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站,人山人海,长长的队,排到跟前票就卖光了,十天之内的票都没有了,怎么办?第二天她又去,她去得早早的,五点半她就起床,坐上823路公交车径往西客站,她还带了一只马扎,一杯开水,一筒饼干,还有手纸,还有报纸。她说不信今年就回不了家,道良发愁得很,她不发愁。不发愁的人有福了,神灵保佑她。果然啊果然,不到九点,她就买到票回来了。你就是有运气呢,一去就碰上了临时客车在售票,几乎没排队就买到了。
这可是一件大事!每年春运,总有两三亿人次在路上走动,运力有限一票难求,在报纸电视上,充塞着让人心灰意冷的消息。这回麻烦了,这回麻烦了,道良看了报纸就要叹息。银禾却不怕,最多排一个通宵队,她没有一次是买不到票的。
她是排队买票的高手,年年都能买到票,有两年,美禾的票都是托她帮买的。王榨村有两个女孩来北京打工,都二十岁了,还不会买票,也让她帮忙。银禾说,这两孩子,脑子不好使还是怎么的。她又说,我们雨喜,十六岁出来走南闯北,样样事都是自己搞定。就这样银禾站在了高处,不中用的人统统被她低看了一眼。
中间抽空去买火车票。
腊月二十五,银禾回到了王榨村。
把家里搞干净,她又到市场买够十几天吃的鸡蛋,再扛回一箱蒙牛或者伊利的纯牛奶,这就够一家十几天吃早餐的了,还不够,她又扛回了几棵大白菜,他们哪顿饭不愿意去外面吃,就炒大白菜好了。大白菜放在阳台上,经放,方便,他们不用去买菜,随时揭下几瓣,一炒,就行了。
当然是晚了,腊八扫屋,错过了。洗被窝、办年货、锅碗盆瓢灶台擦干净,都顾不上。连腊月二十三送灶王爷上天,也耽误了。
于是,银禾早上一骨碌爬起来就成了个利索人,她以一年到头从未有过的麻利劲拆被套换床单,扫屋擦玻璃,锅碗盆瓢灶台,她样样都擦得锃亮,平时再脏也不要紧,过年是百事都要干净的。她不再是那个懒洋洋磨磨蹭蹭的银禾了,她头上戴一只一次性的浴帽,身上绑着一条旧抹腰,双袖各是半截袖套,她从早到晚扑在她的活上,她把饭做好让全家吃,她先不吃,赶着洗晒。如此,一个月的活她一个星期就干完了。
关于灶王爷,你如果用麦芽糖粘住他的嘴,他到天上玉皇大帝那里就说不了你的坏话了,这个到人间潜伏的坐探,他上天之后想说点什么,结果嘴里呜噜呜噜的说不清楚,时间一到,他只好什么都没说就回来了。
到了冬月,银禾就启动搞卫生,她忽然变得勤快起来,没有任何人给她指令,她自己就给自己上紧了发条。几千年的习俗在银禾身上潜伏着,一到冬月它就苏醒了。一个声音在银禾的耳边说道:冬月了,冬月了,快扫屋吧,快洗被窝吧。这个声音一开始总是犹犹豫豫嘀嘀咕咕的,像刚出壳的小鸡声音微弱,很快,声音越来越大了,喳喳喳,像夏天的蝉叫。
湖北乡下的灶王爷,不用麦芽糖,用灯。腊月二十三,家家户户上灶灯,一只碟,倒上菜油,放一根灯草,点三支香,置于灶上龛里。灯一亮,灶王爷就要上天了——他就从满是烟灰柴草的灶台脱身而出,摇摇晃晃的钻进烟囱里,一溜烟往天上去了。等到二十八,灶王爷返回,每家每户再次供灶灯,接灶神。
她没有一年是早回乡的。她不忍心叔叔连口热汤都喝不上,叔叔不会做饭,海红和春泱,都不能指望。更何况,叔叔总是每年的第一个月就把全年工资提前支付了,她是要把这里当成自己家的。
王榨村有个堂客,饭经常做得太多吃不完,一吃不完她就倒进潲缸里留给猪吃,这些灶王爷都看在了眼里,腊月二十三,灶王爷就上天报给了玉皇大帝,说这个人不爱惜粮食。这个人,她也怕呢,天神谁不怕?她算是急中生智,抓了一只鸭子就往潲缸里扔,这只鸭子吃了一夜,把潲缸里的饭吃得粒米不剩。第二天,玉皇大帝从天上派人下来看,潲缸里一粒米都没有,玉皇大帝就发火了,认为是灶王爷骗了他,于是他就打雷,把灶上放灶灯的地方劈了一个坑。
银禾的家现在冷落了。每年过年,她总是拖到年根才回到家。
这都是真的,灶台上那个坑现在还在呢。
谁不喜欢到银禾家玩呢?
我们的银禾,她坚信她家的灶王爷脾气比较好,而且守纪律,即使不给他供灶灯,时候一到,他也照样上天,上天之后他又通情达理,他一想,银禾一年没在家做饭,没有功,也没有过,他就知趣地站在一边,一声不吭。腊月二十五,灶王爷正在天上呢,到了腊月二十八,她供上灶灯把他接回来就是。
串门的人来了,卤蛋香飘四邻。来的都有份,一人捏一只,呜噜呜噜吃下了肚。
中国人民向来认为,鬼神总是比活人老实,好对付——这是鲁迅的话。道良说。
在过去的好时光里,她家三顺养的一百零八只鸭子下蛋下得真是多啊,它们浩浩荡荡铺满了河面,水下的鱼虾水草吃得它们沉甸甸的,晚上关进鸭房,早起一开门,地上白花花一片。这时候,银禾就会抓出十几只鸭蛋,煮来大家吃,鸭蛋白水煮,是腥的,也不怕,早买好了五香卤料对付它,等煮得差不多,就把鸭蛋们“哗”的倒进竹笤箕里,晾凉,一只只敲裂它的壳,又放回锅里,沁上一袋子五香卤料,味道浸进去,它再不腥了!世上的事情永远都是一物降一物的,妖魔再嚣张,也有天兵天将治它。
三顺往年都是欢喜的。他是文盲,一天书都没念过,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全村的青壮年都出去打工了,他不去,他害怕——他一不识字,二不会说普通话,走丢了怎么办——所以他在家里养鸭子。也很好,全村的男人都打工去了,剩下老的老小的小,全村的女人都把他当宝,他也不惜力,谁家有力气活,一叫他就去。
银禾家还有鸭蛋呢,
往年的腊月二十五,三顺早就把被窝洗了,过年烧的柴火,打了有半屋,晒得干干爽爽的码着。年货,也都置齐了,单等银禾回来扫扫屋,炒些花生,炸些苕果,再做上一点腊鱼,就可以高高兴兴过年了。
红薯经银禾们一捣鼓,就成了苕果,加上蚕豆和黄豆,它们样样都是精气神十足的,是一台又一台的节目,在堂屋的案桌上,在冬天的闲散日子里,它们一伙一伙的亮出来,起哄似的一堆一堆,壳子落在地上,零食的香气你冲我突的,人人嘴里都嘎崩嘎崩响。
这一年却不同,银禾一到家,三顺就躺到了床上——一躺就躺到年三十。他也不扫屋,也不洗被床单,也不进城去买年货,过年的柴火他也不打,桌子腿松了他也不钉,银禾买回的一付长长的对联,让他贴,他躺在床上就是不起来。
红苕呢,吃法就更多了,“煮熟了晒到半干,剪成丝,用河里的沙子炒,那真是脆得很;或者,切成薄片,放开水锅里烫熟,用晒腔晒干;又或者,去皮,切碎,煮熟,放同样切碎的橘子皮,在锅里煮熟,用铲子捣成一个粑,像面团似的,盛在盆里,用稻草垫着,现在用塑料地膜,上面再用地膜盖上,再用啤酒瓶来辗它,像擀面似的,桌子有多大就辗多大,再晒干。到了下午就可以剪,剪成三角形,再晒一天就可以了。第四种,是把苕煮熟了放在被子上,要把被子弄湿铺在屋顶上,再用泥瓦匠彻墙的烫子把它烫薄,再油炸;还有第五种,就是把米和苕掺着捣碎,,搞得像米粉似的,在锅里一烫,掀起来,晾干,也剪成三角形,油炸也行,用沙子炒也行。沙子呢要用细筛筛,把细沙筛掉,留下粗的。炒过了,沙子还要留着,第二年还能用。”
银禾一个人,扫屋、洗被、办年货、做吃的,一个人团团转。三顺直挺挺睡在床上,不说话,不起来,也不干活,给他端饭,他就坐在床上吃,吃完把碗往床跟前的地上一放,又躺下。
还有蚕豆、黄豆和红苕。就说蚕豆吧,种在地边不管它,等它自己长,收到稻场上等它自己晒干,晒干的时候豆荚就变黑了,用一只连枷打,坚硬的豆子就脱出来,拿来干炒,它就跟铁一样硬,越硬越香呢,越硬越有嚼头;或者,放一斤盐炒热,再放蚕豆,用盐的热量把蚕豆烘熟,豆皮一裂开,就好了;再者,用油炸,那就是市场上卖的兰花豆——又香又酥。
年三十的下午,三顺开始发飙了——
银禾答道:怎么不拿你家的花生煮来我吃吃?嘴里虽这样说,却盛上一瓢花生拿进厨房了。她果真要煮花生呢,“哗”的落了锅,“嚯”的点着了火,“嗖”的放一勺盐,煮熟的花生在筲箕里热腾腾的冒着汽放到了堂屋的案桌上。
他一起床就把一张椅子举过头顶,椅子正对着银禾,他要吓她一吓,银禾正在灶前弯腰烧火,一抬头,猛然看到椅子的四只腿斜斜地悬在她的头上,眼看就要碰着她的眼睛——她果真吓得腿一软就坐在了柴堆上。柴是儿子上山打的松树枝,硌得她屁股生痛。三顺这才把椅子“砰”的一下摔下地。
你进到她家的厨房,一顺手,就把她的锅盖揭开了,你上楼顶,看到晒着花生,抓了一把就吃起来,你到二楼,打开她的靛桶盖,一看,有大半桶花生呢,你说:“留这么多干么事?不如煮来大家吃吃。”
摔椅子是三顺的惊堂木,像旧戏里的判官,拍了惊堂木才开始说话,以示震慑。他的话果然也是震的,他说他不要在家了,在家没意思,他要跑掉,然后他就在屋里到处转着找他的衣服,转过之后他连房门都没出,又躺下了。
银禾她就是这样地不把自己的床当床,不把自己的卧室当卧室,她是这样的不计较,这样大方、大气,不像有些人收收嘎嘎的(收收嘎嘎:鄂东方言,指小气,有东西藏起来不与人共享)。有好吃的,她一点也不留,统统拿出来,
一个老实人怎么变别扭了呢?他怎么开始作俏(作俏,鄂东方言,指闹别扭。)了?
因为她是银禾啊,她是喜欢把自己的家当成公共场所的——
啊村里人人都知道,三顺有了个相好。
床沿挤了一排人,也满了,那好,就坐到床肚去,他们把鞋一脱,就上床了,好像这是自己天天睡觉的那张床。不但上床,还要把脚伸进被子里,天冷呢,岂能把脚冻着,于是纷纷的,人人都把脚伸进银禾的被窝里,“有时候十几个人男男女女,全都把脚伸进我的被窝里聊天看电视”这样的情景真是让安姬惠和海红她们大惊失色——一张最私密的床成了什么了!
宋秋芬,喜欢穿一双高跟鞋,一头长发长到腰窝,她还上过高中呢,但她就是不要脸——
堂屋里坐不下了,就到她睡觉的房间去。进了卧房呢,见到床头有一只凳,就坐凳;床脚有一只椅,就坐椅。凳和椅坐满了,那好,就坐床沿上。
这个不要脸的跟一个老头乱搞,被捉住了,全村都知道,大家说,这回她出来怎么见人啊?正说着,她就出来了,她笑眯眯的跟你打招呼,跟没事一样,大家说,哎呀她怎么不怕丑啊!这个狗婆子。她谁都搞,老的小的,有钱就行。有人看见她在菜地里站着,两腿叉开让一个老头摸,老头给她一桶油。丑死了,两腿叉开,呸,这个不要脸的!
从前的从前,从冬月到腊月再到正月,从前是很好玩的,从前大家都到银禾家里来,她家的板凳都坐满了,她要从隔壁的大嫂和二嫂家借来条凳才够坐,白日借了到夜里也还不上,第二天又接着借,第三第四第五天,天天都是有这么多的人!板凳干脆不还了。
这个宋秋芬。
沿着水渠,过一条拱桥,就到了。
她跟三顺混在了一块。
我们的银禾,她的家就在村头第一家,从北京到武汉,从武汉到浠川,从浠川到王榨——她的家就在王榨村村头第一家。
银禾的日子在这里就开了叉,两个人拧不成一股绳了,中间夹了个宋秋芬,她长长的头发桃红色的外衣,她的家就在村子的最尽头。用不了多久,她和王三顺会双双到北京打工,王三顺,他自己挣的辛苦钱将会统统拿给宋秋芬盖房子,他们还将公开住在一起。日子的叉会越开越大,覆水难收。我们会听见“嘎嘎”绳子崩裂的声音,有多少日子,过着过着就断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