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禾她们杨庄,连年夜都不供祖人,那他们的祖人到哪里吃年饭去?没有年饭供,岂不成了孤魂野鬼?这是银禾担心的问题。
你虽然看不见人影,但他们一定是坐在这里了。座位看上去是空的,但是你千万不能拉椅子,祖先就在那坐着呢,你一拉,祖人岂不摔个大跟头!王榨有个人不信——总是有人不信鬼神的,他不信鬼神,也不信祖宗回家吃年饭了,他偏要拉椅子,结果,过完年他真的病了,后来就死掉了。
在我们的浠川,我们的湾口,我们的王榨,我们的上肥皂角,快到午夜,就要封门,用一张黄纸,把门贴上,门就封上了,这时候,人人都在屋里呆着。这时候,已出嫁的女儿就不能在屋里了,她留在娘家是要给娘家带来灾祸的。嫁出去的女儿,她要在封门之前站到门口外,我们的李翠苗,封门了,她一个人站在门口外。门外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她一个人,有点凄凉,有点可怜,她就给银禾发短信。银禾说,过一会儿就好了,马上就开门纳福了。
这时候,你千万不能大声说话,你要把声音压得低低的,似乎祖人不是在吃饭,而是在睡觉。什么叫做“祭如在”,这就是。《论语》里说的,祭神如神在,祭祖如祖在。
远在千里之外,我们的史银禾,她仿佛长了千里眼,翠苗在湖北乡下的娘家村刚刚接到银禾的短信,她就闻到了门缝飘出的纸烟味,她的娘家兄弟在门里点着了一张黄纸,他挥舞着黄纸在门上一晃,就把门打开了,屋里的亮光落到了翠苗身上。
谁是那炒菜的可要记住——你平日炒菜试咸淡,炒着炒着就从铁炒锅里捞一块送嘴里,这时可就是大忌,供祖人的菜你是不能尝的,万一你尝了就不能用来供。把菜摆上来,炖肉、炖鱼、排骨莲藕、丸子、花生、豆腐,再给祖人斟上酒。在王榨,还要在大桌旁边放一张小桌,是给那些非命死的祖人用的,没到六十岁就死去的祖人没资格上大桌,怎么办呢?决不能让他们没饭吃——就让他们坐小桌子吧,这真是将心比心,有理有节有秩序,小桌子规格低一点,只放四张椅子,四套碗筷。
开了门,门口有一个小方土堆,那就叫天方,过年前,家家都去地里挑一担土,倒在家门口筑成一方小土台子,开了门,在上面插上香,放上一只盛着食物的托盘,也许是供天地?就要放鞭炮,长长长长的鞭炮用竹竿举着,噼噼啪啪,告诉天地也告诉鬼神,告诉鬼神也告诉祖宗,新的一年开始了!(这时候翠苗她就不进屋了,她伯给她抱了一床被子,她就到没有人住的邻居家过夜了)
要在我们的浠川,我们的湾口,我们的王榨,我们的上皂角,过年是很像样的。要在堂屋放一张八仙桌,放八张椅子,八套碗筷,八个酒杯,八个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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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年真不像个年,城里不像年倒也罢了,乡下也不像年。杨庄人过年不祭祖人,也不封门,也就没有开门纳福。
杨庄的年真是寒碜,北京海淀的年,无论如何,是上不了台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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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禾家连门对都没贴,连鞭炮都没放,她婆婆死了,三年不能贴对联放鞭炮。如果在我们的浠川,我们的湾口,我们的王榨,我们的上皂角,那就应该贴绿对联,绿对联也是对联啊。不知是哪一代传下的风俗,既守了孝道,又添了新年气象。
“这屋子阴气太重我不能住”银禾说,于是她就到妹妹美禾的杨庄去过年了。
难道死去的人会喜欢一个光秃秃的新年么?
过了两日道良来,打开这只有鬼的深蓝色旅行包——那是安姬惠住院时使用的物品:手纸、脸盆,两张CT胶片,还有半瓶喝剩的水。
——他们的魂魄在屋顶上飘,过年了,千家万户红方斗红对联,冬天的村庄开出了一片片红花,自家屋怎么荒得像一片禾茬?活着的人们,简直就是听见了魂灵们说话的声音,那些窃窃私语,像烟一样沿着细细的瓦缝漏下来——他们想出了一个聪明的办法,守孝期间,不许贴红纸对联,那就一律贴绿纸!艳艳绿纸,在门口的两边,就像两棵长满了树叶的树,气象妩媚。
——气味最浓的是安姬惠的卧室,银禾手里拿着晾衣竿,她开了窗又开了所有的灯,朗朗白日,鬼到底搞什么名堂?她看来看去,发现有一只深蓝色的的旅行包最有鬼,它鼓鼓囊囊,蹲在书架旁边的角落里,它鼓得这样奇怪发出阵阵难闻的气味。
北方的水土是干燥的,它的风俗也有些干燥,它要守孝,它就硬撑着不贴对联。
闻到屋子里有一股怪怪的气味,上次和细父一道来没有这样的气味,现在却有了,怪怪的气味,像死老鼠,或臭鱼虾,或腐烂的猪肉。搜索厨房和厕所,没有可疑之处,是什么,臭得这样奇怪?
所以啊所以,美禾的院子,里里外外,一点年气都没有。
她开窗擦灰拖地,但是——
银禾给美禾带去了一堆门斗对联和条幅,朱红色的纸,上面有一层碎金,在光线充足处,金光乱跳艳得晃眼,纸又厚,富丽堂皇,漂亮至极,“明年还买这种纸”,道良说。
按了一通门铃之后她开了门,屋里光线仍然是那样忽明忽暗,那张摇椅似乎也有些微微摇晃,安老师我是银禾啊陪你打过好多次吊针呢你可别吓我,她嘴里念叨着手里抄起一根晾衣竿。
因为喜欢写字,道良总是一写就写多了。除了方斗的“福”字,还写条幅,“四季平安”“万事顺遂”,贴在厨房厕所的门口,或者阳台的窗上。他对自己的字向来自得,认为“绝不比某某某差”——他的字有法度,有力道,有立起来的威严和洒脱。写福字和四季平安,他是最拿手的,墨色饱满,精气神十足。
银禾带了一把桃木梳去驱鬼,她一出电梯门就把木梳拿在了手上。她拿了钥匙,但她先不开,她要按门铃,明知屋子里没有人她也要按门铃,因为呢,她要告诉鬼魂,有人来了躲开点,别撞着了——当然也是给自己壮胆。
银禾带去的碎金大红福字和对联,美禾装进了一只包装衣服的空盒子里放进衣柜,细父给她的东西,她样样都是很郑重的。今年不能贴,明年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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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禾呢,本来除夕要到丈夫杨家保的大哥家过,一大家子吃年夜饭,到零点,在院子里放鞭炮,放完炮全家再一起吃饺子。因银禾要来,美禾就不去了,她打发家保和孩子去,自己留在家陪银禾。
跟翠苗一来一去发完几通短信,银禾总要跺脚叹道:“这个死翠苗!这个死翠苗!哎呀,真是!”
美禾家真是冷啊,
(用手机发短信,那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情——在王榨村,会发短信的人可不多)
北方的农家小院真是冷,四面都是透风的,一摸墙,是冰的,只有大炕暖和,没有炕的厨房和屋子,全都冷得不能呆。暖水壶只有一个,平日都是不烧开水的,家保和孩子,一年到头都是喝凉水,“北方人都这样”美禾说,美禾每天到单位喝开水,下班的时候往水瓶灌满一瓶水,回家就够喝一晚上的了。
“翠苗也是离了婚回娘家,年三十她一个人在隔壁的空屋子里过的,她伯给她抱了一床被子。她弟弟让她就在家里过,她说她自己不怕,就怕在家过年会给她弟弟招来灾祸。”在王榨,翠苗跟银禾要好,按辈份,银禾高一辈,是她的婶娘,按年纪呢,其实也就小七八岁。翠苗喜欢和银禾互发手机短信,如果你看见银禾坐在厨房往手机上按个不停,十有八九,不是给她女儿发短信就是给翠苗发。
她的碗竟不放在厨房里的——
这时候,银禾喜欢说到翠苗。
厨房里没有碗橱,也没有条桌,有一张折叠桌子靠墙边放着也不打开用,所有的锅都放在地上,豆浆机也放在地上,七七八八的摆了一圈,有两个锅盖是干净的,剩下的都落了一层灰尘。碗呢,放在睡觉的房间,就放在电视柜里。上面一层搁电视,下面一层呢,搁碗。为什么碗要搁在睡房里?因为方便啊,因为,厨房里没有水,屋子里是没有水的,水龙头安在室外,龙头呢,不能安得太高,只能高出地面一拳头,不然冻上了就出不来水,还要用旧棉衣层层裹住。
那些乡下的风俗,都是一些铁律。它是带着诅咒的,连通着鬼神天地,所以它一代代传下来——你对鬼神有相信么?你对天地有敬畏么?本来是说,在娘家过年是对女儿不好,一代代传下来,又变成了对娘家不好,这样互相都是以牺牲自己来实现这个风俗。娘家不能留女儿过年,因为对女儿不好,女儿呢,不能赖在娘家过年,因为对娘家不好。
这么低的水龙头,洗碗就要蹲在地上了,大冷天,北风呼呼刮,还要蹲在户外的地上洗碗,北方的日子真不好过,碗就就近放吧,美禾洗完碗,一上台阶,就摞在睡房的电视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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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了,冬天她们就在睡觉的屋子里做饭,就着烧炕的火——北方的日子比起南方,真是艰苦。
道良说,你就在家里过吧,也该移风易俗了,再说又不是在老家。银禾很有把握说:这风俗肯定改不了的!为什么改不了呢?她说:反正就是改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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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然如此,银禾还是认为,鬼它即使不故意吓你,免不了总有撞着的时候。它在屋里,你又看不见它,一旦撞着,倒霉的还是自己。
管它碗放在哪里,我们的银禾与美禾,两个人就过年了。
朱尔认为,银禾到安老师的房子过年“要得啦!”她对银禾说——鬼是明白道理的,生前你对它那么好,它断然不会吓你。“不怕啦不怕啦,”朱尔在电话里打包票说,仿佛鬼已经通过某种神秘的渠道告诉了她,它决不会吓着银禾。
美禾把吃的一盆一盆端上来,都是事先做好的——猪尾猪肠和胡萝卜,炖一大锅;美禾最爱吃的猪尾,足足买了四五根,剁成一截一截的,一圈皮一圈肉,中间一根圆骨,不肥也不瘦,顺顺溜溜的,比排骨还要好;猪肠也好,买了两斤,跟胡萝卜一炖,味道互相穿插进去,管你是北方人还是南方人呢,都是要叫好的。鸡,也炖了一锅,鱼,也炸了一锅,这是美禾给自己炸的,丈夫和儿子都不吃鱼,她憋了一年,这下要犒劳自己一回了。当然,银禾来过年,鱼要两个人吃才更有味道。
银禾糁得荒,道良则唯物主义地一路笑到家。晚上往美国给史安童打电话,史安童说他不记得是不是给空调设定过,到了一定的气温自动开开,一定的时间自动关上。
血豆腐、白豆腐、肉丸、鱼丸,混搭又炖成一锅。丸子是买的,在老家,也只有妈妈朱尔那辈人会做,大草鱼,刮鳞去内脏,剔骨,用刀背剁鱼肉,剁成肉泥。
房子里的光忽明忽暗,摇椅忽然自动就摇一下,有一次,天挺热,空调“吱”的一声自己就开了,人快走了它“吱”的一声自己又关上了,你看,这就是她开的空调,她看我们热,她就帮把空调开开,“她肯定就在屋里”这是不用说的——鬼它不在自己家里看家它能到哪里去呢!
上一辈人的喜悦变成了这一代人的累和怕——
鬼肯定是有的,“她肯定就在屋里”银禾说。
是啊从前,鱼这种东西多么令人激动,一条活鱼,蹦达在空气中,鳞光闪闪,金光灿灿,它是会飞的,跃过龙门飞到蓝天上,它能着呢,背上驮个胖娃娃,它不但落到锅里,还总落到墙上,各地的年画都有它。现在风气变了,拿鱼当麻烦的年代就来到了——
她走到二环路立交桥下面的800路,到西直门坐上360路,直接就到了新大西洋城的小区外面,熟透了的路线她很久没坐了,有些生,又有些熟,安老师过世后她和叔叔来过一次,来给屋里的橡皮树浇水。
到市场买鱼,连手都不愿湿,谁会伸手去捉一条鱼?它一打挺,溅你一身腥水,城里人,对鱼总是不得要领的,哪是好?哪是丑?满头雾!看着都是一个样,只是胡乱用手一指,“要小点的那条”,卖鱼的用手一捞,他问:杀么?你说:杀。话音未落,他抠着鱼身就照头往铁板上一摔,鱼摔得半死才放上称盘。三下两下,刮鳞抠鳃,“咄、咄、咄”几下子,一条活鱼就变成了生鱼块。要吃鱼丸?好,有绞肉机,超市里早加工成半成品了。
因为她是银禾,她带上一把辟邪的桃木梳就去做卫生了。
……一盆盆一锅锅的都摆上来了,鸡肉鱼肉猪尾猪肠,唯独没有青菜。美禾的地给别人种,自己留了两垅地种菜。上班的人,没功夫种菜,菜地就荒掉了。连棵大白菜都没有,蒜都没一瓣。美禾买了许多小西红柿,洗了放在一只大瓯里,她手一指:肉吃腻了就吃它!
起先银禾准备到新大西洋城,在已故安姬惠教授的房子过除夕。
姐妹俩脱鞋上了炕,炕桌边一头坐一个,慢慢吃着看电视。她们喜欢看赵本山,但本山要很晚才露脸,好在宋祖英没多久就出来唱歌了。辣妹子辣,宋祖英的歌声又甜又柔又亮又鲜,掠过炕桌上的炖鸡炸鱼炖猪尾,它就像一道蔬菜那样爽口!两人只是听着,都不说话。姐妹俩觉得说喜欢祖英显得有点没品位,她们受了城市的影响,对自己喜欢的东西不够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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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空中飞来飞去的杂技和隔着一层玻璃还能写出字的刘谦让她们微张着嘴,她们对神奇的事物是崇拜和认真的,谁说破了魔术谁就是讨厌的人。她们也评头品足,谁的衣服太花哨,谁的眉眼像狐狸,谁唱得不行,肯定是走后门买通导演上来的。
这个风俗真是源远流长!
——评论别人使她们颇有优越感。
怎么也不在她细父道良家过?因为老家有风俗,出嫁的女儿不能在娘家过年三十。道良是她的亲叔叔,他的家就相当于娘家。有关这个风俗,道良追溯到《战国策》里《触龙说赵太后》,赵太后要到庙里烧香,祈愿她的女儿燕后不要回娘家。
电视是好东西,它让我们的银禾和美禾,在扫了一年地之后坐在炕上把那些光亮的明星们臧否一番。小品和相声她们都是很爱的,不太好笑的也能让她们笑得大声,她们没有那些有知识有思想的人那么难逗笑,那些文化人,他们总是挑剔的,什么节目他们都说不好,别个都是低俗的,独有他们高雅。
2009年,银禾怎么不回王榨跟三顺一起过年?因为她和三顺要离婚了。
啊赵本山出来了,大家看他就是亲啊,人民喜欢赵本山,因为他土,因为他特别像农民。他要讽刺农民就让他讽刺吧,相当于讽刺他自己,对于一个勇于讥讽自己的人,人人都觉得他既聪明又可爱。赵本山刚逗完他的台词,外面的鞭炮就响起来了,姐妹两人下了炕,走到院子门口,嗬,不但鞭炮,烟花也升上天了,一簇一簇的升到天上开了花,红的黄的绿的,闪亮了小半边天,还有像响尾蛇那样“噍”的一声晃着脑袋钻上天去,鞭炮声更响了,连成了一片。美禾问银禾:要不到前面去看看?
有些风俗真是源远流长。
银禾看了看美禾,说:算了,你也累了,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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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的年,就过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