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万人在站前广场汇聚,蛇皮袋铺盖卷涂料桶们发出轰隆隆的瓮瓮声,就像雷声在天边滚动。大包小包的行李们挤得不能再挤,要带回去的东西太多了,挤在包里都歪着扭着不够体面,城里人淘汰下来的旧电器,电视、电脑、电风扇……或者拎着,或者塞进被子里,集市上买的衣服和糖果,给孩子买的玩具老人的棉鞋,县城也都一律有卖但总比不上从大城市带回的。车是加挂的闷罐车,大家坐在地上,就像电视里看到的战争片。又冷又闷,没有水喝,上不了厕所,但是没关系,谁都不怨,因为快到家了,又不是去坐牢,有什么不能熬的,都是乡下人!
涂料桶们,被返乡的农民工紧紧挎在臂弯,有的人一挎了好几只,这是要被人眼红的。我们的史银禾,她也眼红过,因为三顺给他的相好宋秋芬弄了一只塑料桶,是紫色的,特别漂亮,上面印着“德国汉高”“柔性防水灰浆”,还有一只盖子。那个宋秋芬,她将用这只漂亮的德国汉高桶,装她的油和米,花生和绿豆。宋秋芬,银禾对她的嫉恨绵绵不绝。
村里就开始闹热了,从冬月(农历十一月)开始,外出的人一伙一伙的就从县城的小火车站下来了,他们在深夜到达,不是凌晨一点就是凌晨三点,小站是注定不会有好的时刻表,无论多深的夜,谁都不会介意,丝毫不,要知道,他们是多么幸运!要知道,有无数县城是到不了火车的呢!从前这里也没有火车站,他们在田里干活,远远听见一声悠长的汽笛,一些人会停下来,朝远处张望——看不见的远方无比遥远,看不见的火车从远处隆隆滑过开向另一个远处。他们想着有一天能坐上这个铁家伙到远处去也算不枉了此生。哪里想得到,忽然间,就成了这么容易的事。他们抖擞了精神,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车窗外面深黑的树木飞快地掠过,偶尔会有一小片灰亮的闪光,那是鱼塘,也有牛屎和稻草的气味飘过来不过很快就消失了,气味是一阵不同一阵,但每阵都让他们更加抖擞。快到了!他们要下车的那个小小的车站——它是那样小,只停一分半钟,这是要紧的一分半钟,在这一分半钟尚未到来的半个钟头或者一个钟头,他们早早就背起了大包小包,那些蛇皮袋,那些涂料桶,它们重新又披挂在他们身上。女人也背上了双肩包,孩子呢,抱着小的,牵着大的。他们挤过了横七竖八歪着的人,那些胳臂腿都是密密交集的,又都穿了棉衣羽绒,要找到一个空隙真是太难了。一坨人,滚动着翻过了车厢地上的人堆和行李堆,站到了车门口。
剩下的那只狗,它终于等到了过年。在遥远的城市,在火车站,在站前广场和候车室,蛇皮袋、铺盖行李捆、拉杆箱、塑料桶,它们如同滚滚乌云。你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喜欢塑料桶——这种塑料桶又高又深,盛放过油漆、防水涂料、墙锢,上面贴着标签呢,“汉高”“东方雨虹”“美德兰”,它们在无数个装修工地上和沙子水泥摸爬滚打,看上去灰头土脸,但它很快就会变成宝贝。盛放涂料的塑料桶们,它们被小心涮洗干净,洗得崭新油亮,令人心动,紫色的露出了雍容的紫,白色的露出了高贵的白,蓝色的呢,就像电视里他们从未去过的大海,真是俏亮啊,透着一股子城里的贵气,而且它们,只只都是很结实的,不像在县城买的那种,一踩就碎。带回家装油、装米、装花生绿豆玉米,装棉桃,装棉花,装谷种,也可能用来挑水淋菜,如果桶太多,就会用来挑大粪!
深夜的小站也是鼎沸的,空地上有面包车和麻木(指载人摩托)等着,这些满身尘土的车,它们是最解人意的,把深夜下车的人的心思揣摸得明白。人人都是一刻也不停留,夜再深也要赶路回到村子里。星星已经露出来了,在大城市的光尘中许久没看见到的星星,它们就在了头顶呢,一抬头就望见了,一颗一颗的浮着定着,这个天,真是好!他们的眼睛在这样的天底下更亮了,谁也不会再打呵欠。深夜里没有别的汽车迎头开过来,麻木们一踩油门就飙到了公路上,再一踩油门,它就像最快的狗,冲在通往村庄的路上。就快要到了,过了桥就下坡,拐弯、直路、又拐弯,闪过一片屋,闪过一口塘,闪过小学校的一角,几棵树几丛竹,山上有一个铁架子,路边有一个打铁铺,样样都再熟不过了。
乡下的地丢荒了。如果家里没有老人,这家的地必是要荒掉的。丢荒的地东一块西一块,那上面的草有半人高,路边的草也是满坑满沟的,风一吹,汹涌得像大浪。牛怎么不吃草呢?牛到哪里去了?猪草怎么也没人割呢?猪到哪里去了?鸡也是零落的,狗也孤单着。青壮年都外出了,他们在外面生孩子。老屋总是空的,风呼呼地刮过去,它穿堂而过,奔跑着,没有碰到一个人。在风到不了的地方,一年的灰尘积下来,连床头都结起了蜘蛛网。老人在空屋里咳嗽,他们看不住门户,养的鸡一长大就被偷走了,游手好闲的二流子满村窜,他们谁都不怕,如果谁家的猫狗不拴在家里面,他们一定是要偷来卖掉的,卖给那专门收购的人,那些人,骑着摩托车走村串户,收来的狗和猫,蒙在麻包袋里,运到城里的餐馆。
星月在上,一路飞奔,一拐就到了红泥路,在黑暗中也能看见这红色呢,你知道它是红色的,所以你就能看到它的红色,路边的水渠灌满了水,仿佛也能看到它盈盈的绿光。村里剩下的那只狗,它几乎一夜未睡,远远地,水和风和草和庄稼和树木,都有了动静似的,它跑到村口,迎着远处麻木的汽油味,发出了它零落的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