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她还是觉得离婚改变了两个人的关系,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感到压抑了,因为她随时可以走开,她不走是她的自由选择。他也不能控制她,只是提醒她,现在大街上亡命之徒遍地都是,大白天都能杀人,单身女人走路危险太大。独立生活,你是比谁都更早啊,在记忆中,你从来就是独自一人。
不对,她不能承认这个。
这个自幼年起就没有了正常家庭的人,正是由于对感情的极度渴求,所以才离婚,同样也是极度渴求情感,她才无法离开被她抛在身后的家一步?无论如何,她感到,比起遥远的圭宁母亲的家,这更是她的家。
你希望回到一种压抑的生活中去吗?你希望被一个人所控制吗?你希望以自由之身回到不自由中去吗?难道你缺少生活能力,觉得独自一人不能生活?难道你仅仅因为不想独自一个人吃饭,不想独自一人长久呆在一间空屋子里,不想一个人过节就要回到你逃离的生活中?自由……自由对你一点用都没有,你不享受它,它就给你带来空虚和抑郁。一个人如果不够独立成熟,她必然承担不了自己的自由。海红仿佛看见了一只鸟,它在笼子里经年累月,它的翅膀早已经耷拉下来,笼子的门打开了,它却不飞,它在笼子里徘徊来徘徊去,它硬着头皮钻出了笼门,它一振翅,却掉了下来。你的翅膀也早就退化了吗?
在北京的日子,海红晚饭后出门散步。往东,再往南,有一个小小的街心公园,公园下去是一条细细长长的胡同一直通到朝阳门。空地上有一队老太太扭秧歌,她们穿着鲜艳的衣服,腰间系一条大红绸子,胖的胖瘦的瘦,有一个十八九岁的男孩流着哈喇子跟在队伍后头,两脚乱蹦,双手不停地向后挥舞。两个老头一个打鼓一个打镲,他们边打边看着秧歌里的老太太——也不都是那么老,有的并不老,腰身苗条,在旋转弯曲的绸子中脸庞一闪一闪。咚咚呛,咚咚呛,在秋冬里凭空暖着了空气,听到鼓镲声人人都要紧走几步围近来,在灰色的街道上,在暗下来的黄昏中,鲜艳的秧歌就是开在枯索日子里的花,谁不停下来看一看呢。围着观看的人很是不少,海红也挤在其中,挨着热腾腾的人群,从困扰的内心探出头,她实在需要这样的时刻。
那你为什么会如此依赖道良和这个家?
后来胡同消失了,成了庞大的高楼和楼前的绿地,绿地间做成了一个小广场,海红走二十多分钟来到这里, “雪山啊,霞光万丈,雄鹰啊,展翅飞翔”,她听见少年时代熟悉的歌声——
事情实在古怪,一个收入比丈夫高的女人,一个自以为的自由女性,她这样处理自己的生活。娜拉走后怎么办?不是堕落就是回来,但娜拉是经济不能独立的女人,海红你,可不是。
是一片人在跳舞,她们提了一只手提音响,“偷电”,她们得意说,偷的是路灯的电,每个人半年交五元钱,这钱是用来贿赂保安的,这样她们偷电时就不会有人找麻烦了。剩下的钱她们要给老师,老师是一位六十岁的女子,她四肢颀长,身材柔软,看上去只有四十多岁,藏族舞,新疆舞,傣族舞,她跳得真是好,“太湖美呀太湖美,美就美在太湖水”,太湖的水已经被沿岸的工厂污染了,蓝藻浮溢,恶臭盈鼻,但她们跳得起劲,尽量柔软如水。老师一定是专业的,啊根本不是,她是一名工人,退休了,听说她从小热爱舞蹈,但一直没有机会。这下好了,她每天跳。有一天下雪,来了近二十个人,刮大风,也来了十几个。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子,她总是要来的,她没结婚,没有自己的家,没孩子,也没工作。下岗了,她跟老母亲住在一起。她站在边上,有时也跟着比划,以旁观为主。她并不孤僻,主动跟人说话。她对海红说:时间太多太多了,太闲了,没有事情干。
她是慷慨呢,抑或是自私?她有时觉得自己是慷慨的,离了婚还自愿扛着一个家;有时她又疑惑自己是不是出于自私的目的,是要为自己留后路。留后路,一点也不错,不让孩子和双方亲戚知道就是要留后路。她在对自己的两种判断中来回拉锯,把自己的睡眠锯开了,她的失眠大概就是这时候加重的。
下雨了,音乐中的舞蹈着的人还不愿停。但是哗的一下,雨忽然大了,有人说散了吧,眨眼间人已散尽。朵朵雨伞砰砰张开,仿佛人人都知道这天要下雨。
她的固定收入比道良的退休工资高一多倍,还有不定期的稿费,她理所当然地贡献给这个离了婚的家。
海红像那个闲得无聊的女子,天天来看街上的女人跳舞,风雨无阻,下雪她也来,冬天刮大风她也不怕,她戴上绒线帽子和手套,顶着大风步行二十多分钟,最热的三伏天,她就带上一条手绢,边走边擦汗。
海红像原来那样承担一大半的伙食费和全部的水电煤气电话上网费。天太热了,空调要换新的,她自告奋勇,全额由她承担;电冰箱坏了,买一个新的,也是她来买。春泱上的学校属民办公助,学费不菲,加上家教费补习费,也都由海红统统揽下。
她奇怪地看上了瘾。站在边上,听着三四十年前的歌曲,仿佛回到中学时代文艺宣传队的日子。跳舞的女人跟她年纪相仿,她们有多老她就有多老了,那时候厂矿学校部队那么多的文艺队,这么多的人被时代教会了舞蹈,她们跳呀跳呀的——锻炼身体。
她便常常回北京,火车夕发朝至,在车上睡上一夜,第二天早上七八点就到了。拎着简单的行李,坐上出租车。朝日初升,一路向东,太阳在正前方晃着了眼睛,她从包里取出墨镜戴上。正是上班高峰,车多路塞,但她不着急。到家了,虽然已经离婚,但这里还是家,因为道良和女儿在这里。一进门,银禾就给她热牛奶。海红在火车上不吃早餐,回家吃。四分之一馒头,半碗牛奶,一个鸡蛋。然后她洗漱,看报纸和杂志,一段时间积压下来的,道良给她留着。中午吃粥,菜呢,一个时令青菜,另一个,瘦肉炒土豆,或雪里蕻肉末,或莴笋炒肉片。有时候会煮一只咸鸭蛋三人分食,或者来一块酱豆腐。菜总是吃不完,银禾把剩菜拔到一个碟子里,留到晚上自己吃。
海红每天赶到这里和陌生人在一起,她们问她,你是哪里的?唔她是住在那边的。
海红说,没有别人,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你是这样的悲观,却又这样的莽撞。道良便说:你的心眼我还不明白,前途不明,先一脚踩出去再说,好呢,便头也不回走掉,不好呢,再缩回来。我还不知道。就像一顶帽子捂在地上,不知里面是什么玩意儿,是蛇呢,赶紧撒手,是珠宝呢,便好得很。海红听了很开心,以为一针见血。
雪山啊,霞光万丈,瞿湛洋如同她的雪山吗?雄鹰啊,展翅飞翔。心如鹰鹞千山外。她迎着一支老曲子走过去,在陌生的人群中跟着那个六十岁的女子跳起了藏族舞,雪山啊,格桑花啊,雅鲁藏布江啊,虚拟的长长衣袖和雪白哈达在飘动,天上的白云像棉花一样朵朵裂开,月亮在云间穿行,把每朵云的边缘映亮,藏歌曲终,一抬头,看见满天灼灼花朵。
别人是谁?瞿湛洋是不算的,为什么不算,海红纵然糊涂,也明白两人的关系不能往远处想。后来她告诉瞿湛洋她离婚了,他果然吃惊地问道:是吗?是实在过不下去吗?然后他说:你真傻。
在北京过完五一,七号回到武汉。九号,瞿湛洋来了,他那一段没什么事,四处闲逛会他昔日的朋友。他到武汉来,武汉军区有他小时候在湛江军分区大院的玩伴,玩伴借给他一辆越野车。决定开车去江西婺源,杂志社的每个人都去过了,极尽渲染,白墙黑瓦,小桥流水人家,油菜花灿灿天涯。
即使有瞿湛洋,海红也常常要回到北京道良的身边的。她牢牢记着道良说的话:这里永远是你的家。出于自私的目的,你不愿放弃这个家。她也总是记着自己跟道良说过的话:不管以后我的情况怎样,每年中秋我都会回来和你一起过。他们去办离婚手续是中秋节的次日,道良伤感说,这是我们在一起过的最后一个中秋节了。想到自己将独自在武汉度过那些没有着落的节日,海红立即表示:无论中秋,还是春节,她肯定要回来和道良一起过。道良脸略宽一宽,又说,怎么可能?还有别人哪。
十号上午,他们从武昌动身,加油,过大桥,沿某某国道奔向江西。车上的音响不错,瞿湛洋后悔没带几盘他的CD,他的玩伴口味杂沓,车上有一盘邓丽君金曲,一盘莎拉.布莱蔓,一盘阿根廷女歌手的自己翻的CD,还有三盘巴赫《马太受难曲》,包装精美,大概是某个喜欢宗教音乐的朋友送他的。瞿湛洋说,出来玩,就别听什么受难曲了,多变态啊。邓丽君,“甜蜜蜜”,太甜了,至少得莎拉.布莱蔓。好了,歌声清澈空气流通。山河浩浩荡荡。
亦是一个莫名的句子,有莫名的妙处。
忽然看见有路牌,庐山。啊庐山这么近,算起来,瞿湛洋有二十年没去过庐山了,海红呢,从来没去过。遂临时起意,去庐山。高速公路真是快啊,盘山而上,一路修竹,十一点半就上了山。
叠袖而眠
在山上吃饭,之后他们先要去找美庐,二十年前瞿湛洋来庐山的时候美庐可没开放,三十多年前宋美龄还是一个反面人物,骄奢淫逸,用牛奶洗澡,现在呢,风化绝代举世无双。涌进美庐的游客最多,1933年,一个名叫巴莉的英国女人送给她的好朋友宋美龄的这幢别墅成为了庐山的最大兴奋点,游客们拥挤着在回廊和楼梯移动,后背挨着后背,啊那是卧室那是餐厅那是浴室,浴缸浴缸就在那里,七十多年前的旧浴缸引起的惊呼此起彼伏,浴缸啊牛奶啊,它们终于从遥远的高处簇簇跌落,成为众生的消费品。大家走到二楼露台上探头一望,然后又绕房一周,竹林真是丰茂,据说是蒋介石手植,两棵四百年树龄的金钱松也是蔚为大观,而宋美龄在墙角下种的凌霄花爬满了墙,再过一个多月就要开花了。众人挤着照相,单人照、集体照,人人兴奋不已。
夜深了,他不说晚安,他说:
两人去看散落在各个幽僻处的别墅,没有游人,也不开放,仿佛是另一个庐山。陈诚别墅,胡宗南别墅,冯玉祥别墅,讨袁将军李烈钧的崇雅楼,陈三立(啊著名的陈寅恪的父亲)的松门别墅,以及高大巍峨的吴庐,气派的云天别墅,那些内廊敞开式、内廊封闭式、半封闭半敞开外廊式的别墅各具风格。漫山岭俱是大名人。
既惊艳,又惊心。而且,颓废。不过又,实在漂亮。
还找到了汪精卫别墅。汪才活了51岁,却是大起大落人生,小时候是一个苦孩子,年轻时革命先驱热血英雄,刺杀摄政王,中年成了头号汉奸,“他妈的真……”瞿湛洋说。光线暗了,他们到天街去,找一家馆子,吃了一只炖土鸡,住了一夜,第二天下山奔婺源。
伤心大抵长生殿 销魂不过锦灰堆
路上瞿湛洋接到一个女人的电话,他手机里传出她的类似撒娇的声音,海红想起那个打扮得像弗里达的女画家,她是美人蕉,耳坠叮铛响——你是他的第几个?她不便问他这些,这会使她显得小气。但脸上像蒙了一层灰尘,路上景色暗淡,没有油菜花。
忽然又有一条:
哎呀你吃什么干醋——他说道,甚至笑,他觉得这太可笑了。他问你觉得多少个你能接受呢?在你之前,有六个,这总可以吧,不算多。现在肯定没有别人,只有你。走遍了全世界只有六个。这算多么?
她也给他发短信:你是我左边的空虚,我是你右边的阴影。他问:你的诗?啊是别人的。是我的心情。
但是油菜花呢。一路上没有看见传说中的油菜花,那种漫漫无边的金黄色,在五月份的这个季节,统统结了籽,该收割了。可以看见田里有农人收割油菜,他们手拿一柄长杆镰刀,一挥一扽,一挥一扽,倒伏的油菜被割下放到身后摆成整齐的一排排,另一些人把割下的油菜捆成结实的大捆,一只只立在田里,敦实参差,宛如心满意足的农人。劳动场景散发出崭崭活气,令海红心情轻松起来。
瞿湛洋是你心上的一束阳光吗?那时候。寂寂暗夜,忽然一条短信从天而降,叮咚一声,仿佛某处琴弦响了一下。绿袍挑尽葬春水,银鞍理罢种蔷薇 这是谁的诗呢?他不答。反复看,不甚明了。一种莫名的东西,她就是喜欢。
他们先到了一个叫上晓起的地方,古樟森森,绿水泠泠,大片的菜地翻起了松厚的肥土,有一头牛,成群的麻雀,还有一棵樱桃树。他们买了一只鸡让人当场杀来剁成块——她烧灶,他掌杓,久违的木劈柴在灶膛里噼剥得起劲。他问人:有辣椒吗?最好是干的,红的,一截就够。他兴头十足说,辣椒用来呛锅,去腥提味,你吃不出辣,但是味道会很鲜美。鸡块下锅他一阵翻炒,他要姜,要酒,要糖,要酱油,盖上盖,闷一闷,最后他又要青蒜,绿色的蒜段嵌在金黄的鸡块中——起锅了!怎么样?怎么样?
她给瞿湛洋发短信:山河浩荡,你来吧!
世界如此辽阔,而山河浩荡。海红感到自己的身体是湿润的,嘴唇鲜艳,简直可以不用口红,肌肉紧崩有一种饱满感,皮肤浮起一层光泽,眼睛波光潋滟涨起了秋水。他们在上晓起住了一夜,第二天到一个叫大李坑的地方去。
回来的路上路过随县,曾侯乙的编钟当当敲响,古代的编钟乐曲跟你一路青山绿水回到武昌。下雨了,雨丝飘拂,万物湿润。
一路下雨。雨大路窄,好在迎面的车不多,瞿湛洋的驾驶技术也够用。在雨中他们来到大李坑,透过雨幕他们看到了白墙黑瓦檐头墙头,村头有一口大塘,村后一座青山。村民们披着雨衣在村口指挥他们停车,就停这里就停在这里,有人专门看着没问题,他们殷勤说道。沿着水塘进村,湿漉漉的青石板路闪着水光,一边是木门住屋,一边是水塘,石阶探进水里,有人披着雨衣蹲在水边洗竹笋,笋壳剥在青石板上,露出白嫩的笋肉。隔着水塘的山坡有一条石板路,那是一条徒步的路线,上山,往左,可以到虹关,那里有廊桥,跟廊桥遗梦那样的廊桥?上山一直走,可以走到很高山顶的一个村子,叫“查平坦”,名字真古怪。那里不通汽车,油菜花最盛,而且有高山云雾茶。“你们要去吗?”领路的村民问。
得工作之便,去了不少地方。洪湖,洪湖水啊浪打浪,没有大片的荷花莲藕,但是湖蟹肥鱼;木兰湖,木兰湖/金色的花瓣落尽/夏天即将来到/你的光芒收敛/藏进无数个豆荚/成为小小的心 她真的写了一道诗。丹江口、武当山、神农架,最难得的是鄂西恩施,坐长途汽车十三小时,但是清江的水真清啊,一段一段的落差,两段落差之间一江碧水平如明镜,还有举世无双的大融洞呢,洞内竟然有高山和大河,完全是另一个万千世界。
他们选了一家农家住下来,因开发旅游,许多人家都改造了标准间,有独立卫生间,太阳能热水器,包伙食,腊肉腊鸡挂在厨房的墙上,熏得微黑。他们的窗口正对着一片菜地,有几畦种了青菜,叶子粗大茁壮,大雨一阵阵泼在叶子上,发出噗噗之声。另有半畦地翻开着泥土,在雨中泥土是水淋淋的黑。
她信步走下江堤,站到一片芦苇中,水浊,鸟飞,粪便和青草的气味和水腥气混在一起,天旷地远。
雨太大,不能出去了。电视也没有信号。出于无聊和精力旺盛,瞿湛洋到厨房抓了一把盐,给海红做全身按摩。发潮的细盐洒在赤裸的身体上,两人的嘻闹声从窗口传到菜地,雨正大,雷声阵阵灌顶,青菜叶子被更猛的雨点击打得频频下垂。
有个休息日海红独自骑车到对江的汉口去。武汉三镇真是大,不过有了长江二桥就不同了,从徐东路直接上长江二桥,江风浩浩,从渺远的天边直灌进海红的衣服,衣襟拂拂鼓荡,精神为之一震。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过了桥往左拐就是著名的沿江大道,一个多世纪前的英法德日建筑列列长街,犹如置身于历史大片之中。
这个时候,四川汶川山崩地裂,八级地震。在北京家里,道良刚刚吃过午饭,他这天上午先到海淀新大西洋城给史安童的虎皮掌浇水,然后再去报国寺的古玩市场逛一逛,回到家就已经两点。吃完饭他坐在沙发上,他发现灯绳在动,是地震,这种情况他以前遇到过,是轻微的,因为茶杯里的水没洒出来。“银禾——”他喊道,银禾从厨房里出来。这时灯绳已经不晃了。
骑自行车上班。车是二手的,看上去旧,轴承加了润滑油,脚一蹬,也算滑溜。出大院门,过马路,到梨园广场左拐,就看见东湖的大片水面了,一路骑车,闻着水腥气,过掉一家水上餐馆,一拐,就到了。
春泱这天下午在天安门广场西侧的国家大剧院里,学校组织全年级前往参观,这座举国瞩目的国家大剧院刚刚落成不久,引起争议的巨形鹅蛋浮在一片水面上,令全国人民兴奋不已。门口是下沉式的,要走下许多台阶才能走进去,春泱们穿着校服,像一群麻雀从下沉的阶梯走走走,走到宽大的通道一抬头,哗,头顶满满的水在玻璃之上,走在水底下,水在天上,阳光透过水蒙蒙地散进来,水纹一波波的在头顶荡漾。真是奇妙。她们站在滚梯上,一层一层上去,又一层一层下来,每个厅她们都要进去看看的,话剧厅音乐厅歌剧厅戏曲厅,书店礼品店咖啡店,地面一半红色大理石一半黑色大理石,钢架互相咬合,生猛而威严,孩子们拿出她们的手机拍呀拍。这时候,春泱看见她头顶的一盏吊灯在晃动,它左右摆着,以一种优雅的垂感。春泱认为,这肯定是这座剧院奇妙的设计之一。
环境倒是不错,推开窗,窗前是茂密的绿叶,一群麻雀啁啁飞散,有竹子,有桂花树,最多的是粗大的香樟,一进大院,气温比外面要低上三四度。饭堂也不错,中午有不同的汤,早上有饭堂自己做的热豆浆。不错吧?不错吧?女房东一见到海红总要热切问道。不错,海红答道。她也真的觉得不错起来。
5月19日,地震的头七,全国哀悼日,下半旗,14点28分,鸣笛,默哀三分钟。这个晚上,海红第一次做了那个地震的梦。她梦见饭桌大的巨石滚滚而下,她跑到哪巨石就滚到哪。只好爬上树,坐在树叉上。树底下是一片大水,水底有一只饭桌大的巨大草筐,里面站满了人,他们奇怪地望着她……
这些都不重要,最要紧的是热水器。你要记得提前四十五分钟插上电源,洗澡前一定要记得把电源拔掉,千万千万,一定要记住,不然会漏电的。她指着贴在墙上的警示条,那是她老头子在世时用毛笔写的,她用红墨水加了三个惊叹号。门厅里有一只洗衣机,双缸,又大又笨。“有轮子”女房东脸上再次放出了光:可以推到卫生间放下水,用起来很方便的,洗床单或大件衣服,在一个缸里洗完了,再捞到另一只缸甩干!怎么样,满意吧?满意吧?她明亮而急切地问道。
八月初海红回到北京,一进住宅楼,收发室的人就塞给她一个胸牌,上面有她的照片,写着志愿者三个字,还有派出所的电话号码,说明文写道,奥运会期间,希望能协同工作,发现可疑人员,立即打某某电话。晚上出门散步,看见马路边上坐着一排排戴着红袖箍的协管员,街道的老太太全被动员起来了,她们兴奋、认真,穿着新发的印着“奥运志愿者”字样的T恤,一边打着蒲扇,一边用她们视力渐弱的眼睛盯着所有过路的人。
到了厨房,她又欣喜道:瓷砖通通擦过了!海红觉得有点怪异,虽说瓷砖闪着实白的光,但是看上去却总有那么一点不洁感。灶台上放着两三只大大小小的铝锅,锅身和锅盖都有些凹凸不平,看来真是有年头了。碗柜里有淘汰下来的碗筷、杯子和碟子,有点陈旧,有点油腻,不知多久没人碰过它们了。卫生间,比一张书桌略大,仅容一人,忽然海红发现,马桶怎么是光的,垫和盖都没有,这可怎么用呢?女房东也跟着“咦”了一声,好像是刚刚发现。她安慰海红道:不要紧的不要紧的,我明天就去买。马桶跟前还有一只红色的塑料矮凳,让人摸不着头脑。过后海红才明白,这是用来搁手纸用的。
八月底,海红接到瞿湛洋的电话,邀她一起去周庄,参加一个叫做“滚动天空”的民谣诗歌节。
房东六十岁,退休的工会干部,笑眯眯的,对她出租给海红的一居室很是自我欣赏,她领海红看房子,不住口地称赞,四楼,四楼最好的,不高也不低,上面的五楼是顶楼,夏天最热,又容易漏水,一楼特别潮,墙角都能长蘑菇,二楼三楼都不够亮,树叶全挡着光了,蚊子又多,四楼最好。她满意地环顾自己的这套一居室,仿佛是第一次看见,家俱都是全的,她摸着大床的床沿,有些依依不舍似的。没有衣柜没关系,这有一个壁橱,她把壁橱的门打开,里面拴了一根红色的塑料绳子,绳子上挂着一串旧衣架,一律的铁丝弯勾,还有两根竹条做成的裤架,还有一些竹夹子。女房东欣喜地说:你可以把衣服挂在这里呢!
行前她做了一个梦,先是再一次梦见地震,饭桌大的巨石滚滚而下,巨石跟着她,她到处躲,后来她爬上树,坐在树叉上……之后梦见她一个人去印度旅行,梦中看到许多被烧焦的人,像电线杆一样立在路边,每几步就有一个手持大刀的人要砍那些烧焦的人,左右两边都是手拿大刀的壮汉。心惊着耳边响起解说词:在印度向来有吃烤人肉的习惯……梦境接续着,自己驾车去看孩子,事实上海红根本就不会开车,在梦里她车开得飞快,差点撞着了一个小男孩,好在她提前拐弯了。前面有一条沟,过不去,她只好下车,一人独力把车子往肩上扛,这时候车子变成了木板车。在梦中她费尽了力气把木板车扛过了沟,终于到达一所房子跟前,但她发现她到的是后门,门上栓着一把大铁锁,贴着一张纸条,她凑到跟前看,鼻子却爬了一片蚂蚁,她来到一处水龙头跟前,把蚂蚁冲掉。
租住的房子也在东湖边,是电力系统的单位,他们的住宅有多的,自己住新房,旧房出租。旧房也质量不错,砖实墙厚,有管道煤气。只不过没有灶眼。没有更好,海红本来就不想炒菜,院子里有机关饭堂,早中晚三餐都解决了。
奇怪的梦,它意味着什么?
火车隆隆,夕发朝至,北京的夜晚沉在身后,武汉的清晨升起在眼前。新生活再次开始了。从沉闷的家庭生活一下冲出来,成了清爽的一个人,单位就在东湖开发区里,借用的房地产公司的房子。房地产是现时代的老大,它的房子总是位置绝佳。湖光山色,窗外就是磨山,到了春天磨山漫山都是桃花,而东湖宽阔豁朗比起北京的前海后海和北海,更加当得起海这个名称。稍有风,湖面水波起伏汹涌有势,浩大的水啊……海红简直想写诗。走很短的一段路就能看到著名的武汉大学,树盖中绿色琉璃瓦屋顶闪闪发光,房屋依山而建层层叠叠犹如布达拉宫,无尽的台阶,登山一样登上平台,飞檐楼阁,落地长窗,既像天庭也像人间,还有著名的樱花呢,如云如雾如烟,繁花重重起伏,花期没赶上真是可惜,明年一定要专门来赏樱。虽然从未见过也像是早就见过,似乎是月夜,或者是梦中,虚幻飘渺的花,大概也适合虚无飘渺地相遇,真的见了也许倒不好。
周庄到了,走在石板路上,听见流水响,乌蓬船在河道里,窄而深的房子,啤酒涌出白色的泡沫,烧烤架在露天的水边,奇形怪状兴冲冲来来去去的年轻人,看热闹、掮着吉他、免费啤酒、狂欢。海红听见一首歌:你爬起来再摔倒再爬起来再摔倒/你爬起来再摔倒再爬起来再摔倒…….瞿湛洋消失在人群中,不知去哪儿了。
2006年,经朋友推荐,海红到这家旅游杂志当应聘编辑,组稿,也写一点稿子,不负责版面,工资不算高。但这个时期她状态不错,当枪手写了一部电视剧剧本,还不定期写一些专栏,工资加上稿费,日子绰绰有余。
还有一首歌,歌词让人心惊:这是夏天最后的一个黄昏/河里的水都越来越凉了/河边的水草忙着结婚生子/……而我们的家已经荡然无存……
这时不办一个旅游杂志还等什么呢!
啊你需要一个人把大木车扛过沟,梦中的场景历历在目,门上栓着大铁锁,一张纸条在拂动,凑到跟前看,鼻子却爬了一片蚂蚁。
武广高铁还在建设的时候,有一个高瞻远瞩的人在武汉办了一个旅游杂志。他提前看到了以下景象:一列白色的列车,从广州出发,风驰电掣,如同一道白色的闪电,飞速掠过绵绵群山,几个小时就停在了武昌站。啊武汉三镇,长江浩浩,芳草萋萋鹦鹉洲,珞珈山上樱花开了,如云如雾,龟山蛇山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谁不想去看一看。从武汉出发,坐一点点车,赤壁,赤壁到了,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再坐一点点车,恩施也到了,清江、地下河、溶洞、漂流,加上土家族风情……还有长阳呢,风光旖旎迷死人,从宜昌下三峡,巫山神女,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这个人年轻的时候曾经写过诗),江山如此多娇,
晚上两人没有在一起,没有心情。互相吸引的东西不知怎么就消失了。情欲的热汽是怎样冷却的?海红不知道。从周庄回来之后两人基本不再联系。一段关系无疾而终。零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