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这一切而哭。
他不明白坐了三十八个小时的火车怎么还有人跟踪他,到了北京还有人跟踪他。他看见了跟踪的人,那人手里拿着对讲机。他还说他已经不是一个人了,他是一个烟囱。
事情已经不对头,我一下就想到了精神病人和精神病院。高仓健在《追捕》里被人灌药片的情景立即在屋子里膨胀变形……
他说所有的人都监视他,议论他。
道良要马上送海豆到安定医院,“不送怎么办,他会吓着泱泱的”。我不愿意,海豆跟高仓健的角色可不一样,他一个比老鼠强不了多少的人,只有老老实实吃药,人家给多少他就吃多少,直到精神完全被摧毁。
那个女孩瘦瘦的,个子挺矮,完全说不上好看,但海豆爱她,而且坚信她也喜欢他。女孩是制坯工,海豆空下来就去看她制坯。有一次他说,如果她不制坯而是去彩绘车间描花会更好,这话说到了女孩的心坎上,女孩笑得明亮——所以,海豆就认为这女孩是他的女朋友。有一天,这女孩坐在另一个青工的自行车后架上,他们要去看电影。海豆气坏了,一个懦弱的人,顿时丧失理智,挥手就扇了女孩一巴掌。
也许还将受电击,被束绑,不但变胖,更会变成一截木头,面目全非。
他经常坐在厂长的家或者办公室门口的台阶上,厂长十分忙,从来没有理过他。他渐渐成了全厂的笑柄,在厂里的地位比上大专前还糟。
我不忍他就此到医院去,同时对他患病的严重性认识不足。我想他等哭过、嚎叫过,他的情绪渲泄干净,就会自动变好。
结果没多久老婆就跟一个开卡车的个体户跑掉了,带走了孩子。虽然有了大专文凭,海豆却还是干他原来的工种:用手推车拉制瓷用的坯泥。一次次跑调动,一点效果都没有。他又一次次去找厂长,想要厂内调动,到科室当资料管理员。
但是一两天内海豆越来越混乱。
一个工人,为了改变作为工人的命运连续五年考大学,但总分从来没有达到过大专线。他盲目而坚韧地背诵那些语文和政治,心里怀着模糊的希望。后来他忽然痛下决心,丢下家不管,停薪留职,借钱凑够了两千块学费,到省会南宁念了两年自费大专。念书的日子是他心情最好的日子——尽管债台高筑,但他总是幻想着毕业有了文凭就能调一个好工作,就能摆脱任人宰割的命运。
他从早到晚像一个哲学家似的发问:“我是不是人?”“我怎么会在这里?”“我在这里干什么?”
哭过之后他说,如果不哭他十分难受,不哭他的头就要裂了。
一片混乱中我找来陈青铜给海豆作心理疏导,告诉他这是陈老师。
三十岁的海豆,他对着窗口嚎啕大哭,他的声音粗砺嘹亮,悠长无比。听上去就像一匹被人打断了腿的狼。
陈老师翻山越岭来,
他嚎着嚎着忽然大哭,像炸弹一样爆发。
他真不专业——
海豆的发作是在下半夜。在睡梦中我听见一声悠长的嚎叫,我睡不踏实,马上惊醒了,紧接着又一声,是从厨房传过来的,声音从高亢迅速滑向低沉,完全不像海豆的嗓音。我披衣起床,看到海豆站在厨房的窗前,伸长了脖子向着西边黑沉沉的楼房。他又开始嚎,近处的楼房有灯光亮起,我头皮发麻大脑一片空白。
让海豆回忆打人那一刻,一点不漏地把它复述出来,但海豆记不起来了,即使刚刚去过天安门他也忘记了。谈话的结果是,海豆认为自己见识太浅,他在本子上越写越乱,第二天就开始在家里小跑,并且,认为自己既是烟囱又是月亮又是小鸡。
他仍想了一会儿说:没喝。
他说:我是小鸟,人人都是小鸟。
那你喝水了吗?
我是外星人。我是三岁的小孩。
他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说:是。
我在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我要返回这个世界,就得想办法,走出这个房间。
又问他是不是一整天都没吃。
我给他一个厚厚的笔记本,让他清理自己的思想,我总觉得,他脑子这么乱,只要他一条一条地写下来,人就能变清晰。
他认真想了一会儿说:没吃。
但我完全想错了。
我问他吃没吃东西。
不写则罢,越写越乱。他的脑细胞异常活跃,一天之内就把一个厚厚的本子写满了,犹如一个神灵附体才思汹涌的狂人作家。
他整整走了一天,直到晚上九点多钟才回来,他两眼发直、嘴唇干裂,他说双腿像有很多针在扎。问他到哪里去了,他说走了很多地方,脚都快走断了,还是没走进现实里,就像隔了一层东西,像看电影似的,看得见,但就是进不去。
本子开头字比较小,后来越写越大,思维混乱而跳跃,十足的狂人日记。“窗外的东西都想打我,”他写道“我是那烟囱吗?”“让我看看中间的椅子骂不骂人?”还写道:“我向着姐夫的转椅采访,转椅啊转椅,你的右边是毛泽东挂历,左边是马克思挂历,我跪在椅子上低头向门,我问门:婚姻的意义何在?”
我不知道这已经很危险。一个精神出了问题的人,刚到一个陌生的超级大城市,没人领着,一个人瞎转,走丢的可能性实在太大了。那时候春泱刚刚两岁,保姆也不顺手,道良还没退休,整日忙乱。所以海豆自说自话就出门了。
道良建议他用毛笔写字,他就写道:姐夫让我用毛笔写,什么意思?明明是把我看作那对小鸡。
第二天海豆一大早就起来,他说他已经知道怎么回到现实里来了,他要出去找一种办法,不用我陪。
他光着脚站在地板上,用手在地上划了一道线,然后他站在这道谁也看不见的线里说,我怎么也出不去,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出去。
他坐在椅子上,坐得很直很端正。他说我现在有一种很怪的感觉,好像我没在现实里,来了几天都没觉得到了北京,我现在最要紧的是要回到现实里。我觉得一定有一种办法,不过我现在还没有找到这种办法。
到最后,他开始在狭窄的房间里跑来跑去,他仿佛忘记怎样走路了,仿佛他从来就不会步行。只要把自己从一处移动到另一处,他便小跑着实施。他一溜小跑地从饭桌跑到旁边的沙发,又一溜小跑着到几步之遥的卫生间去。
他每天都要问我好几次:姐,我打了她一巴掌到底对不对?但很快,他就有点混乱:我到底打没打她一巴掌呢?
我想起电影里见过的疯子,那些以同样姿势在屋子里小跑的人。这些人,他们是掉进了一个精神的黑洞里吗?他们不得不跑,他们奔跑着要挣脱这个黑洞,当你要逃离一个可怕的地方你总是要跑的。不管房间有多么狭窄,他们逃离精神黑洞的过程是漫漫长途。
这是他第一次来北京,完全没有一个边远外省小镇人的兴奋。我问他去转了哪里,他茫然,答不上来。反倒问我:这是到了北京吗?我觉得还是在圭宁,也是房屋,也是人。
那个黑洞也会吞噬你吗?海红,你在2010年的大街上乱走,越走越快,仿佛也是要挣脱什么。
回来就坐着,只字不提对北京的观感。
傍晚我给母亲打长途电话,母亲说,她早就料到有这一天,“返回这个世界”,她说海豆这话跟柳青林当年真像,她说不去医院不行了。“柳青林当年就是这样说的……”,母亲重复着这句话,听上去像是喃喃自语。如果我不挂电话,她可能还会说到“右倾”“党不信任”“心情永远不好”等字眼。
然后回来。
我头脑一片混乱。
他就出去走。
看来海豆是千真万确出了问题,啊他会拿菜刀乱砍吗?他会半夜把春泱扔下楼吗?我被自己的想法吓坏了,夜里睡不着,我把海豆的本子拿来看。翻到他正在写的那一页,上面写着:
这时我仍未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仍然劝他到附近走走,他小时候喜欢画画,我告诉他,中国美术馆就在附近,拐两个弯,一直走就能看到,白墙,黄色的瓦顶,很大。
如果我是希特勒,不是,我是黄金龙,不是,毛泽东的继承者(市长、书记、秘书),我不是。问问月亮先生:月亮,你是我吗?不是。有人说柳海豆怎么了,但海豆在哪里我不知道,这间屋子外的人声我知道是谁说话,外面很摇荡,我的空间感一下从这间屋子到了外面的空地,另一个我(在圭宁)不断地出去,每一步动作前都有一物帮我阻止可怕的事情发生(喷嚏)。
海豆目光空茫,喃喃自语,到最后他说:我全乱了。
天亮之后我拿着海豆的本子去安定医院挂了门诊,我把本子给医生看。我的陈述刚刚开头,医生就打断了我的话,她说这是典型的精神分裂症,不要耽误时间,马上送来住院,现在还来得及,发展下去就不好办了。
他说我已经跟她道过歉了,不过我可能还是打得对,我不应该道歉。那我打得对不对呢?对?还是不对?她笑我,说我一点用都没有,上电大白上了,照样调不进科室,老婆也跟人跑了。不过打人还是不对。
回到家已经十一点,我担心海豆不愿去看病,因为所有精神病人都坚信自己没病。我骗他说,有一个很好玩的地方,有树有草地,我带他去散散心。
我说打一个女孩算什么能耐,如果你有种,敢打领导一巴掌我就服你。怎么办,没怎么办,跟人家认个错。
他正在发愣,我担心他没听见我的话。他将信将疑地看看我,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对了!我应该去!我替他收拾东西,他似乎明白自己是要去住院,先把自己的毛巾带上了,出门的时候又把房门钥匙交给我。真是神秘,他如何知道自己用不着钥匙了?
他又反复问道:这怎么办呢?怎么办?
听说精神病人力气特别大,我担心自己和道良两人弄不了,事先叫来了陈青铜。
他说她不理他,还笑他。
我们一行四人前往安定医院。
你为什么要打她呢?
先坐地铁到积水潭,再步行一段路到安定医院门诊部。路上海豆很安静,没有想要跑掉,也没有大闹,更没有忽然给谁一拳。一切都算得上顺利。医生问了海豆一些问题,一边听我陈述一边就写满了两大张病历,然后我去交住院的押金。
问他打了谁。他说打了一个女孩,同车间的。
我到住院处去,心里开始轻松起来,最令人发愁的事情已经过去,海豆一住院,一切就会好起来。医生说不要把精神病院想象得跟监狱那么可怕,这里的条件是很好的,在国内是一流的,是开放给外国人参观的,现在床位空得很。但是住院处的老头说得不一样,他说总院没有床位了,见我发愣,他就问,昌平分院去不去?
他疑惑地看了我一会,然后诡秘一笑,说:我打人了。
这样我们就拎着东西,拿着老头给的一张油印的路线图,交错着乘公交和步行,一路跌跌撞撞摸到昌平去了。
我说什么怎么办?
海豆在昌平治够了三个月的疗程,医生给他开了一张“精神恍惚”的病假单,然后我请假把他送回遥远的圭宁县城。
他迷茫地看着我,似乎从来没有听说过万里长城这种地方。他反复问道:怎么办?怎么办?到底怎么办才好?
那时候,我的旅行袋里装着一堆药,盐酸苯海索片、氯丙嗪、氟哌啶醇片、安度利可——它们是一些兵士,步步为营,押守着我们的每一个活跃的细胞,使它们安静、变凉、死去。我们的小镇少有人知道这些药,根本就不会有。我请医生行个方便,多开一些安度利可针剂,这样每个月打一针即可。我已经认识这种药,它跟氟哌啶醇是同样成份,一种是针剂,一种是片剂。我问清楚了万一没有这两种药,可以用氯丙嗪代替,两种药的转换要有一个过渡期,一种慢慢增,一种慢慢减,在一周内完成。我用纸仔细记下来交给母亲,让她督促着。
问他最想去哪里,天坛、故宫,还是万里长城。
母亲遵医嘱,从来没有让海豆停过药。他现在跟一个正常人完全没有两样。他重新娶妻生子,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
但他真的来了。我让他睡在门厅隔出的小书房里,睡在沙发上。我跟他说,这两天他可以先自己到附近转转,等星期日我再带他去天安门。我牢记母亲的话,对某些事情,一句不问。
但你为什么要让他再次到这里来?
无从想象。
2010年初春,海红第二次失业后,弟弟海豆的事总是一再浮到她的跟前。这些阴影重重叠叠。
懦弱像羊羔一样的海豆怎么会打人呢?
根据创伤心理学的理论,最要紧的是对创伤不回避,就像面对一个伤口,不要捂着,要尽可能让伤口暴露,身心会在这个过程中逐步适应,接受事实。所以,面对创伤,最关键的是要让当事人讲出来,反复讲。
1995年四月,我正在报社编版,忽然接到母亲从遥远的广西圭宁打来的长途电话,她说海豆要跟表哥到北京去,现在人已经到了玉林,估计第三天早上就到,让我去接。并且,母亲说,一定不要问他为什么这个时候来,请了多长时间假。他打了他车间一个女孩一巴掌,打完他就不敢去上班了,在家躲了两个星期,不愿见人,也不去上班,让他去陪礼道歉,他买了水果,自己不敢去,托人带去。听说表哥要去北京就跟着来了。母亲担心海豆有问题,让我注意他,一定不要问他打人的事。
也许海红认为自己是一名潜在的精神病患者,为了阻止自己滑向深渊,她需要从海豆的经历中获取启示?
上个世纪,1995年,由于海豆的事情,我才第一次知道父亲死于精神分裂后割腕自杀。从小到大,在我填过的无数表格中,父亲这一栏都是填:病故。我从未向母亲细究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