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到外面晒太阳，碰到同楼的人问，自称善待老家的表妹。早餐喝牛奶，还煎荷包蛋。剩下两餐，用电饭锅闷点米饭，她向来不喜欢吃青菜，现在也仍然不喜欢。她爱吃肉，尤爱肉饼，经常买上一点肉末，放上盐和酱油，再加一只鸡蛋一起搅匀，搁电饭煲里跟生米和水一起，插上电源，等候二十五分钟，之后“叮”的一声，饭和肉饼，就都好了。
身上套一件防辐射的孕妇罩衣，莲藕皮一样的颜色，无领无袖，大得能放进一只羊，长呢，都到膝盖了。
啊天黑了，北京的冬天天黑得真早，才五点多，从窗口看出去，高高低低的楼房都是灰蒙蒙的了，有两只鸟飞过，看不清是乌鸦还是喜鹊。对面那幢楼的窗口，有六成灯亮了起来，有的窗帘真是漂亮，图案滑溜溜弯得新鲜，红的黄的，绿、蓝、棕、紫……每幅窗帘都光亮得气派……小姨家的窗帘，用了一幅旧床单，王榨家里的窗帘是什么样子的？她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根本就没有窗帘，可不是，天黑了，屋里没灯谁又能看得见，天一亮，人人都起床了，再者，每张床都有厚厚的蚊帐。
雨喜住了下来——
她饿了，开始吃饭，
两室一厅，有厨房卫生间，更重要的是有暖气，小姨那边太冷了，墙壁都是冰的，连电暖器都不暖和。这里家电一应俱全，冰箱电视热水器，还有微波炉。不过善待对微波炉加热食品很警惕。她让雨喜看电脑上一幅又一幅的幻灯片——花盆里的一株草，每天用微波炉里转过的水冷却之后再浇灌，三天之后、五天、十天、十五天，这株草越来越蔫，最后，死了。
电饭煲盖一打开，蒸肉饼的香气腾的扑到脸上，她呼的把肉饼拿出来，用一只大碗，盛上米饭，再把肉饼连汁带肉倒进饭里，一边搅拌一边到客厅里，她也不坐下来，站着吃。从小她就不坐着吃饭的，端着饭碗，搛上一点菜，从村头走到村尾．
是什么局的一处宿舍楼，交通方便，安静。
过了反应期，雨喜胃口变好了，生命蓬蓬勃勃，大口大口吃着肉饼拌饭，电视里的歌舞也有一付好胃口似的，动作猛烈。
善待自己开车，到杨庄把雨喜拉到城里，在高梁桥附近的一幢老住宅楼里安顿下来。
楼上响起了钢琴声，她想起几年前自己那个“逆风飞扬”，简历里还说爱好弹钢琴呢，自欺欺人。现在不同了……她马上用手机上网查，一架星海牌钢琴，只要八千多；数码相机，现在两千也拿下了，还剩下三万元哪！用五千，买一只笔记本电脑，再剩下的，就可以旅游了啊！旅游、摄影、钢琴，两年前胡诌的爱好，难道就梦想成真了？王雨喜，运气啊！
5，
雨喜喜欢洗澡，这里洗澡实在舒服，暖气充足，衣服全脱光了都不冷。墙上的瓷砖白晃晃的，中间还有一道腰线，是扁扁的莲花，一朵又一朵，喷头有一只树兜那么大真是稀奇，细细密密的水柱淋下来，身上一阵酥松。
雨喜就在这份协议上摁下了自己的指印。
雨喜跟小姨和妈妈说，她换了个老板，包吃包住，工作呢，很轻松，守着电脑往上发发帖子，再者就是帮老板做卫生，老板是个单身女的，北京人，有两处空房子。
善待打开那只白瓷青龙的小圆盒，露出了一坨扁扁的朱红色印泥，桌面顿时开了一朵石榴花，灼灼有光，真是提神对吗当然，用拇指，指纹清晰。朱红，石榴红，灼灼有光地在格子布的桌子上。轻轻一沾，有点黏，拇指艳红。
善待有时来和雨喜聊天，顺便给屋角的一株龟背竹浇水。这株龟背只有两片叶子，又黄又弱，如果不是叶面上的两只漏孔，雨喜怎么也认不出这跟叔公家那株大龟背竹是同一种植物。
她灿烂一笑，“这都是我为你争取的呢”。
是啊是啊当然，同一种植物你认不出，同样是人更加千差万别呢。它长两片叶子就不错了，它又不喜欢这里，接不着地气，没阳光，永远浇不着天上的雨水。施肥又怎样呢？上网查，卖花的地方就有花肥卖，马掌，沤得臭气熏天，坚决不要。听说用喝剩的牛奶沤了也管点用，也臭。
此外还有，妊娠期甲方由乙方代理人监护，生活费营养费孕检费一律由乙方承担，十七你看，哦雨喜以后我还是叫你真名，你看条件多好，很少有这么好条件的，对咱们有利。
——世上每样东西都有它喜欢呆的地方，你喜欢北京，它呢，喜欢热带雨林，知道吗？森林才是它的城市。就像有的人不喜欢农村。我就不喜欢，野蛮，愚昧……当然，不是说你们南方的农村……我是说北方的农村，那脏那破，当然当然，现在可能变了，人坏着呢……不过也有好人，
当然，肯定不会的当然，善待说，咱们签好协议就去医院做个孕检，本来应该做完孕检再签，程序反了，反就反，不会有事的你这么年轻，生下孩子准是又聪明又健康当然，当然、当然、当然！善待为了加强语气，做了一个往下砍的有力手势。
善待乱七八糟地说着，雨喜一时听得明白，一时又听得糊涂．
协议是Ａ４纸打印的，雨喜是甲方，善待是乙方代理人，看上去挺正规，有若干条款，包括所产婴儿由乙方领养后，甲方永不得过问，包括所产婴儿若有缺陷本协议自动失效，甲方退回预付款的百分之八十。
６，
看到雨喜的身份证善待笑了，说十七啊你真鬼，你都二十一岁了不过你是有点像十七岁，不过你成熟，你这样的小姑娘不多见的当然……王雨喜，这是你的真名吗？雨喜，不错名字很吉祥，湖北省浠川县，很好、当然、听说徐帆就是湖北人，还有那个魔术师刘谦。
雨喜不会知道，善待早年在山西插过队，她显得年轻一是因为她做过拉皮手术，二是她心地单纯，一个天真的人总是比一个老谋深算城府过深的人显得年轻。关于善待，我所知不多但我小心翼翼，你从哪里看出来，哪一个生命曾经饱受摧残呢？
两个人果然签了一份协议，仍然是在星巴克。善待还带一小盒印泥，一开始雨喜不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儿，扁扁圆圆的一只小瓷盒，上面有一条青龙。
最好谁也不要跟她提起父亲——需要忘记，而不是回忆。
３，
——她十五岁那年他从高楼跳下，像一只麻袋重重摔到地上，水泥地上的鲜血黑红色的发着稠密的亮光，谁也不要再提起了……
不过下次来你带上身份证，咱们签一份协议，这营养费啊你知道别人都是多少吗？是三万，咱们多一万，你就好好拿着……合作会很愉快的，你就想，你是帮别人的忙，跟雷锋似的，是做一个很大的好事，何乐而不为当然……她没孩子就要离婚了家就不成一个家了，做好事，当然，知道吗？积德。
……十五岁去山西，是哪个县呢？我们也不要再问了，从北京坐一天一夜火车，再坐十个小时的大卡车，再步行，行李放在牛车上。到处都是黄土，没有树。大片金黄的麦浪啊树上明亮的红苹果啊壮丽的河山啊，它们都是没有的——仅仅存在于舞台。真实的世界是，黑色的豆面窝窝头水也没有身上长了虱子头发满是尘土，不要紧，不要哭，但她怎么就嫁给了当地的农民，还生了一个儿子。
善待看上去挺喜欢雨喜。
我们不能再问了——
不像我，她不安地看看自己的手心手背，跟你说，我都四十多岁了（当然不止），生孩子……哦不是我不是我当然，是我的一个朋友想抱养，我算是中间人不过我不会……你猜？不过你不要猜你反正也猜不着……她有点名以前不过她早就不干了，就是结婚太晚，她年轻时做过人流后悔死了，都是为了事业，十七我告诉你，事业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个东西是专跟女人作对的，像一个榨汁机，把女人的汁榨掉了，那成了什么？果渣。
为什么，1980年返城，她不要亲生的儿子，抛夫别子，永不相认——谁不担心，会突然冒出一个年轻人自称是你的儿子。一个陌生的年轻农民，来自遥远的山西乡下，过去的事情好不容易变成茫茫一片海水，茫茫海水渐行渐远，忽然他会从海面冒出来，土头土脑，愣七愣八的，带着一堆乱糟糟的麦芒刺向你，像举起一簇多头铁镖，还有虱子，黏乎乎地分泌着汁液，像蜘蛛丝那样的东西在眼前飘着迅速裹满了全身，黄土山啊尘土飞扬的道路带着铁钩的枣树统统，也压过来轰隆隆地发出巨大的响声。
你这么年轻会恢复得很快，就像从来没有生过孩子。生完孩子雌激素水平会保持很很好，你的皮肤会很有光泽和弹性，比什么花样的美容都有效，不信？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不会做恶梦吗？
善待语速飞快，她一连串问雨喜，不让人有喘息。阳光在她的半边脸上跳荡，她的提问也像是明亮的，一朵一朵跳着。这个女人有些神经质呢，雨喜不懂神经质，她觉得善待是个没心机的人，简直有点傻。
改名换姓，不再与当年的插友联系，连身份证都改了不要记得从前的名字，把前世的尸身掩埋好。
十七你也刚到吗？我就是担心你等久了，啊你怎么拄了拐杖，澡堂就是滑我以前也摔过一次不过没骨折，吃过药？哦两盒虎力散胶囊，没关系没关系，唔还有金天格胶囊，也没关系，人造骨粉，相当于补钙……你的爸爸妈妈当然不能让他们知道，这事会弄得越来越糟，告诉他们也没什么好办法，肯定是要让你做掉多疼啊，瓜熟蒂落当然……那男孩躲起来了？当然要是我闯了祸也会躲起来……别担心你的腿伤花了多少钱？两千多不算多我会帮你的。你这么年轻多好，我要是像你这样我就幸福死了。
伤疤为什么遍地都在开花，日本电影《人证》也是她的伤疤之一，它开在二十多年前黑暗的电影院，一个黑人青年忽然来到东京，女主角功成名就，但是一个黑人来找她，说是她的亲生儿子。她把他杀了。
在雨喜看来，善待属于少数的有钱人（当然，善待虽然有房有车，却从不认为自己有钱），不过她倒没有有钱人那股劲，一点也不傲慢。她带着笑意上下打量着雨喜，冬天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她的脸上半是阳光半是阴影，看上去生动而灿烂。
——妈妈，你还记得那顶草帽吗？
善待比雨喜想象的要好看，她简直算得上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岁数不小，但很难说清她的准确年龄。眼角和额头几乎看不到皱纹——她属于那种看上去很年轻、但你会觉得她无论如何不止这么年轻的女人。看到她的手背，雨喜断定她已经五十多岁了。
是啊主题歌里有一顶草帽，它从高处飘落，但是老是不落下，它总是飘。山西也是有一顶草帽上面印有红色的手书“广阔天地大有有作为”，它也是那样从高处往低处坠。
你还是不要喝咖啡吧，“善待自己”说，给你来一杯热牛奶。善待几乎和和雨喜同时到，她开车，车里暖和所以穿得少——一件极薄极软的短款单皮衣，里面是一件同样很薄的高领毛衣，颜色很奇怪，像孔雀蓝，但是没那么艳。
三十年了，她不要再记得。这是最痛的一件事，永远都会最痛。
２，
有关善待的前史，大概就是这些。
有人带去多好，星巴克，门头上那只绿色的圆徽标里面那个披长发的女人多好，散发出炒熟麦面的气味，多好。星巴克里的服务小姐像大学生，这也好。
7，
对这些高档场所我们总是心生怯意，那些高档商场，燕莎啊赛特啊，那些星级宾馆，我们看它就像看衙门。宾馆门口站着的门童，我们不知道他们叫门童，是用来给人开车门拎行李的，高大英俊，穿着红色的制服，戴着坚挺的帽子，制服上面还有黄色的镶边呢，真是讲究。高档商场倒没有门童，但谁又敢进去呢，那种森严壁垒富丽堂皇，一看就是嫌贫爱富的地方，售货小姐个个漂亮得像明星，她们如同皇后站在那里气度非凡，如果你胆敢踏进一步，啊她们简直要把你当成贼。
啊善待现在进来了，她给雨喜买了苹果和香蕉，对雨喜而言，这也算是奢侈品了，除了过节，她们一般都不会花这个钱。
冲着星巴克她肯定要去的——
她还买了一双新棉拖鞋，超市里最便宜的，不超过二十元。鞋柜里的拖鞋是妈妈的，不能让雨喜穿。母亲在圆桌的相框里，是她年轻时的黑白照，留着五十年代的粗辫子，列宁装，美好，遥远，和病床上干瘪的病妇，判若两人。乳腺癌，双侧切除，活到七十八岁。屋角的龟背竹就是她留下的。
星巴克，雨喜坚信那是一个高档场所，每每路过，总要探头望望里面坐着的男女——他们总是好看的，衣着光鲜，面前放一只薄薄的手提电脑。如果走到近处，浓香的咖啡飘出来，这跟红烧肉的香味可不一样，跟糯米粑也不同，是高档的、有身份的、来自遥远的美国或英国的气味，有一点像炒麦面，炒熟了又没起锅的味道，啊当然不是，如果是那就不够高级了，也不够神秘。
雨喜觉得她亲，至少，比海红和春泱要亲许多，她的话，句句听进耳朵里。
她们先通了电话，善待的声音很热情，语速时快时慢，但是听着又暖和又妥当。她说：十七（网名“十七岁怀孕不想要孩子”的简称）啊，咱们见一见好吗，说说话，看有什么办法。
说什么呢？将来。
中关村，一家星巴克咖啡馆。那时候雨喜的腿还没好，有胎儿跟她的腿抢营养，这腿伤一直拖了五个月才好利索。那时候，石膏虽已拆掉，走路却还要拄着单拐。
你愿意喂奶也可以，其实当然，母乳好谁都知道，不过你不要喂，他一吸你你就想反悔，他把你的命都吸进去了。吸进去之后又把你们生生剥开，你的肠子都会疼。
“善待自己”约见了雨喜——
将来你可以当代孕母亲，她建议道。
那个叫“善待自己”的人说，第一胎就做人流对身体伤害太大，将来会习惯性流产的，不如，把孩子生下来送人。她举例说，生孩子是一个自然的过程，瓜熟蒂落，不伤身体．而人工流产则不同，一个瓜正长到半截，又青又小，你使劲拧把它拧下来，那能不伤身吗？伤得很！伤得那藤再也不结瓜了。
代孕形式有三种，一种是将受精卵植入你身体里，报酬最低，不超过十二万；第二种把男人的精液注射进去，报酬是十五万；第三种，是直接跟客户发生性关系怀孕，报酬最高，有个二十万上下。
网上谁也不认识谁真是好，万水千山走过也不会有人知道王雨喜。她当然也不叫逆风飞扬了，她直接起一个网名就叫“十七岁怀孕不想要孩子”，啊说得越年轻越招人注目，啊十七岁她还未成年呢，年幼无知身体篷勃，还要读书而父母不在身边。看热闹的人都有些侧隐之心——去打青苹果热线吧，去做流产手术吧——观者纷纷出主意。
她真是什么都说，阴道紧缩手术，处女膜修复。
雨喜在网上认识了“善待自己”，到后来，她管她叫苏阿姨。
这些字眼都是鬼头鬼脑的，不那么光明正大，但雨喜也都司空见惯了。她每天上班都要路过一家名叫“夏宫”的美容院，门面有点中西合壁，两根粗大的红柱子，镶嵌着整面大玻璃，顶天立地的玻璃墙内，有同样顶天立地的乳白色幕帘，高而厚，走近看，帘幕上有细细的方格子，幕帘拉开的时候是营业时间，拉上，就是关门。
对谁都好。对你是，对他们也是。网上真是解决问题的好地方，网上的真理多着呢。上了网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罗家辉消失了，妈妈和小姨、哥哥和外公外婆，王榨、浠川，游戏厅里的金刚机和马戏团，钓鱼机和飙车机，那个员工休息室，满地的塑料娃娃……它们像沙子一样刮到了另一边，肚子里的鸭蛋，好吧，交给网上，把它拎出来拿到网上它就不会长鸭毛了。
——夏宫靠近玻璃门的地方立着一尊两人高的断臂维纳斯，白色的石膏像，连眼珠子都是白的，她脚边摆着一块牌子，“妇科整容”，如果你不明白什么是妇科整容，下面有小字：阴道紧缩术、处女膜修复、妊娠纹消除、隆胸。门厅呢，挺大，有欧式沙发和茶几，有高大的绿色植物，再往里，一边一根白色的石柱，上面有裸体女人的浮雕，再往里，就拐弯了，幽深而神秘。
那么现在，雨喜，你是在做一件好事——
门厅里永远都是空荡荡的，沙发上没见过坐人，再也没有比这更清洌的地方了。看遍整个门厅，啊右边贴墙的地方有柜台，有一个女孩，她低着头，刚好露出粉色的护士帽。安静至极。
不是拐卖儿童，肯定不是——高尚人士怀不上孩子，他们日盼夜想，不知使出了多少法子，吃尽了人间的药，吃完中药吃西药，吃完西药又吃藏药，试管婴儿他们也试过了，就是没有。他们应该去算命，看看上辈子是否作恶多端。这件事情放到王榨村，绝对不是一笔糊涂帐。
雨喜很想看到一个做过这类手术的人，但如何能看出来？女人不能，男人也不能。这种手术的结果不是给人看的，阴道紧缩、处女膜，那么幽深隐秘，本来就是骗男人的。
四万元的巨款，一大堆钱，厚厚的四叠，做梦都没想到，“吧嗒”一声就挣到了这笔巨款。从十六岁出来打工，到现在，五年，才攒了七千多元。
善待做过这种手术吗？
卖孩子——还在肚子里就把他卖掉！这么一想让雨喜吃了一惊。难道不是吗？她还拿到了两万元。等孩子生下来给人家，还会再拿到另外两万元，一共四万元！
她站在通向阳台的门口，阳光在她身后。她说你可以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然后，重头再来当然，你多年轻啊。
1，
她的脸在阴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