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要给新人铺床,
她缝新被的时候是要说很多吉利话的,边说边缝,她说的吉祥话一针一线地缝进了被子里,针脚密密,祝福的话字字句句都缝进了被窝,它是要盖着新人的,新人就沾着她的福气了。
一边铺一边还要唱铺床歌。“铺床铺床,儿孙满堂。先生贵子,再生姑娘。好男儿,生五个,好姑娘,生一双。五男二女,七子团圆”,铺床歌长着呢,朱尔唱得多,记得最全。她要教银禾,因为银禾嫁到王榨村也当上了牵家婆。
这样的人就是天生要当牵家婆的,在世世代代的繁衍中,牵家婆是一个至关要紧的人物,由谁牵着新娘的手走进洞房呢?牵家婆!谁家要办喜事,首先,就要找一个全福人,得让她来缝新被——
银禾不愿学,她不耐烦,宁愿打麻将。“铺床铺床,先生贵子,再生姑娘”,她只记得这一句。现在她一出来打工,王榨村更是找不着合适的牵家婆了。
谁不敬着你?
还要在洞房里撒豆,
是指福份齐全的女人,有儿有女有丈夫。在我们广大农村,只要你有儿有女,你就是一个值得羡慕的女人,再穷再苦,只要儿女双全,你的福呢,就没有漏掉一点,就齐全了。就好比一只大碗,盛了满满一碗米,一点都没有洒掉。
把一半豆子炒熟,让它们发出诱人的香气,另一半呢,必须是生的,生熟两样豆子混在筲箕里,这时候,牵家婆就上场了,她把筲箕架在腰间,昂首走进洞房,宛如一个播种者,来到春天松软的地里,啊春光明媚春风拂动柳枝,下过了细雨,土地润润的,一粒种子下去,吸了水分,呼呼就发芽。所以牵家婆胸有成竹降临大地,她抓了一把黄豆,手一扬,豆子们簇簇落到了洞房里,梳妆台、衣柜、床上床下,当然,床铺是一处肥土,更要多多的撒种,她手一扬,又撒了两把。
关于全福人——
等到晚上,让孩子们到新房抢豆子吃,孩子抓起一粒豆子一嚼,是熟的,他就吃下去了,碰到生的,他大声说道:生的,生的。洞房里纷纷响起一片童音:生的、生的、生的,那是何等有生机!
朱小绳没有孩子,四十岁了还是没有,这是朱尔的一块心病。她常常要唠叨的。她在遥远的湖北浠川县湾口乡上皂角村土屋的门口喂鸡,她身边没有晚辈孙子,就把鸡当成孙儿女,喂着喂着忽然唱起童谣来:桶角(一种虫子)喂,天长地长,么事天?皇天。么事皇?鸭蛋黄。么事鸭?湖鸭……么事锁?白铜锁,么事白?甘蔗白……么事草?稻草。么事稻?强盗,么事墙?竹墙。么事竹?毛竹……给儿孙唱儿歌的人都是有福的人呢,朱尔就是,她十足是个全福人,
生殖的事真是神秘。
3,
由朱尔牵进洞房的新娘不计其数,她几乎就是湾口一带的生殖女神呢,当然这个词比较西化。在洞房里一片“生的生的”的童音中,仿佛是朱尔撒下的豆种顷刻就开出了花,隔上十个月,果然,白白胖胖的头生子就呱呱堕地!
——这是一档婚姻家庭的节目,关于两种文化中的男女也能很好地生活在一起。我们的银禾是崇拜电视的,“电视上都说了”,自从电视上说,伦敦的一个古堡里有鬼魂,她就更加坚信电视,因为电视说出了她心中的真理。
生就是好,就是福;不生呢,是绝灭。
啧啧,银禾感到光荣。
朱小绳没有生育,朱尔愁得饭茶不香,她自己四儿三女,娘家哥哥却只有一个朱小绳,小绳怀不上,岂不是要绝后!
银禾近视,看不清,她就走到电视跟前,鼻子尖对着屏幕,她又退回来,侧了耳朵,啊电视里说了说了,是朱小绳,她的表妹。算起来也有四十岁了。而且一点不假,她丈夫真是又高又帅眼睛珠子发蓝。
我们的朱尔总是有办法的,她给朱小绳物色了一个未满月的女婴,朱小绳给那人家五万元,后来又追加了一万。一共六万。这件事情就圆满了。
航天部啊,研究怎么登上天上的月亮的——银禾无限地引以为荣。朱小绳在外企,年薪五十万,一个月四万元,小绳还嫁了一个外国人,美国的,又高又帅眼睛是蓝的。北京二台来了,出现了一个女人,胖胖的,时尚短发,额上染了一缕黄,穿一件改良旗袍,米白的,绣了一朵鹅黄的牡丹,衣服好看,就是裹得太紧,腰上那圈肉都露出来了——
银禾知道了,兴奋着跟海红说:哈,我表妹买了一个女孩养,花了六万块。
小绳是银禾大舅的女儿,这个大舅呢,是朱尔在世上最最看重的人,就是朱尔和银禾坚信他看见了鬼的那个大舅,航天部的高级工程师。
4,
虽然没有见过朱小绳,她却喜欢把这个名字挂在嘴上,小绳有一次要出现在电视上,母亲朱尔就从遥远的湖北浠川打来了电话,她告诉银禾,让她看北京二台。
因为她是银禾啊,她是个有福的人,由她牵进洞房的新娘个个都生了孩子,她往天地撒出的一把把豆子都开出了花,所以她都是笑眯眯的看着天下的孩子,仿佛每个孩子都是她的豆子变成的。
朱小绳,她的表妹,她几乎没有见过她,她只见过一张她小时候的黑白照片,比火柴盒大不了多少,啊还没有一块肥皂大,那上面的小姑娘腮帮子鼓鼓的塞了一嘴饼干,穿着花格子的背带裙,手里拿着一只绒毛长颈鹿。她捏着鹿脖子,瞪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
她给雨喜喂奶的那个春天,一个婴儿被装在篮子里,放在了她家的后门——
两边都是好事啊,尤其对没有孩子的那方,是救人命。她会说出跟善待一样的话:学雷锋。
春天里水田盈盈地汪着亮,家家都开始插秧了,秧苗像长了腿似的,今天一片,明天一片,它要在谷雨前后遍落到所有的水田里。
如果有人告诉她,有一个女孩,未婚怀孕,不能结婚也不想结,她把孩子生下来送人,人家给她四万元营养费。我们的银禾,她肯定认为,这是一件两全其美的事情。
天刚蒙蒙亮,三顺赶鸭子出门。后门一开,鸭子直往后退——三顺一看,后门口放着个纸箱,打开看,啊,是个小小的女婴。
史银禾,她什么没见过?见多识广。她像一条河,天生有很多活水,垃圾啊浊泥啊动物的尸体啊,从河面流过去,它就流过去了——而河水生生不息。
银禾正在床上奶孩子,一听说有人把女儿放到她家门口,连鞋都没穿好就跑出去看,她连连问道:哪呢哪呢?她一气赶到大门,没看见,又赶到后门,看见了。
2,
三顺跟在后面问:要不要啊?要不要?
伤天害理的事情没有认识的人看见,就不成其为伤天害理。不够体面的事情也是,谁都不认识,还有什么体面不体面!于是人就放开了——人人开放着,精神抖擞,抢劫的抢劫,绑架的绑架,到街道上弄一只井盖来卖,剪一段电线也能卖,到尾后,就都变成天经地义的了。过年回村,不再比谁的发财相好看,而是,比谁最有本事。
银禾说:要,怎么不要!
背井离乡的时代,村庄破碎裂成好几瓣,人人尘埃般四散。像尘埃,越飘越远,有些人永远不再返回。
——那时候,总有扔孩子的,全是女儿。银禾跟海红说:
故乡就是老天爷的眼睛——村子里的老屋和田岸都看着你呢,水塘和狗看着你,老人看着你光屁股长大,小孩子看你,是长辈。有人在村子里卖馒头,馒头做得小,三口两口就吃完了,全村人都会说他的发财相不好看,他晚上去看戏,好了,蒸馒头的大油桶灶,就要被人推到河里去。人人低看一眼,没有面子,人能喜悦吗?
计划生育,那年头,谁扔孩子就放在一只菜篮子里,放上两袋奶粉、一只奶瓶,有的还会放一点糖,放一块新布,也有人放一百块钱,放衣服。担心万一没人捡孩子,饿着了,看到的人就帮着冲点奶粉给她喝吧。
人为什么要有故乡?
我捡到的这个太穷了,什么都没有,仅一块布一裹。纸箱里有张纸条,上面写着孩子的生日。
村庄是一个拽着你衣角的人,它拽着你说:伤天害理的事情不能干啊——
让三顺上桥头买一挂炮仗,把孩子从正门抱进来。(风俗:没满月的孩子不能随便抱进屋,有秽气,决定领养才能抱)鞭炮声响遍了王榨村,人人正要下田,女的要插秧,男的要盘田,听到鞭炮响都来看。雨喜那时一岁半,没断奶,她知道这是一个妹妹,让给妹妹喂奶吃。
屋子里的人到哪里去了?啊这家的女人跟人跑掉了,男人出去找,再也没有回村。另一家呢,听说两个儿子都在外面搞绑架,怕一回家就被抓着,他们就一直不回来。
养了三天,计生办人来了——要罚款,捡的也不行,按第三胎罚,五千元——哪有这么多的钱?要是现在,非把罚款交了。
背井离乡的时代,一个紧密的村庄,忽如瀑布跌落悬崖,骤然四散。人都在哪里呢,武汉南昌近,北京深圳远,更远的新疆和青海,都有王榨村的人去刷油漆。谁干什么呢?天知道。有的人十年不回村里过年,从村子里走过,两幢新楼间夹着一家旧土房,大门上着锁,隔着门缝看进去,一堂灰头土脸,从前吃饭的方桌子、灶台、墙角的农具、墙壁上的斗笠、沿墙放着的鸡笼、条凳,无一不落了厚厚一层灰尘,它们等主人回来,等得垂头丧气的,年深日久,门口的铁锁上了锈,屋里的家具和农具也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它们互相看看,彼此也都不认识似的,因为蜘蛛网垂下来,积成了一片片一缕缕,“吧嗒”一下,它掉到了斗笠上,斗笠凭空长出了一坨,样子古怪,于是谁就不认识谁了。
——那就不养了吧。把自家的一个新菜篮子拿出来,给她穿上雨喜的好衣服,棉袄、棉背心,棉袄还是新的,都给她穿上,再给她喂饱奶,吃足穿暖了,才放她在篮子里,还担心她饿着呢,又给篮子里放了半袋奶粉,这才让三顺送去湾口的计生办。
这个时代太多秘密了。
牵挂着,常常想去镇上看看,要是还在呢,就还能看上一眼。三顺说,看什么呀,全给计生办扔河里去了。
我不知道银禾什么时候才能清楚雨喜那些事,她总有一天会晓得么?设若她永远不晓得,并非没有可能。
银禾说:有一天在门口吃饭聊天,有个人坐在桥上吃饭,把脚放在桥墩上。吃着吃着,他忽然叫,哎,这不是个伢儿?都以为他是说着玩的,不理他。他说是真的,快过来看。全都跑去看——真是一个细细的女伢儿,刚生下来的,样子还像在娘胎里似的,缩着、抱着头,能看见半边脸,白白的。死孩子在回水的水旋那里,一直打转,打转。有人拿一个锄头,一拔,弄到旁边,这才让水冲走了。饭都吃不下,想着女孩子真是可怜。农村老说一句话,说有女儿,沤粪都不给人家做媳妇。这真是女儿沤粪了。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