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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缩成一根针

他又让你翻转身趴在按摩床上。一个圆孔,脸朝下,任别人的手在后背——按、刮、揉、拍。他说可以上门服务,价格另议。黑暗中一道闪电,是否,是做某种特殊服务的?又不像,很坦荡,丝毫没有,暧昧不明。把你的手机号给我,手机号,上门服务,价格面议,你像瞿湛洋那样理一个平头最好了,像一个体面的情人,年轻,健康,略有苦闷,在某一个夜晚,沿着东湖的水杉和法国梧桐,以及桂树柳树和桃树,你要像一匹马那样旁若无人……一个女人在黑暗中等你,价格面议。他的手从她的后背掠过,这个女人一声不吭,但他发现,她的肌肉变得紧硬。

窗帘是半截的印花布,耷拉着,外面洞黑,“外面没人看的”按摩师是一个小伙子。你仰躺着,他猛搓两手,然后压在你的眼皮上,微热,有廉价香皂的气味,就二十元一次来说,已属讲究。肌肤相接,纵然是在脸部头颈的穴位,也有瞬间的异样滚过。你要说话,破掉空气中紧崩的气氛。你就问,他就说。他说他是医学院毕业,在附近一家医院当按摩师,来此处是兼职。又问,再又答。陕西人,陕西扶风人,如此远,西北与南方,火车翻山越岭过隧道,跨了黄河过长江,是考大学过来的,父母兄弟,都在老家。过年才回去,没有成家。谁愿意跟呢,没有车也没有房,住在医院的集体宿舍。

次日又去,扶风籍的按摩师却碰巧没在。店主说他来做。他说自己是专业人士,家传的,他报出一个名字,某某某,认为是名满天下的响亮,你绝对不可能从未听说。他说他是这个某某某的侄子,亲授的。在门厅的灯光中他歉然说:我来给你做,今天按摩师没来。他拿一方白布蒙在你的颈榷上,手指隔着一层布发力,肌肤的短兵相接被一层布喝退了。店主手法轻柔,说起安利产品钙镁片。“腰酸背疼主要是缺钙”,若要吸收钙还要补充维C,而安利。纯天然的,在美国的某处,有一片无污染的土地,上面种了几百亩樱桃,安利的维C就是从这些樱桃提炼出来的。按摩做完,话头还没收住,你拿起刚买的几只橘子要出门,他就感慨:一粒维C就能顶这一兜橘子啊!

是家夫妻店,两人笑容殷勤。中药泡脚足底按摩,二十元,全市最低价。颈榷肩部按摩、腰腿按摩、直至,全身按摩,一律二十元,一小时。低得难以置信。只是要你办一个卡,其实也没有卡,是在一本四角卷边的小学生练习本上,写上姓名、电话、已付钱数,来一次划一横,一百元可以划一个正字,五划。

“要买安利就给我打电话”店主递给海红一张名片,那上面的名头已经不是按摩师,赫然印道:高级营养师。世间的事情真是瞬息万变。纽崔莱,美国的营养巨人,跨着大步,嘎嘎嚓嚓地走在中国大小城市的无数角落里。

按摩,啊她需要按摩,这只灯箱提醒了海红。试一试,试一试,让自己舒服。

一个人走在空茫的街上,不时地会想起道良。如果你知道剔除生活中坏的那半边,剩下来好的那半边就是生命里的黄金,你还会跟道良离婚吗?你剔掉了坏的半边,好的半边也随之消失,而你再也找不回来了。

小街是Y字形,走到三线交汇处玉米正好吃完,往左的街暗而短,通街仅有两只惨白的路灯,光线掩在浓密的树影中,一点弱光,怎么挣扎也过不了树底下。只有路中间有些许淡光,两边都是黑的,亦无店铺,是机关的围墙,墙头用碎玻璃片插满。一直暗,到了前面似乎有了些光影,是洗汽车的,有一扇斜坡,立着一块牌子,看不清,用不着看清也知道,那上面写着“洗车十元”。紧邻的一家,门额上白底红字一只灯箱,是整条暗街最光鲜处,四个字:中医按摩。

有一些无聊的夜晚,海红走到Y形街会拐到右边的那一杈。这街不暗,亦不亮。路灯是黄的,隔三四棵树就有一盏,树疏,又矮,挡不住光,光影就黄黄疏疏地散在街面上,远看人,看不清,近看,也看不清——凡人凡物皆蒙胧。

她看见一只大电饭锅腾腾升着热汽,糯玉米!揭开锅盖,每根玉米都是粗大健硕颗粒饱满,也许是转基因?否则哪来如此完美。啊转就转吧,她买了一根吃起来。

它比左边那条街长得多,人迹却是一样的少。有小汽车慢慢驶过,路面长年失修,走不几步就一个大坑凹蚀下去,坑里存有下雨时的肮水,一车轮压下去,泥水飞溅,摩托车、自行车、行人随意穿插,只有自已多加小心。

终于饿了。

这街不知何故毫无人气,它也有一些铺面,窗帘店、复印店、药店,一两家发廊饭馆,花插着亮一点光,远远看去都杯水车薪,疏淡冷清令人困惑,或者人少街就暗?两边的房屋很是奇怪,它们与街面不在同一水平面上,左边的统统低下一大截,右边的则相反,一律高出一头。左边的店铺也好,住宅也好,门口不是下一个斜坡就是下好几级台阶,总要探落半层屋的深度,才能进得了门。让人觉得这店铺不够通透敞亮,人的行状也不那么光明坦荡。右边的屋子似乎故意要与左边作对,它要高出半层屋,站在街面上看它,它犹在半山坡,任何一处,门口都是十几级台阶上去,腿脚步不好的人,望之生畏。纵然好脚力,天热体乏,也不愿麻烦自己。

熟食店的烧鸡,在一只凸出街面的玻璃罩里,成色澄黄皮起酥,油光水滑是刚出锅的样子,女档主的风情很是抢眼。对面有家卖酱鸭脖子的,它很识相,井水不犯河水。不打擂台、低调、自知、心平气和。酱鸭脖子是没有那些谗人香气的,没有就没有,它就在那里,能看见就行,档主也不吆喝,有人在档口停下来,他也不殷勤,要买的自然会买,多操一份心都是苕货。这样荤腻的档口竟是清静的。

这样诡异累人的高低街,贫乏的果树,它能结出什么样的果子来呢?要细看,其实它真的是有一些神秘内容的。

你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时刻

有许多灯箱,它们跟“中医按摩”那样光明正大的白亮不同,它们是暗暗的粉红色,“按摩”“洗头”“洗脚”,既然是粉红色的灯箱,那就有名堂了。走上十几级台阶,看这一溜粉红,每团粉红的光晕中坐着衣着暴露的女子,第一眼就看到她们胸前紧挤着的肉,半边乳房昂着,白花花的肥厚,头发散着,眉毛细而弯,嘴唇鲜红,脸上一层粉。三两人,或者独自一人,慵懒地坐屋厅的长沙发上,歪坐、斜靠,露出短裙下的大腿根。有一间,有一个半大老头正与两个女子嬉闹,女子扬着手说:打你!

路过药店你有些庆幸,幸亏没有出状况啊,假如月经过期不来,就要到一家僻静的药店去,闪身入屋,在一溜药柜前走过,做贼心虚又要装作漫不经心,你忽然停下来,飞快地瞥一眼,手指往下一点,说:要这个!一只小药盒揣进包里,飞快撤退,回到自己的小屋,安全了,药盒放在枕头边,心里惦记着“早晨的第一泡尿”。早上醒来,把尿排在脸盆里,妊娠试纸,泡进尿液,等啊等,几分钟无限拉长,一指宽的试纸,上面是否会出现一道杠?

一家粉红色的“按摩”屋门前有个牌子,上面写道:浴盐按摩、藻泥按摩、牛奶按摩,超值服务。真是新奇诱人。海红抬腿就要进去,刚一探头,屋里的几名女子一律斜眼以对,似乎遭到了冒犯,而她们是凛然不可侵犯的。按摩颈椎多少钱?海红问。我们是休闲的,不做中医按摩。在凛然中总算有了个回答。休闲、粉红、胸前的白肉和放肆的嬉闹,唔,她们是做皮肉生意的。但你不能歧视她们,按照国际惯例,应该称之为:性工作者。

一家音像店,看店的男孩女孩人人头发怪得出奇,不但染黄而且两边剃光,头顶剩一撮竖着,后面也留了一络,像老鼠尾巴。他们满不在乎的,脸上一付傲慢,难道把头发染黄就可以看不起一切人么?或者只是喜欢“酷”,酷,就是这样一付冷冷的神情。药店,小街上竟然有三家……

这天晚上,从高低街回到住处,掏钥匙的时候,海红摸到包里有一样硬硬的东西,她一看,是一本小书,小册子。拿出来看,这书比巴掌略大,书封上是瘦瘦的字体:《失恋治愈手册》,真是诡异莫名,她根本就不可能有这书,出门的时候包里只有手机、钱包、纸巾、钥匙和润唇膏,多一样都没有。是吃了晚饭出的门,没逛超市购物,也没去按摩,连跟人搭话都没有。

它们瞪着你,瞪着你……它们为什么瞪着你呢?

真是撞了鬼!

密密的一排店铺挤得紧,杂货铺也夹杂其中,水龙头塑料管尼龙绳铁勾铜锁马桶揣子,杂乱淤滞。有一个鞋铺,两米宽,摆了货架,人侧着身子可以入去。一个中年男子,神情笃定,他在小铺跟前横一张书桌,上面摆了个厚纸壳,上书:定做皮鞋。手工业在这个城市里一息尚存,缝纫铺也是一个作坊,沿墙根的三台缝纫机哒哒声声,硝烟弥漫,地上的线头碎布,仿佛弹壳遍野。贴墙挂了一排男女西装,颜色古怪,蓝不像蓝绿也不像绿,件件都安上了金属双排扣,它们仰面停在那里瞪着你。

你向来接受来历不名的东西,视之为神秘经历。

她什么都不想吃。

也许如柳青林所说的,有一股时间的支流?这本口袋书是死去多年的柳青林从那不可知的时间的支流漏下来给她的?姑且存疑吧。大概自己真的需要这样一本《失恋治愈手册》。

她到街上去。出门不远有一条小街,两边各一溜小吃店,从兰州拉面到桂林米粉,热干面小笼包饺子馄饨烤红蓍,炉子一律摆在街沿上,煤灰堆在炉边,门店里面摆两张小桌子,门口外也摆两张。洗碗的污水当街泼过去,就在矮凳旁边闪着浊光。蜂窝煤正红,一锅水冒着热汽,老板娘都是又利索又敏锐的,你一望,她立即迎着问:吃点什么洒?

她看这书的封面,是深蓝的颜色,有一只透明的玻璃瓶,瓶子里有一只猫头鹰,猫头鹰流下大颗大颗的眼泪,眼泪存在瓶子里,淹到了猫头鹰的脚。打开第一页,有六个项目指标:开始新恋情的决心;最近是否经常笑;是否喜爱自己,等等,小册子要求,每天都要按照这六个指标检查自己的状态,并记录下来,这样就能发现自己心情的变化。据科学调查,一般人们从失恋走出平均需要122天,但若照这六个指标,每天积极调整自己的心情,就能大大缩短这个时间。此外,手册还介绍了迅速入睡的方法,让心情好起来的菜单,适合失恋者看的电影。以及,名人名言——乔治桑在与肖邦的恋情结束后,这个伟大的女性说:

算了!

这是何等的解放!

饭堂的菜就是这时候变得难吃起来的。尤其是晚饭,常常是中午的剩菜,菜摆在案台上,无精打采的,饭堂也只留了一个人值班。没有人来打饭,值班的人到饭厅来看电视,古装打斗片,刀光剑影正热闹,虚拟的铁器撞击声来来去去,剩菜越发奄奄一息。

整个小册子,只有这句话打中了海红。是啊,这是何等的解放,让瞿湛洋滚得远远的吧。

行前那个梦也是一种预示,真是再清楚也没有了。是啊,烧焦,是指自己内心的火焰太强烈;不会开车却要开;一个人费尽了力气把木板车扛过了沟,这份感情会很耗力气;好容易到了,却是后门,门上挂着大铁锁。是,那时他已经准备结婚,他的固定女友怀孕了,你到达的只是后门。

这是何等的解放,她在周末空无一人的饭堂里,默念着乔治桑的至理名言,感到饭菜依然难以下咽;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灯光晕暗的高低街上,依然暗然神伤。

他们甚至没有告别。也许周庄就是告别,那首从水边传出的歌声就是冥冥之中的昭告。这是夏天最后的一个黄昏/河里的水都越来越凉了/河边的水草忙着结婚生子/……而我们的家已经荡然无存……

她跟周围的人保持着距离。这是她的毛病——像海豆发病时那样,她给自己画了一个圈,然后把自己囚禁在这个不透风的容器中。我们的海红,她找不到一个人可以诉说心事。

世界缩成一根针扎在肉里,只是锐痛。有一个伤口看不见,但久不愈合。那根针一直捅进去,直到血管的深处。

她感到全然的孤独。

世界空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