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北去来辞 > 在蒸汽中

在蒸汽中

我们的史道良,他的各种字帖从沙发堆到书桌,他抄起一本,翻开一页就看起来,一个字,端详半天。米芾的大字行书那一个风字,真像一个人的衣服飘洒开了,于是他从这个风字上看到自己年轻时在江西五七干校劳动的身影,站在地头,手里拿着镰刀,一阵风吹过,衣袂翻起。颜真卿的正楷他不喜,个个都像罗圈腿,字字都像驼着背,但颜的草书又要另说。道良捧着《祭侄帖》,宛若看见一个白胡子老头(其实颜真卿其时五十岁,远没有道良现在这么老)抖抖擞擞地拎着毛笔,一边泪流满面。他多处涂抹,随意迸溅,悲泣、苍凉、无力,无心书写,那个“命”字,悲伤得肩膀都搭拉下来了。道良就看见他的侄子史大社,1979年在对越战争中阵亡年仅十九岁,看见了父亲史永年,同样的白发人哭黑发人,同样的颤抖毛笔泪流满面。史大社,史永年的长孙,道良哥哥仁良的长子,银禾美禾的大哥,史家全家的光荣和骄傲,珍贵的玉石,庭院的兰花,阶庭兰玉,光华芬芳。他化作《祭侄帖》里的一片泪迹斑斑。

他要看字帖,对字的特殊敏感和兴趣来自父亲史永年.自幼年始,他就能从一个字的字形中看到人形,正楷的五字,他一看总是马上联想到孙中山坐像,那种端正、威严、有力;六字呢,是一个人甩开胳臂大步走,这个字要写得好不容易,三点和一横的关系最微妙;桃字,它的木旁,像一个人叉着腰;子,如同一个嘻笑驼背者;足,大头娃娃憨憨地走路。道良把毛泽东手书的“中国电子报”压在在玻璃板下,那一个中字,中间一竖长且直且坚,像一个高个的人迎风直立。

老泪纵横之后,笔触流动飘飞——彼侄虽非此侄,但魂魄隐隐如千年之前,一样飘荡。末了,细细的墨迹飞成一缕烟,呜呼哀哉——干笔飞白,飞到天尽头。

但他终于又要抬起头来。

古钱币上也有字,简直是一部中国书法史!篆、隶、楷、行,每种又有多少庄严法度,多少古朴飘逸险绝。高空坠石隆隆落下的那个点,它就落在这枚古旧的钱币上呢;一刀平五千那个“一”,千里阵云,在天边滚动伸展,在滚动中镶上了金边,映了落日的余晖;那个“戈”,在“咸三重宝”的咸字里,弓弩将发力千钧;走之旁,布满了所有的通宝,雷声远远奔来,水浪远远奔来,层层堆叠,犹如站在故乡的长江边,水声阵阵拍岸。

3,

4,

经由光学的隧道,平淡的古币改变了容颜,漠漠千里,广阔、渺远、幽深,间杂神秘和鬼魅,道良沉浸在这堆东西中,日甚一日。

就这样,

最震人眼目的是蓝色锈斑,放大了八十倍才有半个指甲盖那么大,它隐藏在庸常的钱币上,忽然意想不到地跳出来——那种蓝色,妖娆而神秘,而高贵,如同极其遥远的星空,只能仰望,不能捉摸;一刀平五千,那把金错刀,黄金被两旁的锈斑掩埋了,或者,被历代过手的人挖剩了星星点点,啊,“美人赠我金错刀”,放大八十倍,沙漠岩石间闪出黄金的屋顶,宛如宫殿掩映。

就这样道良沉入在书桌的字帖和古钱币中,你站在门口,简直看不见他,拳头大的斗室,只能望见三堆纸山,两大一小,书桌一堆,沙发一堆,椅子上也横七竖八地堆着好些。两座大山,一座叫太行山,一座叫王屋山,灰扑扑、锈兮兮的,空山不见人,不闻人语声,如果你仔细看,会看见纸里爬出一只虫子,扁扁的,头上两根须,尾部三根刺,春泱知道,它的名字叫“衣鱼”。也是有一点像鱼呢,只不过没有鳞,也不在水中,或者说,它的水就是陈旧的纸页,灰尘就是它的空气。

绿色的锈斑,那是碱式碳酸铜;若灰白色的锈斑,那就是氯化铜,在显微镜下是茫茫盐碱地——苍茫中仿佛有芦苇,有大雁飞过。也像月球的表面,荒凉灰白中有近似的环形山,地貌天成与地球不同,寂寂神秘;红色的锈,则是氧化亚铜,在显微镜下犹如火星的地表——铁红色的荒凉辽远寂寞;火山喷涌的岩浆,岩浆死后的黑色,这种黑锈的氧化铜,犹如某处大火烧焦的现场。

看不见道良——

书桌上,青铜币、黄铜币、红铜币,保护钱币的塑料膜、硬纸壳、专放钱币的“钱币收藏册”,看得散了页的《钱币鉴赏》、订书机、墨水瓶、胶水瓶、笔筒、笔架,随处放着的钢笔、铅笔、红笔,放大镜有两三个,一大两小,还有一只像大圆规那样的显微镜,能放大八十倍,两支架一掰开,灯就亮了,古钱币上泛着浮渣的绿锈斑斑,在显微镜下是一层密密的绿松石,闪着润泽的蓝绿色光芒,每颗都圆圆光光的,大大小小密密铺了一层,真是无限神奇,无限美妙!挪开显微镜,它又还原成绿锈渣,你再也想不明白,刚才那宝石般的光芒,那种令人叹为观止的珠圆玉润,它们到底从何而来?此刻它又到哪里去了?

他是变成了衣鱼呢?抑或是,他本来就是衣鱼变的?或者,他应该成为愚公移山中的那个愚公,每天挖山不止,海红和春泱,这些不懂书法的人,读《祭侄帖》只看到一片乱七八糟,字不像字,卷面不洁。她们是智叟,讽刺愚公挖山的人,她们说他的古钱币统统是假的。变成衣鱼,心向往之,在那个扁扁的壳里,也不必上五台山。

春秋战国的刀币,秦半两、三孔布、空首耸肩尖足布,唐朝的开元通宝,辽代的天显通宝,今天这个,明天那个,估计大多是假的,但他坚信是真的。无论是谁,提一个“假”字,他的脸立即就会拉下来。他热爱古币上的文字、图案、锈斑、手感、气味,大观通宝、崇宁通宝,上面宋徽宗亲书的瘦金体真是漂亮,他又摹又捻地叹着;那个皇宋通宝,是九叠篆,宋字和宝字,叠成九道横,繁复得气派;清咸丰年宝福局铸的咸丰重宝,红铜的,有茶杯口那么大!沉手甸甸的;王莽的“一刀平五千”,就是张衡的“美人赠我金错刀”里的金错刀呢,一字和刀字,镶了真金,一刀等于五千枚五铢钱。道良用一只长方小木匣,小心放好。

5,

有时候,到潘家园或报国寺淘到了几枚古币,他就把乡野的油菜花和古寺院忘记了,从早到晚,坐在他的斗室里,反复玩赏。几年前偶然买了一本《中国古钱币史》,迅速迷上了古钱,每周出门淘宝,按图索骥,在书桌乱纷纷的纸堆中,积攒了越来越多的陈铜旧铁。

三堆灰扑扑斑驳兮兮的纸动起来,其中的一堆,它抖动着像一匹野兽被关在纸笼子里,纸页抖掉了,出现了他脏兮兮衬衣的脊背,衣领和袖口都是脏的,如果是春秋季,他会穿一件西服,那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最体面的服装,代表着思想解放的新气象,二三十年过去,西服早已变得陈旧过时,现在年长男性最时髦的衣服是中式服装,就连到中国指挥交响乐的国际著名指挥家,都会在演奏会上特意穿上订做的中式服装。

他的念头一时清晰一时模糊,清晰的时候,在这间长着茁壮龟背竹的屋子里,就会出现一处白墙黑瓦的寺院,寺院内外,长着无数苍劲的大松树,比颐和园的古松更粗拙,风一吹,声如暗泉飒飒走石濑;稍大,则如奏雅乐;其大风至,则如扬波涛,又如振鼓,隐隐有节奏。明朝的散文涌上来,唐朝的诗歌也涌上来“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雨浓;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寒花疏寂历,幽泉微断续”,小时候背诵的古诗使他想起父亲史永年,铺天盖地的金黄色的油菜花也就妩媚地在他北京的斗室里汹涌起来,松动跨斜的书桌也仿佛抖擞了精神,骤然变得明亮。于是他无限向往地,跟随着油菜花和古松树,飘飘忽忽地去到一处不知是不是五台山的古寺院,长长的台阶,念经、打坐,灰色的和尚服,黑布鞋,小腿上打着绑带……

道良的西服不但陈旧,而且日益古怪,他每到换季就送到路边的小洗衣店干洗,取回家里再一穿,后面翘了起来,简直像一只秃尾巴公鸡。显然是小洗衣店为了省钱,根本不干洗,而是直接下了水,之后烫平了事。道良骂了奸商之后照穿不误,后面翘与不翘,他很快就忘记了。

道良成日里焦虑不堪,一焦虑就绝望,就厌世,就声称要上五台山当和尚(大多数时候没到上山打游击的地步)。

人衣俱老。

2,

他从纸堆里探出头,听见电钻的声音从隔壁啸啸锐叫,犹如一把尖刀穿过坚硬的墙壁,戳着了他的金错刀和瘦金体衣袂飘飘沉在其中的空气。头顶的天花板,有小孩奔跑的咚咚声和拖重物的嘎嘎声,就像千钧之重从他的神经拖过。

书桌上层层叠叠有两三尺,鲁迅全集中的某一本,鲁迅的年谱、索引、研究资料,毛泽东的文选,瞿秋白的《多余的话》,以及与之相关的报刊。报纸杂志,都是经年累月积下来的,有用,要细看,用红笔醒目地标出,留着细读之后剪下来,贴在不同的本子上。这类东西太多了,解密,揭密,正反不同的角度,报摊上的“旧闻”“旧文汇”等等,层出不穷,三两天就有要留下的,常常是前一天的还搁在那里未处理,新的又来了,一日一日的积下来,越积越高,要理清根本不可能。沙发呢,堆的都是字帖,王羲之、张旭、怀素、米芾,欧颜柳赵,黄庭坚,宋徽宗,大多是从旧书摊上低价淘来的,原价三十元,这时十元就买到了,碰上张旭狂草,那就要买两本,一本放在案头,另一本拆开,选上一页配一只玻璃框挂在墙上。除了字帖和杂志,这几堆灰扑扑的纸堆里还散摆着不知从哪里淘回的古钱币,它们从秦朝、汉朝、唐朝、宋朝、明朝、清朝一路翻越了千年百年来到这里,锈迹斑斑……

一点噪声他就会失控,到底是焦虑使耳边的声音放大了,还是老年听力退化,所有的声音都变成了嗡嗡声。

第四,在门厅里用木板隔出了一小间,猛一看,活像是这家的一个巨大的废纸篓,里面虽然也有一桌一椅,靠墙还有一个书柜,贴着书柜还挤了一张极窄的单人沙发,但不细看是绝对看不见它们的。无论是椅桌还是沙发,统统堆上了各种书报杂志,不同的开本、新新旧旧、灰的白的黄的,站在门口看,只能望见三大堆纸堆——

他忽然跳起来,奔到阳台,从角落里挖出一根撑衣竿,他举着撑衣竿冲进房间,在愤怒中使出全力往天花板上猛捅,“嘿哎!”他嘴里使着劲,竹竿那头却落了空,没捅着,显然还差了两三公分。他被激怒了,不由分说,原地就跳起来,一个七十岁多的人,举着一根竹竿,没命地往上跳。“咚咚咚”,鼓点似的节奏消解了他的焦虑,天花板上的白粉噗噗掉下来,落到他的头脑发和肩膀上——宛如雪花,在不合时宜的季节落到他身上,又如一夜白了头,啊,是一瞬间,内心的风暴把头发刮白了。

第三,屋子里有一株奇长奇壮的龟背竹,气根密集,阔叶层叠,藤蔓缠绕得不成样子,把一个家搞得像一个密林里的洞穴——这株龟背从北墙和东墙之间的墙角出发,经过二万五千里长征,越过了钢琴、衣架、沙发、茶几,越过整面东墙,一直漫延到南墙的窗口,它粗大的主径被主人用绳子扎着固定在墙壁上端的挂镜线上。龟背竹,它每一个节都长出长长的气根,气根们从天花板越过辽阔的墙壁一直长到地板,又从地板上堆着的几摞杂志底下钻出来,深褐色,粗壮,顶端有一个尖头,猛一看,就像一条活蛇!这株龟背养了不知有多少年,它根部只有一盆土,叶子却层层叠叠,大的足足有脸盆那么大,重得坠到了半空中,坐在沙发上,一仰头就撩到了眼睫毛。如此茁壮的龟背奇观,除非在原始森林或者暖房,有谁在家常住宅里见过?

到了晚上,楼上的男人来敲门,人站在门口,像一座铁塔,黑而壮,而高,而眼露凶光。凶光发出了恶声:是谁敲的天花板,是谁?!把我孩子吓得直哭。道良蔫蔫的,不说话。历史的经验告诉他,不能硬碰。壮汉又继续他的恶声:下次再敲,我决饶不了你们!

第二,门厅的墙上有一只大铁夹子,上面别了一摞黄兮兮的草纸,每页纸上都用毛笔写着两个大字“中风”,简直就像咒语或者巫术。如此恶毒的字眼,谁会挂在自家门厅?

——脚步声远去,道良陷在椅子说:知识分子有什么用,最没用!就看谁的力气大,大炮和诗……武器的批判……批判的武器……

一股子莫名其妙的气味,令人不安,似乎是,醋和铁锈两相混杂,它浓一阵又淡一阵,裹着热蒸汽涌过来。走到厨房,一看,一只奶锅正坐在炉子上,里面小半锅醋,泡着几枚锈迹斑斑的古钱币,醋咕嘟咕嘟沸腾着升起小气泡,钱币呢,当然,在锅底沉着,纹丝不动——这是道良新淘来的古钱币,他要用醋煮一煮,以辩别真伪。

左边的邻居,养了一只兔子,兔笼放在过道里,粪便和尿液混杂积淤,恶臭冲天,招来了一批又一批苍蝇,叮叮铛铛,蝇蝇嗡嗡,过道成了苍蝇的盛大集市。是谁又雪上加霜地喷了一气廉价香水(或者是所谓空气清新剂),反倒是给这恶臭施了肥料,这恶臭因而更加凶险茁壮,它臭得更怪异了。不但兔子,这家人还贪便宜,占用公共过道堆放大量废品,纸箱壳、旧报纸、饮料瓶,把本来就狭窄不堪的过道挤得更窄了。

现在,经过了十多年的退休生活,史道良的家更加不同流俗了,即便是一个见多识广的人,也难以猜透这个家的古怪名堂。

楼下809的招数更加恶毒,他往道良家门口泼脏水,因为他认为墙壁和天花板渗水是楼上的道良家干的,809端着一盆脏水上来,“哗啦”一下,大红福字顿时水迹淋淋,洇了水的墨汁一道道落下来,是黑的,洇了红纸的水也沿着门面流淌,一道道红色的水痕,看上去就像一道道血迹。

1,

“不是人,他们简直就不是人!”道良对着自家墙壁叫道,他觉得,这个世界没法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