腐,豆腐就没了,它不凝结,变成了一滩水。
银禾仇富,大陆的游客去台湾旅游,在苏花公路上碰到了泥石流,连人带车冲到太平洋去了,电视天天播。银禾看了很是快意,她每次看了都说:去吧,有钱吧,玩吧,这下玩完了吧——在她看来,去旅游的人都是富人,而富人死了是活该。
鬼也怕桃木,把桃树枝折下来放在窗栏上,鬼就进不来了。在窗口放一只桃木梳也行,如果鬼从别的什么地方进来了,用桃树枝四处打一打,鬼就赶跑了。
常有报道电话诈骗案,一个电话就骗掉几十万,或者上百万,银禾是毫不同情的——她说,骗的都是有钱的。每次她都这样说,但叔叔从不吱声,她就邀春泱呼应:春泱是吧,骗的都是有钱人。春泱翻着眼睛,她的脑子已经被搅糊涂了,是否人一有钱,就应该被骗掉一点?
凡是鬼,都怕铁的东西,还有鞭炮,还有土铳,“磅”的一声响火光散开,鬼就吓跑了。
她也民族主义,日本地震,她就说:怎么不多震死几个?震死几个才好呢!谁让他侵略中国。美国龙卷风,她也说:美国那么坏,最好天天发龙卷风,发完龙卷风就发大水,发完大水就发地震。春泱提醒她,哥哥也在美国呢。海红说:美国也有很多穷人啊,他们怎么办?
人都怕鬼那鬼又怕什么呢?海红问。
银禾不说话了——她可没想到这个。
银禾与海红相处得不错,她认为叔叔的这位后妻是个头脑简单的女人,有时候有点神经,说话呢,有时不着四六,让人摸不着头脑;有时却又硬梆梆的,不过总是说完就完了。“她的肠子是直的”银禾跟她村里的人说。
但是到了3.11,日本大地震大海啸加上核泄露,银禾就不幸灾乐祸了,她改成了亚洲本位,她说,怎么不震震英国法国那边,离我们远一点——那时候她已经回老家,却仍然关心时事。北约轰炸利比亚,银禾就冲电视上的飞机说:欺负人!斯负人!她是站在弱者一边的,每天晚上,电视一报导利比亚局势,她都要说:怎么这么没用,不打它一架飞机下来。
鬼吃松针。银禾说。
——她恨铁不成钢,支持卡扎非。
鬼吃什么呢?她问。
银禾还知道一则孙中山的野史,言之凿凿。说的是,汤化龙要与孙中山争天下,孙中山就派一个剃头的去杀汤化龙,剃头的给汤化龙刮头,一刮二刮的,就用剃刀,把他的脖子抹掉了。剃头的也活不成了,孙中山就养他的全家。
海红后来疑心自己要得抑郁症,她听从劝告,找一个人聊天——她就让银禾讲鬼的事情。有鬼神比没有要更有趣。
瞎说什么样!道良喝道。就是真的就是真的,银禾不服,因是爷爷亲口说的,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爷爷说的。爷爷还说,当年他们家盖房子,上梁那日,汤家送来了一担银元,整整一担啊,装在两只箩筐里。这是他们家族最最激动人心的传说,汤家少爷跟爷爷有交情,一担银元的事全村人人都知道,道良也听到过无数次,这是真的,但是孙中山和汤化龙的故事他没听说过。
6,
道良找出《辞海》翻给海红看,汤化龙,光绪进士,君主立宪派,1918年在加拿大被刺死。梁启超用杜甫句子写了一副挽联:一卧沧江惊岁晚,几回青琐点朝班。
他问银禾的大舅,大舅说的跟银禾描述的根本不是一回事。大舅说,不是有鬼站在他床跟前,而是他晚上一闭眼,就看见那小孩摔得血肉模糊的样子。道良一想,大舅的事情银禾怎么知道,她又没到阜成门去,一问,原来都是听她妈妈朱尔在电话里说的——朱尔的鬼神观根深蒂固,她知道鬼在什么地方,她还知道,在当今世界,鬼也会坐上火车和汽车,从一个地方去到另一个地方。
走向共和的历史就是这样曲折地在乡野流传。银禾坚信,这是真的。
道良是唯物主义者,决不相信世上有鬼。
9,
银禾生气道:她们怎么能看得见呢!她觉得叔叔简直没有基本的常识,鬼只能由单个的人看见。据银禾说,那两个缠了大舅好几夜的鬼是这样走掉的,她妈妈朱尔让大舅想着外公,外公生前是道士,长年吃斋,总是上山采草药给人治病,积了很好的德。于是大舅就想着外公,晚上外公给他托了一个梦,说那两个鬼都托生去了,没事了。结果,当然,那两个鬼就再也没在床跟前站着了。
她还逞能。她能着呢,她样样都是要学会的,没有一样,能难得倒她。
银禾深深沉浸在她讲述的情境中,道良插嘴问:那你大舅妈她们,也看见那两个鬼了吗?
抽水马桶坏了,一按把手,是松的,不出水,
两个鬼一老一小站在大舅的床跟前,让他们走开,大舅要睡觉了,但他们死活就是站着不动,眼睛直直勾勾地看着大舅,害得大舅没法睡觉。后来,只好让大舅妈和表妹朱小绳围着床站着,好隔开那两个鬼。
不得了!
哦连北京都有鬼呢北京也有鬼她真是备感欣慰!
书斋里的人都是没有用的,道良只管他的古钱币,他把头埋在那只八十倍的显微镜里,“一刀平五千”里那粒金正在沙漠里闪耀着宫殿的光芒呢,他头都不抬。
大舅是科学界人士,航天部的高级工程师,住在阜成门一带,二环以里,几乎就是北京城的中心,本来银禾对北京是否有鬼感到困惑,这下大舅遇见了鬼,银禾感到欢欣鼓舞,她的底气更足了。
海红说,怎么办怎么办呢,找人来修吧。但她害怕打电话。
这是指她的大舅看见鬼的事情——据银禾说,有两个鬼站在她大舅的床跟前,这两个鬼一个是小孩,这孩子有天从楼上掉下来,大舅想伸手去接,却又没有接,结果在他面前活生生摔死了;另一个鬼是一个老头,老头犯病,大舅送他去医院,送晚了,没抢救过来,死了。
这时候,我们的史银禾她就站出来了,读书写字的人,越读越跟百事隔。一个马桶都搞不定。这个马桶,银禾看它也是生的,但她不怕生,又拍又摸,嘀嘀咕咕,她说:你当我怕你,我不怕。她又说:我就不信。
她忿忿然:什么觉得有人(指鬼)站在跟前,根本不是觉得,就是真的站在那里!
她搬开水箱盖,手探进去,摸到了那只吸在下水口的胶皮堵,哈,是连接皮堵的细铁棍松动了,她套上螺丝口,一拧,好了。
如果她在厨房,她就会把锅碗盆瓢弄得叮哩当啷响成一气,好像是这只不锈钢的锅和锅盖不同意世上有鬼说,如果是擦桌子,她摒出一股子邪劲,把桌子腿晃得摇摇欲散。
到了下一次,马桶成了她的熟人,又冲不出水了,没等海红叫,她笑眯眯就进了厕所,熟门熟路,搬开盖,一看,是连接把手和细铁棍的线断了,她从针线篮里找一根粗线,两头一系,接上。
谁要是不信,那简直是太可笑太缺乏常识了,如果,你不但不信世界上有鬼,居然还嘲笑她,她就会感到受到了莫大的冒犯,一整天都会忿忿然。
油烟机那个大家伙,她也立志要把它搞定。
因为她是银禾所以,她相信有鬼如同相信真理,她说:打死我我都要说这世上有鬼。
来了一个清洗油烟机的安徽人,这人一来就把烟机的电线扽断了,然后他试机,机器自然不转,他就说是里面的马达坏了,须换一台新的,接着,是两边的页片坏了,都要换,还有两截烟道,早裂了,也要换,加上灯和按钮,统统换上了这个人自己带来的零件,价格也是他定的,加在一起,将近五百元!
5,
这个人站在厨房里,冷冷地问:有创可贴吗?拿来给我。他又问:有板兰根吗?又问:有康泰克吗?每样都尽可能找来给他,他似乎嫌少,目光仍是冷冷的凛然一股杀气。他又说话了,他像一名法官,傲然问道:你们都是有工资领的吧?这个人拿着五百元钱连同创可贴板兰根康泰克走了。
打电话回乡下,托大姐代问。回话说,不要紧百六九说不要紧,没事,她这个病没事。所谓没事,就是不会死,既不会死,银禾就放心了。她得了盆腔炎,每天服桂枝伏苓丸,好了。百六九说没事就是没事,死不了。她更信百六九了。
他眼睛里那股子杀气让人无法动弹,根本就忘了试机,人走远了才想起来,一按开关,不动,再一按,还是不动。刚刚换上了新零件的油烟机,难道就坏了?或者,他把坏掉的马达换到了我们的烟机里,把好的那只换走了。
那就要找专门的人来算。老家有一个人叫百六九他是走阴界的他能看见生魂呢,他算命算得准但他不在北京,他在湖北浠川的湾口镇那么远怎么办?
人真有这么坏么?抬头问苍天。
病,丢东西,儿女的前程,离婚,
再也不敢找人来了——他上门,无故呵斥你,要你给他药,把你的好机器折腾坏,再超出十倍地收你的钱,他简直就是,愚弄加上抢劫。你只好再花大几百元买一台新的。
若是碰到大事,
按照道良的说法,是社会一转型,人心就变坏了,挖空心思骗钱,这个社会,几乎也烂透了——从此更加防备了这个世界,本来厕所厨房都要装修,现在就不敢装了,因为装修更容易上当,花了钱找气来受,甚至比不装修还糟糕。
米涨不涨价,早市上有没有便宜的毛线,妹妹美禾,女儿雨喜、儿子长喜,无一不是她算命的内容。
银禾不生气,她笑眯眯地总结出经验:
她坐一张小矮凳面对长沙发,手指哗哗的翻着花洗牌,她打牌是高手,简直就是牌圣,闭着眼睛都能知道是什么牌,没人跟她玩牌,她就自己通关算命。一张一张的摆,品字形,再一张张揭开,如果通了,好!不通呢,不好!
再有洗油烟机的人来,第一是要紧紧盯着他的手,不让他一上来就把电线扽断,第二是要开机给他看,我们的机器是转的,不转就是你弄坏了。还有,应该让他把身份证拿出,把号码记下来。然后呢,她将要站在旁边看着,眼睛瞪得大大的一眨都不眨,看他是怎样拆的,拆下有几样东西,又是怎样装的。银禾对油烟机有把握着呢,她拍胸脯说:等她看熟了,就不用请外人来了,她来干!
因为她是银禾啊她又喜欢算命,没事的时候她就用一付扑克牌通关——
10,
4,
春泱练习的东西,银禾也要跟着学——因为她是银禾啊,世界上的事情样样她都爱玩的。
吃止疼的芬必得,服消炎的甲硝矬,都不行。夜壶没有,茶树根呢更是没有,银禾就只有拧着揪着她的半边脸,嘶嘶地走来走去。
有个暑假春泱决定学拉二胡,她认为二胡只有两根弦,一定好学,二来呢,全班都没人会,如果她学会了多牛!第三,家里就有一把现成的二胡,爸爸还会拉《二泉映月》。
如果在乡下,她们是这样治牙痛的——用尿煮鸡蛋,什么尿都行,自家屋里夜里尿的尿,郐一杓,鸡蛋呢,一定要是单数,一只、三只、五只,都行,煮熟了,把尿倒回尿桶,只吃鸡蛋。或者,找一只夜壶,尿壶里不是结了厚厚的一层尿碱吗,把夜壶举到腮帮子上,用火烧,尿碱的蒸汽熏到病牙,就好了。又或者,到山上找一兜茶树根,挖来煮水喝,也管用。
春泱一来劲,银禾也跟着来劲。二胡她更加胸有成竹了,她家也有呢,她伯也会拉呢,她认为她必然比春泱学得快,因为她银禾是个手巧的人。
从此银禾再牙疼,死活不愿去医院了,她不愿乱花叔叔的钱,因为叔叔早就退休了,退休工资没多少。她用食指和拇指揪着她的半边脸在厨房走来走去,嘴里发出嘶嘶声。她还用牙签使劲戳病牙的牙缝,“戳出血就不疼了”。
她笑眯眯的声明:我也拉。
她牙疼,半边脸都肿了,叔叔带她去牙科诊所,本来想先问问,结果不由分说被摁在诊椅上作了处理,七百五十元!那人说。叔叔和银禾都吓了一跳,不服。于是降到五百元。
殷勤地帮细父把二胡从书架顶上取下来,看着细父调弦擦松香。道良让春泱拿二胡,运弓,银禾在旁边也帮忙指点,“不对,是这样”她在王榨村里就是有些好为人师的——二胡么,她知道得很。等到春泱放了二胡,银禾立即就接了过来。她一拉,可不好听,拉锯杀猪似的,1嘎——5嘎——,她再拉,仍是5嘎——2嘎——,
没有人知道,我也不知道。
于是银禾断言:这个二胡不够滑溜。
第二年的白露前一天她又昏倒了,第三年的白露后一天她又昏倒了。为什么她的低血糖跟节气有关?
道良让春泱写毛笔字,用宣纸订了一个大本子,每天一页。
北京人挺好的她平安回到了家。
银禾颇欣喜,赶紧说:我也要练字——她打算要练到能写对联的地步,“等过年回村我就给人写对联!”她说着就捉起了毛笔。毛笔这东西她是比二胡更稔熟,说起来,她娘家算是书香人家,爷爷史永年,每年年根给人写门对春联,哪次不是她帮着裁纸晾纸的?
她在公共汽车上晕过一次,有人让司机停车,有人陪她下车,有人替她打电话,有人给她一颗糖。
——这个家庭有着毛笔字的传统,谁要练字都会得到极大的鼓励。银禾开始落笔了,她要把纸转上45度角斜着放,她的字是要斜着写的,每个字都朝一头歪着——就像大风刮过庄稼地,玉米们、水稻们、棉花们,倒伏在地里。因为她是银禾啊她把纸斜着放置,写完之后再正着看,玉米们才能直过腰来。
北京人挺好的,她说。
银禾写字就像一项特技,道良又笑又叹说:把字写躺倒,真是算本事。
低血糖——她很有把握说。你问她验过血糖没有她会不高兴,她认为是低血糖就是低血糖不容置疑她见多识广,啊谁怀疑她不是低血糖就是怀疑她的见识。
每天写字,不好玩。她跟春泱一样,没长性,拉二胡和练毛笔,都是三分钟热度。两个人的身上都没有坚持的素质,二胡,光运弓就要练一年呢,毛笔字,一个点,不要说写成“高空坠石”,就是稍稍像样些,也得成年累月不懈追求。她是不为难自己的,一不好玩,立即扔了。
白露,或者大寒,白露或者大寒过后一两天,真是奇怪农历里的节气难道长在银禾的身上吗?野地里生生远远的风刮过城里的钢筋水泥刮到她身上,她忽然就昏倒了。
她又画画。下午两三点,阳光照到衣柜上,做饭还早,她就用一支圆珠笔,在春泱用废的作业本上画画。她找出一本有插图的书,照着描。一个女人,坐着纺线,有点像二妈,二妈下巴有一大块黑痣,于是她在女人的下巴上也画了一块痣。好了,她对着光,举起来,“画得挺好的”她自己称赞道,满意地咧开了嘴。她又照着书描画了两只鸟,又描了一只白兔。画过之后心满意足,她把它们小心放在装针线的铁盒子里,打算留给女儿雨喜看。
每年总有一到两次,要昏倒在街上。
11,
3,
她会打架!因为她是银禾,她英勇无畏,帮叔叔跟楼下的男人打了一架。晾衣裳的撑竿都打断了,现在这撑竿还放在厕所的角落里。谁看见这根撑竿不念她的好?她是这家的功臣!
见到新鲜东西总是要伸手摸一摸的。头三个月,每次乘电梯她都要摸一摸电梯壁。这玩意儿,这烧电的梯子没听见动静就上了九层楼,稀罕。她把手心贴到梯壁上,铁的,硬的,光溜的——像拖拉机的机壳。她还要把鼻子凑近,仿佛要闻一闻这电的梯子是何种味道。楼道门,镶嵌着大玻璃,也要摸,一摸,手上沾了灰尘,她就在玻璃上划道道,划了一个菱形,又划一个菱形——像她纳的鞋垫。划完道道后还不尽兴,她在旁边写下了“史银禾”三个字,不过,她很快又笑眯眯的抹掉了。
功臣是这样做成的:
擦桌子,一撸就好,饭桌上的油渍亮着她也决不再擦了,春泱的作业本和课本,每本都点点油斑,仿佛家里是卖肉的,或者开了一家油饼铺。
道良家是909,楼下那家是809,这幢楼的防水性能不好,常常是,十楼往九楼漏,九楼往八楼漏,八楼继续往七楼漏,但八楼的809不干,他要到道良家砸门,他说,你们家漏水,为什么不修?你们必须修!道良说,不是我们的问题,我这里也一样漏水,是楼上漏下来的,你来看看,漏得比你家还厉害。809说,我不管,你们就是要修,漏到我家就是不行。道良说,我修了不管用啊,修了还会照样漏,水是从十楼上面漏下来的。
细菌?谁要生病那是撞了鬼。乡下人都是喝生水的。
809是钢厂工人,下岗了,心里有一股火,他身高一米八几,走起路来咚咚有声,砸起门来呢,是隆隆地轰响,道良全家听得心惊胆颤的。
地扫过了比不扫还脏,只扫中间不扫四边,她说在乡下就是不能扫太干净,又干又净不好要把福气扫掉的。碗柜总是不关严,任何时候都半开着;洗的碗沾着菜叶而且总是有半碗水;刚刚切过生肉的砧板就切凉拌黄瓜。
道良躲在门背后,不愿开门,听见动静消失才开始长叹:知识分子最没用啊,对付流氓没办法。他感到自己很受欺负。
喜欢把脏兮兮的零钱压在枕头底下,把鞋晾在窗台上。
鸵鸟政策却激怒了809,他端了一盆洗过衣服的脏水上到九楼,“哗”的一下,全泼到了道良家的门扇上,那里贴着道良手书的大红“福”字,脏水流过红纸和墨汁,染成一道道红黑水痕淌在门上,宛如深深浅浅的血迹淋淋,简直触目惊心。
她炒的菜,每盘都有头发。后来戴了一只旧军帽炒菜,嫌碍事,把帽檐摆到脑后,看上去像一个兵痞。
又悲愤又绝望道良又骂流氓又声称要上五台山出家,然后他在家里闷坐。但是809又来敲门了——
因为她是银禾,所以干活慢,东摸西摸,上捏捏下捏捏。走路也拖沓,鞋后跟吧嗒吧嗒响。她送春泱上学,春泱在前面跑得像兔子,她在后面走得像一只鹅。兔子一溜烟不见了影,鹅呢,伸长脖子没了方向。道良不放心,他像一头老牛跟在后面,走走又停停。
银禾在家,银禾开门,银禾怒目而视。
2,
忽然两人就打了起来,银禾返身抄起撑衣竿,如同一个准备拼刺刀的士兵,她膝盖半弯站成了马步,撑衣竿斜斜地端在胸前,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英姿飒爽的女民兵,她喝道:你恶!我不怕你恶,你来试试!809捞过撑衣竿一把折断了。
这一年,她的女儿雨喜十一岁,正上小学四年级。叔叔的女儿春泱十岁,也上四年级。
此事最后以道良打110报警而告终。
她就来了,从遥远的乡下,到达北京。
12,
那一年,她自作主张又兼自告奋勇。那一年,在叔叔道良家帮忙做家务的妹妹美禾嫁人去了,叔叔家正需要一个保姆,而且呢,既然村里的人都进城打工去了,打麻将都已经凑不够人,村子就像散了戏的空场不再好玩。于是,她就,自说自话给叔叔打电话,她说:细父,美禾出嫁了,我去帮你做饭洗衣服吧?
银禾对这座城市很是有些她的见解,在她看来,这里可笑的事情太多了,管磁粑叫年糕,管腌菜叫梅干菜,东洋笋呢,叫茭白,明明是莴苣,却要叫莴笋,真是可笑;还老要锁门,小孩上学要接送,也可笑;城里人竟不信有鬼,那就不但可笑而且可气;地上要搞那么干净,更可笑,干净有什么好呢,一个干,一个净,都是不祥的,要留一点才有福气;还不能拖椅子,说是影响楼下人家,就是胆小——为什么胆小,因为家里没个儿子,所以她有些可怜她的叔叔。
脚臭,她说。 半是欣慰半是惭愧。
银禾本来特别敬畏她叔叔,小时候叔叔回乡下看爷爷,银禾总是磨磨蹭蹭的往跟前凑,叔叔一叫她,她撒腿就跑。乡下全家,她伯、她爷爷、她大哥,都以叔叔在北京中央(乡下认为,凡在北京工作就是在中央工作。)做事为荣。
想说句什么,忸怩着没说出来。忽然,她返身脱鞋拎在了手上。鞋搁在哪里好呢?人造革皮鞋冒着腾腾热气。她把头侧起,仿佛在听什么动静,又忽然,弯腰出门,小心翼翼把鞋放到了门外的墙角。这时她重新欢喜起来,她真是有主意呢,算是讲文明,没有把臭烘烘地沤了十八个小时的鞋放在叔叔的门厅里。
自从帮叔叔打过架后她就认为叔叔不太有用,而她自己较有用。
她裂着嘴,又欢喜又吃惊。
于是叔叔的意见她就不大听得进去,她用她那一套对付生活——厨房的下水道堵塞了,一盆水倒下去,忽然脚底下湿了,原来是脏水从厨柜下面冒了出来。叔叔让她打电话找人来捅下水道,她不找,叔叔再催,她还是不找,置若罔闻。她还跟海红说,下水道堵塞是叔叔不会倒水,她会倒水就不会堵住,她是怎么倒的呢,一盆水,决不哗的一下倒下去,而是慢慢倒,倒成细细的一线,这样就不堵了。再说,花一百元钱捅下水道,捅完不久照样堵,急着捅它干嘛。这事使道良十分生气,他冲银禾说:你怎么这么能凑合?不想过了?他崩着脸,自己去找人上门。他跟海红说:农民,农民就是农民,一辈子都教育不好!
那时候,她站在门厅里——北京的叔叔,他住得这样局促实在超出了她的想象,跟她乡下的厨房加柴屋差不多。而且,他老了,不再是她从前见到过的年富力强的叔叔。
银禾喜欢和叔叔一家三口谈论自己的女儿王雨喜。她认为,她的雨喜比春泱能干多了。
那时候银禾的头发和棉衣沾着白丝丝的羽绒,带了寒气,宛若尚未融化的雪花。旅行袋的拉链坏了,裂开了一半,露出里面的一条印着红花的新毛巾。咸鱼的气味不知何处涌出。
雨喜聪明,初中只读了两年,就自己不读了,自己找工,北到南,南到北,广州东莞深圳,那么远的新疆,她也去干了活。
杂味缠绕。
一个人走南闯北,太有本事了!果扣(方言:聪明),好伢!
火车上的咸鱼味油漆味木头味铁锈味大蒜味扑克味口水味,互相缠绕像雾一样——十八个钟头挤在火车里,车窗关得那么紧,空气稠密,浓得像一塘死水。邻座有人做油漆工,他一身油漆味过完年也不褪掉;做木工的人是一身木头味;做缝纫的人她在一家羽绒服厂上班,身上穿着自家产的羽绒服,羽绒从针眼里钻出来,满身都是白丝丝的。每个人,饿了就都啃咸鱼,咸气腾腾。有个人十几小时不吃东西但他不停打嗝,嘴里喷出的腐臭味一阵又一阵。
雨喜会用电脑视频聊天。银禾到顺义大山子看同乡,有人有电脑,她在电脑视频看到了远在深圳的雨喜,就像看电视一样,她简直欢喜得要哭出来。
道良一家都记得银禾刚来的时候,她身上奇怪的气味。
细父 鄂东方言,指父亲的弟弟,即叔叔。
1,
伯,儿女称呼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