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良巡睃一遍,发现了拉在桌上的睫毛夹,大惊——
——多么令人不放心,多么不像是真的啊!她太爱照镜子了,一照半小时;她又太在意衣服的搭配了,出门前要把衣柜翻肠搜肚,不但自己的衣柜,海红的衣柜也不能不翻的,围巾,鞋,帽子,里面一件长的,外面就套一件短的,瘦瘦的铅笔裤,下面就要高帮的帆布鞋。上上下下要一遍遍地试,她试啊试啊的,再不走就迟到了,她匆匆忙忙出门,沙发上堆满了她试过的衣服,地上横七竖八地歪着她的鞋子,围巾拖到了地上,她抹脸用的润肤霜还没盖上盖呢。屋子里狼籍得像个难民营。
他叫来海红,他说:你看看吧,这是什么?小流氓的玩意儿!海红也说,女孩把睫毛夹弯实在太难看了。
肯定没有。
等春泱回来问她,答说,是买来玩的,并不用。
肯定没有吗?
过了两天,道良在一本书页的中间发现了一样东西——一枚戒指。啊,戒指,这还得了,一颗定时炸弹,它滴嗒滴嗒响着,滴嗒滴嗒响在家里的桌子上,虽然还没有爆炸,却已经炸到了道良的心坎,不久前还赖在爸爸怀里的乖女儿,难道已经私订了终身?这戒指上竟还刻着英文only love you!等春泱回来,小心问她,她满不在乎说:嗐,干嘛这么紧张,是杨天歌给我的。杨天歌是她的女同学,两人要好。
海红问春泱有没有男朋友,春泱总是一口咬定:没有。
看海红满脸狐疑,春泱说:放心吧,很便宜的,两块钱一个,地摊货。海红问道:她为什么要送你这样的东西啊?春泱不耐烦了,她反问道:怎么啦怎么啦?这样的东西怎么啦?
但是道良说,恋爱是一剂迷魂药,人喝下去是不知道东南西北的,孩子不成熟,这迷魂药就更厉害。他反对春泱大学期间谈恋爱。“不定什么时候就被小流氓拐跑了”,按道良的说法,现在的年轻人都是小流氓。
春泱的书架上出现了一本小册子,《大学生青春期问答》,触目全是敏感问题,“陷入三角恋爱怎么办”“如何对待性强迫”“你知道几种避孕的方法”“人工流产对女性的伤害”,震得海红耳朵嗡嗡响。
但是啊,是不是谈恋爱了?十八岁,多么危险的年龄,多么应该谈恋爱,又多么不能谈。现在那么多的“剩女”,三十多岁,事业有成,有房有车可就是找不到丈夫,她们的生活眼看就要一败涂地,她们就要老了——老了连一个自己的家都没有,连一个自己的孩子都没有,她们这一辈子活什么呢!学校里是有些恐慌气氛的,社会更恐慌,社会这个庞然大物把恐慌传递给了每一个人——多少网站,多少电视,多少个公园角落,全都是婚介,多少父母像赶集一样,奔赴各个婚介场所,帮儿女寻找配偶。
她盲目地对春泱说:一定要小心啊,万一有什么事情,对自己伤害很大的。春泱不理,她又说:妈妈觉得有必要跟你谈谈性的问题……
你是不能总问她的。
春泱就发作了——她紧崩着脸冲海红道:你现在讲已经晚了,我们上初中就上过青春期教育了!特可笑,根本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要怎么想就怎么想吧,你要吓自己你就吓吧。我就觉得你们特可笑,根本就不了解九零后,代沟太大了,跟你们讲也讲不通,你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海红问:你是用QQ聊天吗?不是。又问:这样发短信,一天得有五百条吧?差不多。再问:你不停地摁,莫非是玩游戏?这回她答道:是,都放假了还不让玩?
她更加沉浸在手机里。
父女两人,又开始不过话,冷战又降临了。春泱除了在网上,就是捏着手机不停地摁。她二十四小时手机不离身,无时不刻不拿着手机,上厕所、洗澡、吃饭、睡觉、上街、看戏……她喜欢看的芭蕾舞剧,买的后排票,因剧场太空,坐到第二排,这样绝佳的位置她也不好好看,她看一眼舞台就埋头猛摁手机,就像一条缺氧的鱼必须不停地寻找氧气,只不过,她的氧气不是在空气中,而是在手机里。
书摊开摆在书桌上,几天都摊着同一页,她坐在书桌前看着书本,脑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英语更是油盐不进,若不通过四级考试,连大学毕业证书都拿不到。如此严峻的局面,春泱也毫无危机感,她说“我记不住”,于是她就不背了。
他也跟春泱说:什么时候爸爸死了就看不见,就不担心你了。
她丢开书本,每天出门玩,同学聚会,小学初中高中,还有棋社和话剧社的活动,或者约上杨天歌和别的谁,一起到西单买衣服,那边的衣服便宜呢,正品的衣服几百块,那里只要几十块,哗,巨便宜!北京人都是去西单买东西,“不像我们家,一买东西就去王府井,多土啊,又贵。”
有时候他忽然跟海红说:什么时候我死了就好了。
实在没有去处,她也要出去——
如此几次,道良就再也不跟春泱谈话了。他像一匹受伤的老兽坐在他的角落里,长久地不说话,不动。有时候他会握着一枚古钱币不停地摩挲,在灯光下细细辨识那上面的铜锈,啊,好在他还有这些古币呢,这些亲爱的的铜锈,它们贴着它的手,像他的另一个亲人,它们会领着他走向铜锈的大漠。他掏出手帕擦了擦眼角,然后把脸凑近显微镜。
骑上她的旧自行车,背上她从西单淘来的一个双肩包就出门了。双肩包是条纹的,没有任何品牌标志,不过她特别喜欢。她的中学同学都是裹着名牌长大的,我们的春泱,她丝毫也没有压迫感,一点也不自惭形秽,真是了不起。她骑上自行车就出门了,她往东或者往西,遇到十字路口往北拐或者往南拐,她漫无目标……去哪里和不去哪里都无所谓,只要不在家里呆得就行了,在家里憋着她都要快发疯了。
看到春泱木然坐着,他不想说了。
即使天气不好,下着雨她也要出去——她对海红说:妈妈,我到三联书店给你买书吧,你要什么书?她也是喜欢书店的,她冒着雨到三联去,给海红买回了《忧郁的热带》。
道良接着说:你考取的大学太差,根本学不到东西,你一定要努力考上好大学的研究生,不然……
天晴就更好了,天空是蓝的,阳光灿烂,天这么好她骑在自行车上,这车她骑了五年,基本上是不见天日的五年——早晨上学天还没亮,傍晚放学天已经黑了,永远在人流和汽车缝隙里钻,永远要赶每一分钟,现在终于可以慢慢悠悠地骑车了。
——我听着呢,人生很残酷,不努力就被淘汰,我不看就是了。
自行车在街道上滑行,头顶有树荫,一片一片的,不是很晒,也不是太热,她还在双肩包的侧兜里塞了一只水杯,那是她在百度上的积分挣来的。她渴了,找到一处树荫,脚一蹬地,喝水。她向西,南锣鼓巷,有趣的铺子一家接一家,有卖玉米汁的,她瞟一眼,有卖台湾烤肠的,她也瞟一眼。她从交道口出来继续往西,什刹海,柳条依依拂在水面上——她忽然又有点忧郁,心里空空的,有点渺渺茫茫。
道良又说:竞争残酷极了,你不努力就很快被淘汰掉……泱泱,你能把手机关掉吗?
往东穿过三里屯一直到长虹桥,有时往北拐,亮马河,农展馆,往南乱拐,国贸、建国门、蓝岛,她是北京生北京长的孩子,这些地方她都没去过呢——爸爸认为她分不清东南西北,断定她随时都会迷路,啊,长到十八岁,她哪都没去过,无论别人说哪儿,她一概不知道,杨天歌说:史春泱,你怎么哪都不知道啊!你是北京小孩么?老爸不高兴就让他不高兴吧,他说逛街是混,那就混吧。
——听着呢,人的一生有几个坎。
史春泱,她看到七月的骄阳下农展馆的屋顶闪闪发光,使馆区的房子一幢一幢典雅别致,有的街道非常安静,树荫密密一地,有些地方呢,正相反,高大雄伟的现代建筑,像原始森林那样长势凶猛,它们挤在一起,使天空变得奇怪,这也让人既震惊又欢喜。有一次她一直向北向北,看到了巨大的钢筋鸟巢和水立方。
道良问道:泱泱,你在听爸爸说话吗?
春泱像刚刚孵出壳的小鸡,第一次看见这个世界,啊她第一次看见农展馆,第一次看见了燕莎商场,第一次,看见了央视的“大裤叉”。
春泱坐在他对面,手里拿着手机不停地摁,
一切都是,第一次。
道良说,爸爸活了七十年,总结人生,只有六个字:短暂、残酷、肮脏。快极了,一眨眼就过,你这样浪费时间,总有一天要后悔的。人的一生有几个坎……
道良跟海红说:这孩子毁了,毁了,看来她就是下决心混了。痛心疾首,他想起孩子十岁那年她办了一份《小兔报》,有报头和知识竟答栏目,一共办了五期,她让父母点评打分,还得称她为“史主编”;十一岁,写了一个话剧剧本,关于孙悟空与外空人的故事;十二岁,六年级,写的一篇科学小论文《论自然界的依存关系》,获得了东城区一等奖,那全是她自己选题自己动笔写的,海红说,连她都写不出来!
道良说:泱泱,爸爸想跟你说说话,你什么时候有空呢?春泱说:现在。于是她坐到了道良的小隔间里,沙发上堆着报纸,春泱找不到坐的地方,道良让她直接坐在一叠报纸上。
现在呢,她混。
春泱早就有了应付的办法——她马上关闭这个窗口,鼠标一点,跳出一个英语听力练习,道良开门进来的时候,春泱已经是一副沉浸在学习中的样子。
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往斜路上走,拉都拉不住,只有仰天长叹!
一开一合,空气压得一阵抖动,细小的气浪沿着衣柜饭桌的空隙走动,把房间里静止的空气赶得四处奔逃,它奔逃着拐弯,动静细小地颤动到另一个房间。春泱在电脑跟前,立即像一只羚羊竖起了耳朵,草高林密茫苍苍,风一阵一阵的,狮子在哪里?人的眼睛和耳朵早就退化了,什么都看不见听不到,羚羊野生着原始着敏锐着,如果它不敏锐它就死到临头了——春泱你如果不敏锐,爸爸就会不让你上网了。网线一收,闸门从天而降,“唰”的一声,她的虫子们,她的金龟子臭大姐,她的蜡蝉蝴蝶草蛉和蜻蜒,它们统统关在门的那一边。就像亲人,隔着一道海峡,互相眺望惦记。
谁能想到,这个孩子,她心里竟是委屈的。
他把阳台门打开又闭上,
快到她的生日了,问她,想要一样什么礼物呢?她漠然道:不要。想到哪里玩呢?答:哪都不想去。
农作物比花好看,他浇上鱼的内脏和剩奶沤成的肥料,一片浓绿,他坐在椅子上,晒着太阳,闻着肥料的臭气,一边看他的古钱币和字帖。
有天上午海红去叫她起床,发现她在哭。十一点多了,她躺在床上不起来,枕头边堆了一堆面巾纸,她不停地擤鼻涕,鼻子是红的,眉毛也是红的。
每年春天道良都要在这箱局促的土地上种上几样作物,种过绿豆、芝麻、棉花,都是长到一拃长就不再长了。年年都没有收成,年年春天又再种。每年到了雨水和惊蛰,空气中有了水份,道良就要在阳台上翻土,“春泱,到爸爸这里来!”他多想让孩子认识五谷百草啊——城里的孩子,都是可怜的。他让春泱亲手把种子放进泥土里,再浇上水。
她说她不喜欢自己,不喜欢自己的生活,她觉得她十八年白过了,以前的每一天都是为父母活,从来没有为自己活。
阳台上有道良种的几株花生土豆和两棵玉米,他用一只大木箱盛上土,把阳台的三分之一改造成他的自留地,土是他去街心公园刨来的——他像一个窃贼,月黑风高之夜,手执一只大塑料袋去偷土,偷偷摸摸,偷了多少次才成就了他的自留地啊。高楼上的农作物都是不成样子的,没有地气,玉米虽然结了一只棒,但那上面不结玉米粒,只是一个“苞”。土豆长得有半人高,径壮叶粗的,也开了花,花跟乡下地里长的一样,是米色的,到秋天一挖,底下的土豆只有手指头大。花生呢,一共结了三颗,海红像宝贝一样晾在窗台上。
她说这个家——沉闷、封闭、边缘,跟社会脱节,没有朋友,没有同事,连电话都没有,也不去玩,天天看书写字,生活得很无趣,没有光彩,没有希望——“你们把这种生活带给我,还希望我今后过这种生活,我不想过你们这种日子。”
但是空气里传来一种动静,那是爸爸从隔壁房间的阳台过来了。
是啊别人的父母都是呼风唤雨的,想去哪里就能安排,她的交际面很窄,谁都不认识,偶尔出门聚会,回到家爸爸就冷着脸。她不被别人需要,不被认同,过了十八年,发现自己没有任何优势,完全没有自信——她一点都不想考研了,她不想过这种整天背书的日子。
她找到了一只生长在南美洲的斑翼蝉,真是太漂亮了,她立即在电脑上把它放大,那细细短短精巧的触角、头背金属般的铠甲、两对透明的蝉翼上是鲜艳的翠绿和朱红!春泱惊呆着——如此犯冲的两种颜色,大红和大绿,怎么长在一只蝉的翅膀上的?这孩子,她也想变成这样一只斑翼蝉,飞啊飞,飞到南美去,南美的草地和林子里,身手不凡色彩斑斓的虫子多得数也数不清,它们在天上飞在地上爬,大得像一头鹿,可以骑在背上走遍整个南美洲。
是啊是啊海红知道,孩子跟她的同学面对的几乎是两个世界了,她的四个好朋友,有三个会开车并有驾照,她不会。谁家没有私家车呢?有车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但是道良认为有私家车的一律就是资本家——
蜻蜒和豆娘有什么区别?豆娘的身体长长直直的,尾部没有一个棒槌,停着时它的翅膀是收着的,蜻蜒的翅膀尽头有翅痣,跟人的痣一样是一个黑点,这是用来保持平衡,飞行时有一点重量压着,不至于太飘忽。豆娘跟草蛉也是那么像,哦,它们一点也不像,豆娘的翅膀是素色的,修长秀丽,是林黛玉,草蛉头顶有触觉,翅膀是花的,最多也就是个花袭人。豆娘在水边,它当然素,因为水就是素的;草蛉在林子里,林子多么复杂,所以它要长触觉,还要在翅膀上长些斑点保护自己。
他不知道或者不想知道,北京市日增机动车是2500辆,一周净增1.8万辆,现在每百户人家拥有汽车30辆,再过几年,北京的私家车拥有量将突破一千万辆。连银禾都知道,现在要买汽车的人太多太多,政府不得不通过摇号来控制,有人摇了两三年还摇不着号呢,每58个号才有一个号能摇中,想想看吧。几千块钱就能买到一两二手车,连她家雨喜都准备学开车了。
虫子告诉她上一句,她立即就明白了下一句。
春泱的同学,五一十一,家里会自驾车出去旅游,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寒暑假,时间长,就出国玩,每次聚会,到不齐的人,总是不是在美国就是在欧洲,春泱呢,长到十八岁,她连一次飞机都没坐过呢!
她跟它手拉手往深处走往深处走啊走,她们走得很快吗?耳边有一些风掠过,也许是在飞,身体是轻的。忽然,我们的春泱她明白了,这种蜡蝉是吸树汁的,树汁里有蜡,它要分泌蜡,那尾巴上的折扇是它分泌的蜡丝!是谁告诉她的呢?有一种沫蝉,它的幼虫分泌泡沫,一堆泡沫围裹着它,自濡以沫,不让自己干死——她几乎是无师自通就知道了,
有一次,春泱忽然问海红:妈妈,我的教育经费有多少?有没有二十万?海红笑了,说怎么有这么多,最多两万。现在想来,春泱的同学,他们父母给孩子准备的教育经费,往多里就不说了,往少里说,大概怎么也有个四五十万,他们是准备出国的——春泱给自己减半,却不料,是一个零头。同学过生日,收到的礼钱是上万元,请同学吃饭,是到五星级酒店。有的同学刚刚上大学,就已经有了自己的房子!
为什么虫子会孔雀开屏?为什么虫子的尾巴会长一把白扇子?世界之大啊,无奇不有,春泱被这只荒缪的虫子牵引到一个新鲜的世界——
按道良的说法,这都是“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春泱并不羡慕,但是她觉得自己跟同龄人的隔膜太大了,跟中学的同学甚至无法交谈。
有的虫子长得荒唐,春泱就要弄清它为什么荒唐。一种广翅蜡蝉,长长的红鼻子,它的幼虫身体像瓢虫,尾巴却长出一个孔雀开屏似的大扇子,高出它的身体两三倍,这扇子是折扇,白色的,有一棱一棱的棱角。
同龄人谈什么呢?
关于拟态,这孩子充满了激情,有一种虫子的幼虫,它会模仿鸟粪,不但形状颜色大小像极了,它还会发出鸟粪的气味,这样鸟就不会吃它了——这叫全身拟态。还有部分拟态——有一种蝴蝶,它会在尾巴上长一只假脑袋,有眼睛有触须,像极了,你就是用微观摄影也辩不出真假;一种大翅膀天蛾,它在翅膀上长两只圆眼睛,蛇见了以为是猫头鹰的眼睛,赶紧跑掉。
谈将来。同学的将来都是很清楚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自己大学毕业以后要干什么,父母都为他们安排好了,一个要到企业的管理层去,一个要进银行,一个要进入国际贸易行业,同是学习汉语言文学专业的一位,她毕业之后,到海外的孔子学院给老外教中文。她们问:史春泱,你将来干什么呀?春泱很有底气地回答:我到报纸当记者!
她是不嫌虫子难看的,有一种怪网蝽,背上驼着一只比身体还大的大网包,油乎乎看着怪恶心;又有一种叫硕扁网蝽的,长得就像一块千疮百孔的破抹布上沾满了灰尘。春泱说——它长成这样简直就是神奇,你觉得它像破布和灰尘就对了,在一堆真的破布和灰尘中你看不到它,这叫拟态,拟态高手竹节虫,它长得完完全全像一节竹子呢,没有人能看出它是一只虫子。
记者这个行当,遭到了所有人的嘲笑,他们说:记者,那都是给政府当走狗的。
最经常的,是要在网上找昆虫。这是一个迷恋昆虫的孩子,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虫子收集在她的文件夹里,一打开,虫子纷纷跳出来,它们各自的名字形状习性,以及所属的门纲目,春泱熟得就跟自己的手指头一样,蝉是同翅亚目,蝴蝶与蛾,是鳞翅目,甲虫金龟子天牛瓢虫是鞘翅目,蜻蜓和豆娘都是蜻蜒目,蜂和蚁,膜翅目,蝇,双翅目。臭大姐放屁虫呢,大名叫蝽,属半翅目。
走狗这样的字眼,对春泱的打击真是太大了,愣了一会儿她低声说道:我可能还要考研,先读个研究生再说。研究生,她们竟然觉得研究生这个字眼难听得很,她们告诫春泱,女孩子,读了研究生当心嫁不出去!
春泱其实不算网瘾,她也不玩游戏,她只是东看看西看看,看看新闻,看看笑话,下载一个曲子听一听,她也上某个博客看看,说上几句,她也在网上学习,离离原上草的离离是什么意思?一搜竟有十几种解释,比查词典全多了。
前途真是渺茫啊,她觉得自己被时代的大洪水撂倒在砂砾上,无依无靠的,没有人能帮她,父母年老体衰,早已被时代所淘汰。
根据报上的渲染,网瘾可不得了,跟毒瘾一样是个深渊,上了瘾的人自愿自觉往里跳。轻的不吃不睡,重的呢,要出人命,或者是三天三夜在网上玩一头砸下去就断了气,或者竟是用刀砍父母,谁叫父母阻拦他还不给他钱?电脑这个鬼,它把人变得不是人了。道良每次一看报纸,就跟海红说要把家里的电脑砸了!
——她委屈得一抽一抽的。
道良觉得春泱骗爸爸,他又伤心又难过,他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一动不动,他的书报堆得更高了,他的古钱币散在书桌上,显微镜躺着,他微仰着头,目光朝向空茫处。
道良彻夜难眠,他的心往下沉,一直沉到了床垫上,越沉心越寒,是啊他以为自己给女儿创造了一个最好的学习环境,他常常问春泱,你想想,你们班有谁有你这样好的家庭环境?是啊从女儿上幼儿园开始他就退休了,天天送她,陪她学习,陪她玩。学校要演自编的小话剧,他就帮她写话剧;学校要每人交一个科技小制作,他就挖空心思,给她用饮料瓶做一个土火箭,拿到学校的操场上,“砰”的一下,它真的升到了五层楼那么高。
这是道良最紧张的事情,他在春泱身边走来走去,他问道:乖乖,你在干什么?春泱答道:在查资料。他再问:是查资料吗?春泱说:是。道良就去厨房倒开水,他要给春泱端水喝,他往电脑屏上一探头,看见那上头有一个黄色的框框,框里有个小人一闪一闪的,他想再看时小人一闪不见了。
“十八年白过了”,她说这十八年白过了,说父母的生活沉闷、封闭、边缘,跟社会脱节。父母亲引以为高尚的精神生活她认为无趣,没有光彩,还埋怨父母把这样的生活带给她。这一代,竟然认为当企业的管理者是最好的职业——在道良看来,一个没有理想的管理者是低等的,不但低等,而且低贱。
上网啊,
道良三天三夜一言不发。
但是春泱压根就没个学习的样子,上午她睡到十一点半,吃完早餐再洗漱完就该吃中饭了。吃完中饭她就上网,
到了第四天,他跟海红说,春泱对他的伤害非常大,他觉得她变成了一个陌生人,隔着很深的鸿沟,只能遥遥相望,再也不可能走近了。
放假了,历年都是两个月的暑假,因两年前汶川地震,大量学校倒塌学生遇难,教委要求大中小学一律要加固校舍,以防重蹈汶川覆辙,所以又延长了一个月。道良跟春泱说,这可是难得的整段时间,三个月,相当于一个学期呢,有多少书要看,有多少英语要背,他敦促春泱好好制订一个暑期计划,读几本经典名著,写一到两篇文章,英语呢,至少要有突破。
“这个时代价值观混乱极了,混乱极了。”道良对着他满屋子的古钱币字帖旧书报说道。是啊社会对人的影响,远远大过家庭——时代洪流滚滚,不由分说地夺走了他的女儿。
道良沉痛地意识到,春泱在他预设的道路上偏离得太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