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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寒气凛凛的街道上

你一闻到粽叶的清香,就会提前看到粽子煮熟之后外皮的那一层绿色,长在山坡上的叶子,带着山上的水气和地气,铺到了外婆摊开的手掌臂弯上,她舀一杓米,拨开一道沟,铺一层豆沙,放一条五花肉,再铺一层豆沙,再放一层米,层层掩好,粽叶翻飞又包又扎,一只结结实实的有棱有角的米粽就诞生了,像一只小小的枕头。

豆沙呢,那一隔筛的绿豆哗哗的倒入锅里,在锅里沸腾、冲撞,互相比着向上跳。火在锅底熬着,绿豆们哪能不精疲力竭呢,哪能不皮开肉绽呢。关了火,豆子们就沉沉睡去了。这时候,外婆就来了,每家都有一个外婆,家家的外婆都长得差不多,简直就像亲姐妹。她们梳一样的头,穿一样的衣服,黑色宽大的斜襟衫,手工的黑布鞋,头发拢到脑后用一只发亮的夹子夹着。每一个外婆都会把煮烂的绿豆变成面面的粉粉的干净体面的绿豆沙。外婆坐在矮凳上,开始包米粽了——脚边一盆糯米,一钵腌好的五花肉,一大海碗绿豆沙,一筲箕的粽叶和草绳,样样都亮晶的散发着各自的香气。

过年了,海红终于想起家乡和母亲,想起忘记已久的米粽和五花肉,和白斩鸡、茨菇、竹笋、酸菜、油豆腐,但它们都在很久之前和很远的地方,她踮起脚跟也望不到,仿佛是在悬崖之上,云端之上。

——粽叶要泡软,糯米也要泡,放在米粽里作馅的五花肉和豆沙,每样都不是省油的灯。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它天生就是合该放在粽子里的,瘦肉塞牙,肥肉油腻,那些看起来蠢头蠢脑的猪它真是善解人意,把五花肉长得这样精确恰当。我们把切成一条条的五花肉放进瓦钵里用盐腌,同时放上酱油、捣成粉末的八角,还倒上一点白酒,香得很!就让这些香得让人流口水的味道腌进五花肉里吧,用一只木盖盖得严严实实的,好比新娘新郎入了洞房,把门一关。

海红望了望天,天已经暗了。

这可是最最吃力不讨好的活,这截木头接近树根,或者干脆是卖柴的人从树根劈出来的,纠缠扭结像一砣烧红了来不及锻打、忽然被大雨浇灭的生铁。它真的有生铁那么硬呢,死硬死硬的,不然怎么连刀口都被它卷曲了,而且,虎口震得生痛,你硬劈它是劈不开的,要耐心地寻到木头的纹理,顺着扭曲的纹路一点点撬动它,它就是一个蛮横的小孩,你要哄着它。这边劈劈、那边筑筑,,吭哧半天撬不出几小片。不过,总算,硬骨头还是啃下来一半,剩下中间最坚固的堡垒,就不管它了,让它顽抗到底,男人目测了一下,这坨树根,放得进灶肚里了,年三十,正好用它来煮米粽呢。想到米粽,男人唐元茂,他愉快地放下了柴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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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都在主妇的帷幄之中,不但人人听从她的调派,物物也都服从着她的运筹。丈夫老唐——那个柳青林的继任者、粮食局的干部,这时候也知道到了要紧关头:过年了,主妇派他扫屋的蜘蛛,他就扫蜘蛛,派他拎一桶水来,他就拎一桶水。派他去把那兜木节太多谁都破不开的木柴,他皱了皱眉头,却还是遵旨,他把这截满是灰尘的木柴从码柴的地方拖了出来,像拖一条死狗!

道良回到家,一家三口就出门吃年夜饭。

女孩海红用上了茶麸水,杯子上粘腻的污垢随即松动了,一物降一物。茶杯和酒杯,一只只都在黄浊的茶麸水中变得光鲜崭亮,简直像刚刚买来的新东西。

饭馆于这家人是生的。一旦要出门吃饭,他们左看右看,馆子真是变幻莫测——上半年吃着味道不错,下半年就变了,这个月还有炒菜,下个月就变成了小火锅,明明是粤菜馆,走到跟前,却发现变成了川菜馆。街道两边也总是挖了填,填了又挖,常年开膛破肚的,没有一条街成整。

主妇章慕芳,正在往清空了的碗柜里掏角落的碎渣,发霉的米粒、黄豆、桔子皮、大蒜皮、肉屑,不知都是哪年哪月掉下的,她要把陈年的旧渣掏出来,然后用茶麸水把碗柜擦一遍,再用清水擦两遍。听见女儿喊,慕芳抬起头,大厨房里三户人家都在忙碌,简直人人都成了支前民工,厨房又连着天井,嗡嗡声像马蜂奔向露天的地方——她听不见女孩在说什么,但她立即判明了,是说杯子上的污垢洗不掉。她绕过灶台饭桌和纵横交错的高椅矮凳,来到水缸边,在那里,她泡了一盆茶麸水。清早起来她就斩(用斩这个字眼说明此地古来是有些匪风的)了一捧茶麸屑泡上了,像泡茶一样,泡酽的茶麸水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小镇最日常的洗洁剂。

找饭馆,真是既无趣又为难。

咳嗽也与平日不同,重大而威风。她派遣小的去打酱油,大的去破柴,女孩海红,要和她一道,把久已不用的茶杯茶壶酒杯酒壶搬出来,一一清洗,那上头结了一层油烟熏成的尘垢,水也冲不掉,布也抹不去,粘得紧紧的。女孩海红坐在瓦盆跟前没了法子,她抬起头来喊:妈——

道良是一付听天由命的样子,他总是声称,任何饭馆他都不喜欢,再高档的馆子,即使吃的时候不错,出门之后嘴里立即就会涌上一股怪怪的味精味,要喝上一杯浓茶,才能把这股子人工味清除掉——所以,上哪家馆子吃年夜饭他都无所谓。

她的嗓门陡然高吭起来,命令、吆喝、催促,样样都是刻不容缓。她的声音是亮的,但有时也会呛起来,如同战场上硝烟弥漫,年三十家家户户都漫着各式烟尘——柴烟、油烟、扫屋的灰尘、杀鸡杀鱼的血腥味、葱姜的辣味,任何一样都会呛得人咳嗽起来。

问春泱,春泱更是懵的,她哪里知道谁家馆子好,她只惦记着赶快吃完饭回家看宫崎峻的动画片《千与千寻》,或《移动的城堡》或《……》,这个宫崎峻迷,看多少遍都不腻。她担心春晚一开始,哪个台都找不到宫崎峻。

但她对自己的形象是毫不理会的,她滑稽地意气风发,又滑稽地气急败坏。她是职业女性,到年根了才有一点机会干家里的活,扫屋洗碟劈柴买菜都挤在了这一日。好在,到了这紧急的关头她就有了派兵遣将的大气魄了,和日常里断然不同——

一家三口走在寒气凛凛的街道上,

章慕芳就这样闪亮登场了,看上去很滑稽,像一个木呆呆的大头娃娃,又像食堂里做馒头的师傅,如果不是穿得这样遮头遮脑,也有点像野外捕蝶的业余昆虫爱好者。

两边的店铺家家都关了门,连最有人气的报刊亭也都落下了挡板。街市萧条,更觉寒冷,三个人缩着脖子,像三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他们想起去年吃过的一家馆子,那家的银鳕鱼不错,铺面虽不大,但干净整齐,有一大扇平面电视,还挂了灯笼和彩纸,外加赠送一碟瓜子糖果,气氛很是不错。三人因明确了目标,又都想起了这家的好处,虽然走得有些远,总算也快到了。

她还围一条布围裙,手里拿一根竹竿,竹竿尽头绑一截扫把。

转过街角的时候他们甚至有点雀跃——啊到了到了,又暖和又好吃!但同时,他们发现有些不对头,怎么没有灯光洒到门廊上?门面是暗的,不见一人进出。疑惑着走到跟前,完全是没救了,一个大大的“拆”字圈在墙上,仿佛“咣”的一下迎头棒喝——

这时候,主妇却不乱,她镇定自若。她闪亮登场的时刻就来到了,她头上戴着帽子,不是真正的帽子,是用一块大手帕,四角打上死结,将就扣到头上去的,却也顶用,头发都能遮住,灰尘沾不上去。她还戴一付袖套,家常的布缝的,或者干脆就是旧衣服改的,一对衣袖剪下来,两只裤腿也剪下来,两头穿上松紧带,就成了。家庭主妇戴的袖套就是这样奇奇怪怪的,窄会窄到匪夷所思,到了宽时又宽得不像样子,洗旧了的花布,或者斑驳的蓝灰布,上面竟还有一块补丁呢——如果不知道这袖套的来龙去脉,你是怎么都想不明白,袖套为何还会有补丁。

世事总是难料,眼看它起高楼,眼看它宴宾客,眼看它被拆了。在满街满巷密密壁立的“拆”字中,不是你就是他,总会碰到一个。

家家乱得一塌糊涂,人人都是丢盔弃甲的。

再寻别的馆子,气已泄,风便也更凛。

按照海红圭宁老家的吃法,年夜饭要有:白斩鸡、红烧鱼、茨菇炖肉、攘油豆腐、大蒜炒酸菜、芹菜炒鸡下水、肉片炒竹笋、花生米,满满的一大桌,节前一日就要把菜购齐。一个人去菜市肯定不够,总是前一个去了还没回,又会有一个被遣派前去购买更多的东西。家里的主妇呢,摇身一变,成为战场上临危受命的大将。可不就是临危受命,家家户户都过年,如果有一家不过,那他的日子就摇摇欲坠了,而过年就是扫屋洗被除尘再加上好好做一顿吃的。这时候,一家的家务都跟着跑到年根来——

进了一家,,店堂寡淡冷清,几无客人,猜它是质差价贵,赶紧退出。又路过一家,趋到门内,却人声鼎沸,闹哄哄的,一张圆桌上坐了几条壮汉,正在喝酒,眼看就要猜起拳来,哪里是吃饭的地方。

海红和春泱,等得不耐烦了——春泱听见自己肚子咕咕叫,电视里正好有一串青蛙,她肚子里的青蛙就叫得更厉害了。海红不饿,上一次的饥饿感不知是哪一年的事了,她有些着急,作为一家的主妇,年夜饭是一年之中唯一不能逃避的任务,她是不动手的,没有兴致,所以要把全家带出去,找到一家三个人都喜欢的馆子,点上几样三个人都有胃口的菜,有荤有素有鱼,吃得人人都满意,这个任务才算完成。

三人越发丧气,深感无处可去。年三十啊,万家灯火融融,春晚都快要开幕了。春晚虽然被骂成鸡肋,但赵本山宋丹丹还是可看,杨丽萍亦可期待,杂技魔术也都可以看上一看——反正,一年就看这一时,微微傻笑,与几十亿国人同乐一夜,算是过了年。

到家很晚了,漫天鞭炮响成一片,此起彼伏如同老天凭空降下一个战场,对阵双方正在胶着状态,这才是揣着红纸回家的气氛呢!海红和春泱在家等道良回家,好一起出门到外面吃年夜饭。没有银禾做饭,三个人谁都赖得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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毅然地,他们就近走进一座大厦一层的粤菜餐厅。因是大厦,又是新开,故而格外富丽。迎宾小姐粉脸含笑,红底金花软亮的高领高开叉旗袍,还要肩头搭一件雪白的长毛搭肩,似乎就要抬脚去《红楼梦》赏雪中红梅。

终于买了两幅红纸,临出门,看到案上摆了一溜宣纸笺,水印的彩墨画,横过洁白宣笺的一角,春蚕、童子、荷花、桃子、瓜果,饶有趣味,又买了一扎。

厅堂里骤然的灯火把人拽进一个漂浮的地界,白色的桌布,闪着瓷光的餐具,高背阔座的弹簧椅,周围一圈水族箱虾蟹鱼贝,大大小小,怪形奇状,黑的白的斑的,有的凝神有的畅动,在一整面蓝墙衬底中,像是天上来了一群虾兵蟹将却又不知所从,渐渐缩回了原形;又如天外生物,经过了不知多少光年的旅行终于来到地球,漫长的时间使它们既失却了它们的活性,也忘记了原本的使命。一个个全是那么盲目的,萎靡不振的,那么无计可施、听天由命,让人提不起精神。

这个在私塾里发蒙的人,见了笔墨纸砚就亲得很!关于发蒙,他跟海红说,他小时候不是由父亲亲自发蒙,而是被打发到一个姓杨的那里去——易子而教,方能严明。好了,他又要看墨看砚,那印了“唐墨”“贡墨”金字的,都很贵,是用来收藏的,日常用的呢?早不卖了,因为现代人个个争分夺秒,哪里耐得住性子磨墨!于是就不进货了。砚,有些意思,巨砚大得像磨盘,做成了一张大荷叶,上面雕着一只小青蛙,伸开了后腿,蓄势待发。雕了葡萄、牧童、松竹梅兰,等等,标价从几千到几万,几十万,看看而已,稍一惊乍,却不羡慕。端砚歙砚,家里各有一方收在书柜里。八十年代哪有这么贵。是在产地的厂家买到的。端砚还是火烧端,上面有两只十足的烫痕,道良颇爱惜,原配的木盒裂了,拿出去上了漆,又打上蜡,完好、光亮、稳妥。

脱了大衣还觉得热,暖气太盛了,燥热着更加感到此处隔膜不亲。海红让春泱去水族馆看看,找一两样她喜欢吃的。春泱去了一两分钟就转回来了,说没有她爱吃的。这是实话,春泱不喜海鲜,蟹嫌麻烦鱼嫌有刺,贝类更嫌口感古怪。她认为普天之下,最好吃的东西是:一,汉堡包;二,热狗;三,炸薯条。

他欣喜着看笔,羊毫白狼毫黑,小的中的大的特大的,笔筒密密插着笔。道良抽出一支,看了看,又抽一支,看看又插回去了,家里的毛笔还多着呢。但是他笑眯眯的,跟那个跳起来捅天花板的人判若两人。

又问道良,道良说:随便,无所谓。

这真是个有趣的地方,宣纸密密匝匝挤着不知有多少种,生宣熟宣,画画的和写字的,还有像虎皮纹那样的虎皮宣,小时候练字的那种黄黄的纸、那种印了红色格子、格子里又印了米字线条的纸,它们全都在这里哪!模样六七十年不变,令道良心生欣喜——

他跟水族箱里的鱼类一样,也是一付失去了活性、听天由命的神态。海红知道他的意思是说:反正什么馆子我吃了都不舒服,那就随便什么菜,胡乱填饱肚子罢了。

琉璃厂,

真是无趣。

琉璃厂可是民国文人最爱去的地方,鲁迅、胡适、周作人,谁不在那里头踩了重重叠叠的鞋印——鲁迅日记里记得清楚,有一回,购了王莽的“壮钱四十”,回到家灯下一细看,却是假的。

海红只好翻着菜单自言自语:总是要一条鱼吧,过年,什么鱼你们说。那两个又说随便。海红找到一种她没听过名字、也不算贵的海鱼,随便就随便吧。再点一个白切鸡,他们不吃她吃。那白色的鸡块,露出红色骨髓的鸡骨断面,加上一碟葱花芜荽酱油拌泡的沾料,这是她自幼熟习的过年菜,必不可少。又一一征询两人关于汤、关于别的菜,同样不得要领寡寡然。

道良上街买红纸总要去很久,他像一片雪花奔跑在雪天里。这个人,他一路走一路想他的腊肉、故乡、红纸和父亲,神思迷离,越走越远,忽然发现已经到了东四南大街,他定了定神,索性搭上一趟往南的公共汽车去琉璃厂。

这样点菜堪比挑一担水上坡。

——印刷出来的福字呆头呆脑地蹲在吉祥的图案中间,印刷出来的梅花、喜鹊、蝙蝠,以及当年的生肖动物,它们全都跟福字一样呆头呆脑,这真令道良鄙视,印刷出来的福字,如何能有活气?印刷千万遍,家家户户如一,再大的美质也被磨薄了。

如此费劲,怎么不回家做饭?好歹你也能做上几个菜:西红柿炒鸡蛋,煎豆腐或者滑水豆腐,甚至红烧鱼,只要有耐心,热锅下油,小火煎黄,加上料酒葱姜酱油醋,烧一烧,起锅前加一点蒜末。或者清蒸,只要是活鱼,卖鱼的代杀好掏净刮光鳞,提回家,抹上盐,鱼肚子里塞几片姜,浇上油,放两片肥肉和姜丝,如果来得及泡两朵香菇,那就一头一尾参差摆上,好了,入锅大火蒸,十五分钟揭盖,一阵蒸汽散掉——鱼香扑鼻,香菇如花。

所以啊所以,在北京几十年,道良每年的年三十都要在门口贴一个大大的福字,道良手书,大红的方斗,墨迹饱满。这种手书福字在京城的楼房正日趋消亡,即使有人仍贴福字,那也早已沦为印刷品。

纵然是白斩鸡也不算难事——

有村人络绎进屋,带来三个鸡蛋,或者,半截腊鱼,或者,空着手也来了。家家都要贴春联和福字,史永年要从早写到晚,墨汁跃上了红纸,炮竹一声除旧,桃符万象更新/千溪有水千溪月,万里无云万里天,喜庆、祥和、静好、悠远,青青芝麻,灼灼烟花。一幅接一幅地接出来摆在凳椅上。歇息时史永年抽一口烟,告诉儿子,写福字,左边这个示字偏旁,得写得像一个人站着往前探身子,那边的一口田,要略略往右倾斜,方能不呆板,口字呢,不要太方,否则留白太大,福气就漏掉了,上大下小,正好像一口小斗,这样贴在门口,正是纳福的意思。春联是贴在门柱上,两扇大门还要一边一个门斗,是正方形的,一边是“一元复始”一边就是“万象更新”,右边的从右到左,左边的从左到右,对应着。

曾经有一位上海藉同事,教给海红一种白切鸡的做法,算是沪式白斩鸡。从超市买来一只速冻的肉鸡,整只放进锅里,水没过面,煮烂,用筷子一捅,能捅下去就是好了。再用一只大碗,把葱姜蒜统统切成末放进去,再倒上料酒、酱油、醋,凡是家里有的佐料你都统统放进去吧:味精、糖、八角、花椒、胡椒面、桔子皮、茴香、桂皮,还有,盐。把镬烧热,放上油,再把这一大碗晃晃荡荡的东西“兹啦”一下倒下去,煮沸即可。之后把那只熟鸡捞起来,热腾腾的冒着汽,烫手,用筷子定着,剁成块,泡在那一大碗制好的混合佐料里,比广式白斩鸡更入味!

红纸、红纸、红纸在他眼前展开,大如斗,艳如花,家乡也在这红纸中一一展开——水塘、田岸、牛、狗、稻谷、猪肉、腊鱼、炊烟,炊烟中干草的气味,父亲史永年,他在堂屋的大桌子上裁红纸,他让道良把纸对角折齐,以保证裁得端正四方。还帮着研墨,墨条上“惜如金”三个金字在堂屋闪着明亮的光。沾一点水,悠悠划圈,左六圈右六圈,墨与砚互相吸着,有一点阻力,逆阻滑动,细而滑,而腻,墨香升起,洇在桌子上方

比起坐在馆子里点菜,不是更有气氛和生趣,更加有声有色。为什么不去做呢?

一到年三十,史道良就要急急忙忙上街买红纸,室外响起了鞭炮声,淡淡的硝烟从冬天的窗缝里挤进来,道良像蛰伏的动物听见了春雷,他全身微微一震就苏醒了,天上飘着雪呢,或者刮着风,那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他急急忙忙穿上他的棉大衣走到大街上。

做一点家务就认为是浪费时间,生活都是庸俗的,唯有精神高尚。还有功名,所谓荣誉,这一类骨头才值得去啃。这样的日子是活生生被自己搞坏的,过不好年实在是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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