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把海豆送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后来才知道这是一个很不好的时间,因为医生马上就要下班,而且整座医院似乎只有这一个医生,她烫着时髦的发式,摔摔打打,骂骂咧咧,她几次说:总院真缺德,这时候把病人送来。
那是一个荒凉的地方,四面都是稀疏的麦苗,房屋离得很远。不过有一个我喜欢的树林,树木高大繁茂,叶子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在风中闪烁不定,每次走到这里,我心里就会涌上一种既凄凉又温暖的感觉。我常常在这个时候感伤起来,既怜悯海豆也怜悯自己,既怜悯自己又怜悯世界。我在树林中走着,一边享受着这种飘来荡去的模糊思绪。
她打开一处简陋的小里间房门,到处找空白病历,她把所有的抽屉都拉开,翻遍了堆在桌子上的所有东西,就是找不着。她一边找一边说:空白病历呢?空白病历呢?怎么会找不着呢?真奇怪。好像她多问几遍,这病历就会自动蹦出来。
多年前,每个星期日她都要到昌平探望海豆,坐地铁到积水潭,然后找到德胜门外那站公交车,坐上十几站之后,下车步行二十分钟。
荒唐极了——医生办公室竟会找不到空白病历。办公桌上有半截吃剩的面包,半杯长了一层红锈的茶水,拉开半截的抽屉里有一张油洇了一大片的黄纸。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把包过油条的纸放在抽屉里。一把椅子的腿断了,一条脏兮兮的毛巾搭在窗台上。室内有一股浑浊的气味,让人头昏。
在无数失眠的夜晚,海红常常会看到在一片麦田中央的昌平精神病分院。一片稀疏的麦苗,它们在暗黑中摇动,好像有风在吹。然后,铁锁撞击铁栅栏的声音自远而近,门开了,大门、二门、小门,一些身穿条纹病号服的人鱼贯而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每个人手里举着一株草,他们一个个走到她跟前,把草放进她的手心。
一名自称院长的男人把海豆领到病房去,他手里拿着一大挂钥匙,态度热情,衣服却脏得不像话——渍痕点点,前襟一边长一边短,而且,只扣了一个扣子。
她越发不出门了——她不要惊呼,要安静。
后来知道他根本不是什么院长(不愧是精神病院,连院长都是可以自已乱封的),最多算是个护士长。他开了两道门让海豆进去,我也跟进去看了,跟大学宿舍差不多,他的同屋是个老头,笑眯眯地直冲我眨眼睛。
她撑着奄奄一息的一点精神,只想着要写毛笔字,写了字好睡觉,睡好觉好长一点肉——没有一次见了人不招来几声惊呼的,哎呀你怎么瘦成了这样!还疑惑:你没什么事吧?——她最怕这样的关心,一通关心下来,总以为自己得了癌。她是这样脆弱,经不起一声关怀。
男护长十分兴奋,介绍说,现在全世界的精神病院都是全封闭的,他说家属请放心吧,这里从来没有出过事(后来我才明白,所谓出事,指的是病人自杀)。
海红足不出户,心如止水——既不逛街购衣,也不聚会,连头都不梳,原先她喜欢在脑后梳一根独辫子,这时呢,不梳了,她用一根断了的橡皮筋,系一个死结就往头发上胡乱一扎。
是不是要把病人绑起来?啊一般都不绑。男护长显摆说,精神病的起因现在科学上还没有定论,一切都只是猜测。连病因都不清楚,所以这是世界上最难治的病,对精神病来说,X光、B超、CT,都无能为力,所以只能猜着治,所以不能根治,只能控制。他还说,精神分析虽然厉害,但那玩意儿太复杂,目前国内只有一个人能做,在首钢医院,是个老大夫,已经退休了,这老头能把人从十几岁到几岁一直到婴儿时的结全部打开。
这是两个人的共同爱好。道良很是精神抖擞,他给海红打圈、点评,这里下笔不对,这里轻了那里重了——他的童子功到了暮年竟有了用武之地。他还跑书店,又买来了一堆适合初学者的字帖,还买纸和笔,写中楷的、写小楷的;纸呢,有白的宣纸和黄的元书纸。
热情而好卖弄的男护士长一直唠叨到女医生上来,女医生找不到空白病历就冲他发火,他好脾气地去找了空白病历来,女医生皱着眉头在上头写了半页。然后说,行了,明天上午十点来谈病历吧。我完全被弄糊涂了,不是刚刚谈过病历了吗?她却很不耐烦,连看都懒得看我一眼,咔嚓一下,出来把里间的门锁上了。
道良说写字吧,写字能安神。当年他给海豆开的也是这个方子。海红于是开始临帖——先临颜体,颜体端正,宽阔,肥,她一笔下去,像一朵棉花,软塌塌的不成个样子。于是又选欧阳询《九成宫》,练了两天,太方正,太严整了,又硬。法度这种东西,她不耐烦。赵孟頫的字优雅圆融,他抄曹植的《洛神赋》,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极是漂亮。就临赵的正楷,每晚研墨写字,半个拳头大的字写满两大页,然后给道良打圈,之后挂在墙上。
海红的毛笔字有了进步,但第二个月又停滞不前。加上道良不喜欢赵体,觉得它太漂亮,太正确,太没有瑕疵,因而缺乏一种活气,而且,他觉得家里的赵帖印得不好,可能经过了修正,光滑得有点变形,他建议海红换瘦金体试试。
中药吃了有两个月,没有明显效果,反倒肚子胀胀的。
瘦金体,铁划银勾,眩目,令人惊悚,起笔如利刃切入,撇捺如竹叶张开,,又犀利又洒脱。就临《千字文》,细细的笔划,临得像面条——笔力不到,什么体都是枉然。但是宋徽宗这个皇帝,他的《诗帖》多灿烂啊,美得惊人,“穠芳依翠萼,焕爛一庭中,”她挑出一个“中”字,只临它一个。起笔的一短竖,是露锋,像一小截老鼠尾巴,老鼠尾巴在别处会极其难看,但是你要照着不走样,然后,一横,折下来不要顿笔,再一横呢,一定要托住那一短竖,而起笔要轻要细,越来越重,这一划是从细到粗,中间那一竖,最最要紧,这个中字能否立起来,成败在此一举,先重后轻又重,要有节奏和韵律,收笔时不要按,要稍稍提笔轻顿再往上垂直一挑,挑的角度不能偏,斜了就不好看。
又苦又咸又腥又臭,这五十多种味道混在一起,海红一口喝下去,五脏翻腾,舌头都是麻的。一大碗苦药,一口一口地咽,每喝一口,都如同翻一座高山,她想出一些名言来激励自己……啊所有名言都恶心,她深吸一口气,心一横,把药汤咽下肚。
几乎不走样地写出来,果然是,迎风而立,潇洒轩昂。平时单独写那一竖,从来写不好,到了这里,不知怎么却好了。挺拔,有劲道,分轻重,下半截还带了些微沙笔,收笔一上挑,稳住了!
(阿胶为什么会又腥又臭?有一天我们会看到报道,说是制造阿胶的厂家为了降低成本,购买了皮革厂的下脚料,在电视上,我们看到一个苍蝇乱飞的屋角里堆着未经处理的牛皮,它们曾经和少量的驴皮一起,构成了我们的阿胶)
从此海红就天天写这个中字。她把中字从鸡蛋大写到拳头大再写到饭碗那么大。终于,愿意换一个字了,《诗帖》里“舞蝶迷香径,翩翩逐晚风”,选中一个“风”字,风字是很有动态感的,像一个人长长的衣襟被风吹开了。于是每天,先写一个“中”字,再写一个“风”字。
有一包用纸包着的,是鹿角胶和阿胶粉,上面盖了一只红色的方印:“烊化”,什么是烊化?不知道,大概是用滚汤药把它冲化。等到下一次去,才问清,是要把纸包里的粉末放进一只碗里,加水,再放进蒸锅里隔水蒸化,然后再跟汤药一起冲服。蒸锅本来是好器具,它蒸的是馒头、活鱼或者肉饼,它散发的蒸汽总是香喷喷的,这一时,它却发出了腥臭的气味。
“中风”二字就这样出现在黄草纸上,挂在了这家的门厅。
这一大堆药,那些树皮草根,“哗啦”一下倒进药罐里,药罐满塞,水泡过面,足足顶到了罐盖,泡上半小时,大火煮开小火熬,这满满密密的一锅药,翻都翻不动它。
中医和毛笔字都没有很好地安神,海红仍然做那些跟死亡有关的梦。她梦见和家人(似乎有母亲)在一个停尸间,全是各色各样的棺材,人很多,都是来订棺材的。他们拿着死者的画像给一个人,让他在棺材上画画,这人身材高大,态度热情,有点像优秀售货员。然后她和家人往外走,两边都是没有放进棺材里的死尸,有的躺着,脸露着没盖,有几排全是坐着,从头到脚蒙着白布,她不敢看,快步走了出来。心里满是恐怖,过一会就醒了。
回到家里细看那单子,丹参、党参、沙参,有时还有太子参,凡是叫参的树根都赶到这里来了,又有当归、川芎、圆肉、熟地,白芍白术茯苓,黄芪黄精首乌,红景天,这是去西藏才要吃的,紫河车,这是海红从小就知道的胎盘干,龟板、鳖甲、鹿角胶,凡是你知道的补药他都开在药方上,反正吃不死人,此外还有扁豆、陈皮、砂仁、鸡内金,炒谷芽还不够,还要加上炒麦芽和炒神粬。
在夜里,多年前的昌平精神病分院出现在一片稀疏的麦苗中,它孤零零的自己在那里,荒凉而寂寞。围墙斑驳肮脏,红漆剥落的标语时隐时现。围墙里一幢灰色的长方形三层楼,外观暗旧丑陋。前院两侧的荒草有半人高,中间有一个椭圆的水池,没有水,池底干白的淤泥翘愣着。一道道门走进去,大门、二门、小门,它深处的院子里漫布着一些身穿竖纹病号服的人,极少看得见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或护理人员,这使院子看上去更显荒凉。
有关海红的失眠,他说主要原因是虚,什么东西虚呢?什么都虚——气虚血亏,肾虚脾虚,不一而足。虚就要补,他给海红开方子,一张处方笺挤得满满的,密密麻麻,一数,足足有五十多味药,一划价,五百九十八块——近六百块啊!到窗口取药,天!每包药比一只足球还大,七包药两只大布袋都装不下,须得用一辆购物车!
海豆看到我没有任何惊喜,他的目光是直的,动作呆滞迟缓,他直着两腿走路,四肢都是软塌塌直统统的,坐下时他把腰挺得很直,双手小心放在两膝上。他变得十分听话,接受任何人的指挥,宛如一名知错愿改的犯人。
她挂的是一个三十元的老中医专家号。前面的一个病人,是由女儿陪着从内蒙来的一个老头,得的是癌症,老中医一看老头就叫了起来“哎呀你们带氧气袋没有?”一边问一边在一张纸条上写地址,打发他们到远郊区的一个什么医院去,那女儿问到底病情怎样,能不能随便开点药给他吃吃,这老中医极不耐烦,连连说道:快去吧快去吧,慢了就没公交车了。父女俩刚出门,他又跟屋子里的其他人说:都死到临头了!
我一次次来,后来我对这里感到亲切,并对条件太差之类有了新的看法。
这个阶段海红做两件事帮助自己:白天去看中医,煎中药服中药,晚上写毛笔字。
男护长对我说,精神病人没必要吃那么好住那么好,因为他吃了什么和住在哪里其实自己并不知道,他们完全沉浸在精神之中。而且,谁说这里条件不好?这里空气好,有大自然!
在夜晚,仿佛巨蝉悬于头顶,仿佛火车隆隆穿过身体里黑暗的隧道,而枕木震颤抵近她前胸的肋骨。起身喝一口水,胸口的火车仍不停歇,从头到脚,它们一刻不停地运送各种严峻的大问题,一车皮又一车皮,然后咣当一声卸到这里。堆积如山像一个繁忙的煤场。她光着脚走在煤场上,从一团乱麻到另一团,从黑暗走向黑暗。
——我能接受这种说法。
失眠依旧。
有很多次,我发现这里一片祥和。啊药物驱散了狂燥,使每个人变得温顺,你和一群羊在一起晒太阳的时候不是也很祥和么?有很多次,我走进院子时总会看见几个病人围在一起看什么,是他们中的一位,手里举着一株小草对着阳光看,其他人也围着看,人人脸上均露出欣喜的神色,似乎这棵草就是他们幸福的源泉。
傍晚海红不再去看跳舞,那群人不见了,那些热烈的新疆和西藏,那个六十岁的业余舞蹈者,存在于歌声中的太湖水、甩到空中的白长袖、满天朵朵白云,它们不知到哪去了。街心公园被蓝色的铁板围了起来,几个白色的大字喷在上面:某某城建公司。是要修一条新的地铁线路,街心公园是未来地铁站所在地。
他们从一棵草中看到了世界么?他们反复看同一棵草,这棵草是这样无穷无尽吗?
她跟这个世界有疏离感,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她在这头,世界在那头。有时候她迎着玻璃走过去,玻璃自动打开了,她走进去,有很多时候,她站在玻璃的这一边,而世界在另一边,玻璃纹丝不动,她漠然望着,不为所动。
我感到这些患者就像孩子。有一次在饭堂的大厅里,一个病友举着一张雪糕的包装纸跑到我跟前,他问我:这上面是不是有七只小企鹅?他歪着头一只一只数给我看,他缠着我一定要我回答他的问题。包装纸上只有五只企鹅,但他数出了七只,我遵照他的结论,告诉他是七只,他兴高采烈地小跑着到几步开外的同伴中,“是七只,是七只”他双手高举着大声欢呼奔向他们,犹如一个运动员打破了世界纪录。
她有时怀疑自己患上了精神抑郁症。是不是害怕见人?是的。自我评价低?是的。有强烈的不安感?是的。孤独感?是。焦虑?是。丧失兴趣和快乐、吃饭没胃口、常常感到累、无法集中精神写作、严重失眠,啊失眠这条最明显,每晚躺到床上,总要两三个小时才能入睡,即使睡着,也会不停地做梦,连绵不断的梦,情节能接上,醒后很累但梦境清晰。还有,那个梦不知为何会出现三次,地震,桌子大的石头追赶着她……也许只不过是更年期,过上一两年自然就会好起来。
最有趣的是女病人,我常常看到她们四五人一组,由护理人员领到田野散步,她们在前面走,护理员在后面跟着,宽大丑陋的病服遮住了她们的身材曲线,但她们扭着自己的腰肢,仿佛穿着裸露的时装,走在众人观看的秀台上。有人看到一朵黄色的小花,她摘下来往自己头上插,后面的人也都纷纷学样,每个人的头上便都插上了这种黄色的花朵——那是新生的蒲公英,在四月的田边到处都是。
你也要如此吗?像他们一样,精神已然脱离正常轨道,需要,“返回这个世界”?柳海红。
阳光照着,暖融融的,一个患者唱了起来,“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啊她唱得真不错,深情款款,她手上举着一株麦苗,仿佛那就是她的心上人。她大概是花痴吧,那种因爱情而疯狂的女人。
1965年柳青林在被送往柳州精神病院的火车上对素不相识的邻座说,他说有两股双轨并行的时间流,有一股必定要走向时间的尽头,时间的尽头当然就是世界末日。他说他有时处在另一股时间流中,这股时间流可以称之为自由时间流,可以在两股时间中互换,又可以逆流而上到达过去,还可以快速到达未来,在第一股时间流到达末日,在那个终点上另一股时间流飞驰而过……他在另一股与现世并行的时间流里呆久了就要“返回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有他的单位、妻子和孩子。1995年,海豆在房间的中间用手指给自己划了一个圆圈,他站在圆圈里说,他要走出这个圆圈,“返回这个世界”但他怎么也迈不出去,有一扇无形的墙挡在了他面前。
他们对人世间的一切无所谓。不知道他们是被摧毁了还是被解放了,我不关心他们是否被强迫服药,我只看到,一个成年人回到了他的童年,他对着阳光举起一株小草,那草叶在过去多年的那个春天,被从前的阳光镶上了一道金边,它毛茸茸地带着一种祥和与满足、带着清凉的气味和湿润的绿色,在我的睡眠中变得繁茂无比,柔软飘动的草叶间,女患者头上的蒲公英翩翩摇摇,风姿绰约。而稀疏的麦苗在抽长,发出细微的簇簇声。
这句奇怪的话在海红的血液里潜伏着,它像一只过冬的蝉苏醒过来,在她茫茫血管深处叫唤着:返回这个世界……返回……返回。难道她不在这个世界里吗?在,还是不在?2010年初春,海红在无尽的失眠中反复追问自己。
(为什么会常常想到昌平分院,是因为,她感到这个地方离自己是如此之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