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银禾,道良是一万个不放心,她每天早晚接送春泱上学,据道良的观察,这个银禾,实在是太粗心了——出门总是忘记关门。她说:乡下都是不关门的,城里怎么老要关门?她走在大街上就像走在田里,完全不具备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能力,面前有一坑水,她看也不看,一脚就踩上去了,水花四溅,落到春泱的头发上。横冲直撞的车她也不知躲避的,她让春泱走外道她走里道,春泱往前走了,她还在看树上的一只喜鹊呢。
无妄之灾的幻影像飞蛾,总是掠过道良的眼前,他说:无论如何,管它什么情况,我都要紧紧捏着孩子的手,死也不撒手。
所以,道良早上要跟在两人身后走出很远,傍晚则要远迎到半道上。所以,春泱上学,小学、初中、高中,每天几乎总是有两个人在接送!
上街,不得了,每逢节日必有成百儿童走失,会撞倒、踩着,或者,总之……
这样的天下奇观,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了。
万一兔唇,万一无肛,万一预防针剂过期……啊无尽的灾祸悬在头顶上。发烧会损害智力……牙齿指甲头发,电插座的小孔(她拿根小铁丝一捅,完了),剪刀、筷子和棍子,都有危险,扣子硬币,甚至果冻,都有可能卡着气管憋死人。所有带角的地方,都被道良包上了布,家里大大小小的门插销,都用纸塞得紧紧的,啊一旦孩子从里面把门插上那可就完了。
道良说:说下一个大天来,我也绝不会改变。报纸上的消息,总是让天下的父母饱受惊吓——一个母亲,女儿被拐卖了,母亲就疯了。道良说,先疯比后疯好,宁可先疯也不要后疯,出了事再疯就来不及了。青天白日,乾坤朗朗,小学生戴着小黄帽列队回家,每队小黄帽都有路队长,还举着墨绿色的三角旗呢,街上车辆见了戴黄帽子的孩子,个个小心,教委规定,一律就近入学。小黄帽走着走着就到家了,胡同里、马路牙子上,常年累月坐着一些佩戴着红袖箍的老太太,叫做“治安协管”——坏人她们虽然抓不了,却人人有一双警惕的眼睛,任何陌生人出现,她们都会盯着,凛然盘问:找谁?干什么?
一个孩子就是无穷无尽的担心,担心带来焦虑,焦虑又爆炸般产生担心。道良和海红,两个都是焦虑型人格,两人像一对镲,都有金属的质地,大小相当,重量相等,明晃晃的正面相对,一重焦虑带来两重,两重变成四重,互相影响,雪上加霜——“嚓”的一声,屋里立即弥漫了焦虑的烟雾。
纵然如此,还是挡不住世风日下。
贵果子不愿长大,喜欢往父母怀里拱,十二十三岁、十六十七岁,仍如此。海红说:越长越小了不成?孩子气壮壮声脆脆答道:是,我刚满月呢!一点也不含糊。甚至更加极端:我还是胎,还没生出来呢!
道良坚信,这是一个最混乱的时代,好人差不多都变坏了,坏人变得更坏。总是有一个对社会不满的人,他失意,或者失恋了,或者失业了,他头脑里的一根支柱“嘣”的断了,于是他就去买一把锋利的刀,守在一个小学校的门口,大门开了,孩子唱着叫着像鸟一样涌出,这个歹徒,他逮住孩子一刀一个。福建南平,一次就捅死了八个孩子,什么精神分裂,是社会出了问题。
用银禾的话说,春泱是个贵果子。
道德沦丧天地摇摇欲坠,真让人寝食不宁——就在北京的市中心,小学门口,孩子就被拐卖了。那个小姑娘十二岁,她清晨上学,穿着校服,戴着红领巾,边走边背着英语单词,第一节课就是英语,要测验呢,忽然有一辆白色面包车在她旁边停下来,一个年轻女人探出头来问她:请问到亚运村怎么走?女孩子想亚远村还远着呢,那女人就把孩子拽上了车,“上车再说吧”她说,然后让孩子喝下了一杯牛奶,然后孩子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过了八年,孩子被警方救出,回到父母身边,她已经二十岁,身上穿的还是被拐卖那天穿的校服,都认不出原来的颜色了。她被卖到遥远山沟给一个男人当老婆,生了两个孩子,她小学的同班同学,都已经上大学了。
海红也喜欢跟春泱说:“……妈妈听见啊啊哭了两声就不哭了,哭得细声细气的,一个护士把泱泱抱来,屁股露着,说,看一眼啊,是个女孩!”
海红发着抖看完了这版报纸,要知道,这不是地摊上耸人听闻的法制类小报,而是知识分子大报《南方周末》,她让道良看,道良说他不看,这玩意儿太刺激神经。
他常常满怀喜悦地回述:“……我在产房门口等着,天亮了,产房的大门忽然出来一个护士,她抱着一个婴儿大声喊:柳海红——谁是柳海红的家属,我赶紧说我是我是,她把婴儿抱到我跟前说:看一眼啊是个女孩。我一看,嗬,刚从娘胎出来就睁大眼睛,眼珠子又大又黑,还滴溜滴溜转,一头头发挺密。”道良还要补充道,从前见到的婴儿都是皱皱巴巴的,眼睛要三四天才睁得开。
不看也知道这世道坏,“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鲁迅早就说过。
道良五十多岁得了女儿,宛如上天往他怀里落了一枚嫩嫩的月牙尖。
刺激实在太多。但有时,道良却又要反复讲述报上的负面新闻:一个男孩被车撞了,车又来回再碾一次,把男孩碾死了;一个女生被绑架,父母给了五万块钱赎金,之后还是被杀掉了。道良有时要把一个负面新闻连着说上四五遍,这时候,海红就被拽进惊恐中,失眠,没有食欲,感到灾难即将降临。
是啊假如有十一个春泱,当然一切都会不同,只有一个春泱,就只能是一个宝贝。
连接不断的轰隆声,把世界炸得七零八落,到处都是窟窿眼,大的大小的小,谁也修补不过来。
春泱养得精细,银禾觉得是笑话——以前在乡下,孩子都是一串一串的,每家都是一串蛤蟆,大蛤蟆牵着中蛤蟆,中蛤蟆牵着小蛤蟆。到了夏天,个个光着屁股,全身上下光溜溜的,要拉屎呢,就随地一蹲,狗在旁边等着,拉完了,狗把屁股舔干净,再吃地上的屎;洗澡呢,用木桶打一桶河水放在太阳底下晒。娘家村有个伯娘,生了十一个儿子,她给孩子洗澡,旁边放一个大晒腔(一种农具,竹编,有床那么大,用来晒粮食、菜、红苕等),有床那么大,她直接用一只大木盆晒水,水晒热了,就坐到矮凳上,十一个孩子围一圈,洗完一个就往晒腔扔一个,跟洗萝卜似的。
小学、初中和高中,春泱在两个大人日复一日的护送下上下学。银禾觉得实在好笑,她过年回家跟王榨村的人说,才屁那么点路都要接送,怕她丢了,我家雨喜一个人走南闯北,要丢还不得丢上一百遍!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