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卫生间门口,眺望女儿未来的一生,他看到将来的春泱一无所长,一事无成,而他和海红已不在世上,春泱孤苦伶仃,连饭都没有吃——为了这个将要到来的事实,道良的胸口提前痛了起来,他无论如何要阻止这种情况来到。他是老了,但是他有意志,他的每一根老骨头都要打起精神来矫正孩子,这个孩子十八岁了,不过,她跟三岁没有两样。“春泱——”他喊道。
道良对着门继续说:快极了,快极了,别说一天,一个月,一年,一辈子都快极了。
6,
道良站在卫生间的门口,犹如站在一条河流的岸边,他朝对岸喊道:春泱,都十一点半了,今天只剩下半天了。他痛心疾首地对着门说:快极了,快极了,时间过得快极了。春泱在里面没有动静,她正起劲看她的冷笑话呢。
总算吃完了早餐刷完了牙,但她没洗脸就又一屁股坐下了,她要看报纸。什么时候读英语背单词呢?“呆会儿”她说。一呆就呆了很长一大会儿,报纸两三种厚厚的一叠,有订的有赠送的,夹着印刷漂亮的画报,都是广告,新的楼盘新的汽车,时装家俱首饰鞋帽,报纸的头版新闻春泱是不爱看的,她直接翻到娱乐版,电影电视,明星的大照片,谁吸毒了,谁离婚了,谁生了一个孩子,真是无聊透了。精神的天空垃圾滚滚,
有个绿豆跳楼了,于是它就变成了红豆。或者:有一个人走路走了很远,忽然,他感到腿酸了,原来他踩到了一只柠檬。这些笑话,道良若看到,定会郑重告诫春泱,这是十分无聊的东西,一点都不好笑。但春泱决不会给他看的,她关上卫生间的门,坐到马桶上。
道良一看就要扭过头去,这个世界已经变得非常混乱了,他要扭过头去不让自己看。春泱看明星们的新闻吗?她说她不看,她是不追星的,歌星影星,至多知道一个名字,他们的歌和电影她都没兴趣,要当成偶像,那远着呢,那些尖叫和模仿,甚至追星追得家破人亡的事,对这些疯狂的人,我们的春泱每每拍拍自己的胸脯说:“瞧我!”
孩子是不急着吃早餐的,她不饿,要紧的是打开手机,看看同学发来什么好玩的东西,手机一闪一闪的她早就调到了振动档,每一闪就意味着来了一个好玩的东西,一只只小小的信封,像绿豆那么大,金黄色的飞舞着从空气中来到她的手机里,每一闪就带动了一连串的气泡,轻盈快乐地一直飞进她的手指头,手指一掠,信息打开了,是春泱们称之为“冷笑话”的一段文字:
她自豪着呢——
几经反复才总算起了床。洗漱、早餐,早餐前又蹭掉不少时间,她要照镜子,脸上的青春豆又长了一颗,牙齿不够白,头发昨天才洗过好像又油腻了,她照了又照,眼睛从小近视,看不清,得找眼镜来,额前的留海长了挡住了眼睛,不好,要找来剪刀修剪。洗脸池里头发屑一撮一撮地落下来,额头上越来越像狗啃似的,一个傻孩子怎么能把自己的留海剪漂亮呢?算了,一拧水龙头,碎发屑哗哗冲了下去,孩子顶着一个锯齿状的留海就出来了——
时代的浪头劈头盖脑阵阵冲刷,春泱她光脚站着,衣裾不湿。要追最多追一个宫崎峻,他的动画片好看又有深意,她一部部看过去,《千与千寻》《天空之城》《龙猫》《哈尔的移动城堡》,她会哼几句里面的歌,但也是哼完之后就过去了。
5,
她要看报屁股上的漫画和笑话,她的笑点是很低的,一看就笑了,但她决不一个人自己笑,她要与人共享,逮着谁就是谁,或者道良,或者海红,或者银禾,她大喊一声:听这个!然后她就念起来,隔着一个房间她也是要念给你听的,她嗓音嘹亮,简直能传到对面的楼里去——
春泱像一条在深海里的鱼听到遥遥海面上的呼唤,她攀着这根声音的绳子,费劲地浮上水面,她的身体是沉的,眼皮更沉,好不容易才睁开一道缝,喉咙里呜噜了一声。但她这一路攀升似乎耗尽了力气,她气若游丝一沉,又沉下去了。道良又喊:春泱春泱春泱——
这家里人人说话声音都是很大的,打电话也像是对着对岸的山峰呼喊,这都是带了各自成长的印记,春泱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她说话的声音就像一头刚刚学会了奔跑的小鹿飙着就跑过了一片山林。在未来的日子里,在某些公共场合,她将要感到难堪,她将会意识到,说话要压低声音才算是有教养。
九点半了,十点了,道良的忍耐到了极点,但是春泱像一块口香胶沾在了床上,你叫她起来,她答应了,你一转身,她又睡过去了……十点半了,十一点!简直是,道良的火山就要爆发了,他站在床前喊道:春泱!春泱!
7,
……九点了,天早已大亮,窗口的阳光透过窗帘照到了床上,叮叮铛铛响成一片,这声音春泱是听不到的,即使听到了也是另一种喧闹,梦中蒙蒙胧胧的运动会或者游乐场,被窗帘过滤过的光线落到她脸上,也变成了某处水面的反光,她吮吮嘴唇一翻身,沿着睡眠的水流一路滑下去——什么力量都不能把她拉回来。
我们的春泱,她的声音是多么嘹亮啊,如果加入一个合唱团,她的嗓音会像一只铜号浮在人声之上。她以她的金属之声给父母念一则笑话,你如果不吭声,她就要拿着报纸走到你跟前,对着你的耳朵大声念。
这滩水在梦里嘎嘎磨着牙,连滚带爬把自己抛进一条绵长的睡眠的河流——她一会儿浮在河面,一会儿又沉到河底,她是不用使力的,水流推着她,浪头拥着她,简直就像在海里冲浪。她沉沉睡着,快意地磨着牙齿,口水流到了枕头上,在梦中吃着烤鸡腿和冰激凌,见到小学中学的同学,去了电视上见到的地方,骑了马又漂流,坐在一只竹筏子上,从珠穆朗玛峰颠一路漂到雅鲁藏布江,江水真清啊,有点凉嗖嗖的,她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在梦中提了提救生衣的领子……她在睡眠的河流里漂,越漂越远,她是上不了岸了。她在梦中真切地醒来,又在梦中再次睡去。
念过之后她就满足了,她要看那上面的填字游戏,横的是七个格,竖的是五个格,斜的是九个格,格子大都是空的,仅有寥寥几字泊在那里像河中间的几丛草,填字呢,就是要凭着这几丛草长出一大片草地来,中间有一个“水”字,前后是七个格子,是不是“一江春水向东流”呢,要试,还要跟横的竖的合得上,春泱立即找到一支尖细的铅笔,在那空格子里填起来。
春泱喜欢昼寝,无论中学还是大学,只要不用上学,星期日,寒暑假,五一十一,孩子就把自己变成一大块海绵浸泡在睡眠中。她真是如饥似渴啊,睡眠滋滋作响,迅速把人泡成了一滩水——
这个孩子,她脑袋里的成语典故古诗词堆着码着有许多,她有一个小本子,专门抄录她喜欢的古诗词,有水的句子,哪一句呢“春来江水绿如蓝”“春江水暖鸭先知”“山重水复疑无路”“桃花潭水深千尺”,一句不合又换一句,没有能难得住她的。没多久格子统统填满了,乌黑的一片,春泱满意地看了又看,几滴水变成了一盆水,几粒石子变成了一捧石子,算是有了创造的快乐。
4,
这时候已经是午饭的时辰了,饭菜摆上了桌,春泱在隔壁闻到了气味,是冬菜蒸肉饼和玉米炒鸡蛋!她如同一只闻到了血腥味的猎犬一下扑到了书桌(而不是餐桌)上,在乱糟糟的书本中找出一本英语书,猛翻一阵书页,然后埋头做起一道阅读题。叫吃饭了,乖乖吃饭了——是爸爸在叫。越叫她就越来劲,我在学英语呢,她喊道。你到她跟前一看,可不是,她眼镜都来不及戴,鼻子尖几乎顶到了书本上,饭菜上桌之后吃饭之前的时间,总是被她变成一天中最努力的学习时间。那好吧,学习总是好的,但不超过五分钟,她就过来吃饭了。她查出了一个单词,或者填上了句子的一个空,她认为自己干了事情,于是她就来吃饭了。她舀起一羮蒸肉饼摁在饭碗里,一勺玉米炒鸡蛋直接送进嘴。
春泱的阅读习惯没有养成,不必考试的书,她真是难得翻。枉费了道良,几十页文章,字行中的一笔一划,他的心血就成了苍蝇屎。
8,
谁要是想了解文学作品,有这种书就够了,填空题,知识竞赛,很能应付一阵。要知道细节么,那也不难,电脑下载一个故事片或者卡通片,那上面活灵活现的,又不费脑子。
下午的五六点钟,是这个家最安静的时刻。静而暗。即使是冬天,天已经黑了,或者是夏季,下雨,天色晦暗,但这个时候是不开灯的,起码有一个房间不开灯。在昏晦中,这个房间就像一个洞穴,墙角的龟背竹一直漫延到窗口,气根拖长着,一根紧挨着一根,从天花板越过辽阔的墙壁一直长到地板,又从地板上堆着的几摞杂志底下钻出来。这株龟背养了有十几年,它只有一盆土,却时时抽新叶,长成的龟背叶子足足有脸盆那么大,重得坠到了半空中,坐在沙发上,一抬头,就会碰到大大的叶子翘起的边沿。这株龟背长途跋涉十几米从东墙长到西墙,堪称奇观,除非在原始森林或者暖房,有谁在家里见过如此茁壮的龟背?
——这又有什么奇怪,红楼西游三国水浒,那一部不是常年放着电视剧,又有各种缩写本、简写本、绘图本,故事全都烂熟了,哪个孩子还愿去读那砖头厚的原著!快餐越来越快,快得都不成样子了,一本《中学生必读的三十六部中国文学名著》一本《中学生必读的六十四部外国文学名著》——前者从诗经到巴金的《家》,后者从古希腊神话到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无一不囊括在内,每部作品分到三个页码,作者简介半页,内容梗概半页,作者头像一幅,某个版本的封面一幅,还有几行专家评价,加上一幅该书插图,就齐了!书做得漂亮,铜版画报纸,亮光光硬刮刮的,不小心手指一掠,定会割破皮。
……一排排气根从墙壁垂下来,层层的大叶子又挡住了一半的阳光,空气中有某种酸腐味,那是道良用吃剩的牛奶作肥料,如果有一日特别臭,那就是用了极品的肥料,是杀鱼掏出的内脏又沤了不少时日。
但她很快知道了,这都是一套绘图本的功劳。
肥料除了供给龟背竹,还浇淋窗台上的两盆吊兰和一盆仙人球,吊兰的枝条伸得很长,上面的小白花此起彼伏;仙人球呢,买回来的时候只有拳头那么大,没几年就窜成了一只大冬瓜。道良本来不喜仙人球,是特意买来给春泱吸收电脑辐射的。窗台上除了植物,还放了两块石头——一块是长的扁的,深灰色,是海红从三峡带回的长江石;另一块是方的白的黄的,上面有半轮太阳似的黄斑,是道良从河南带回的黄河石。窗帘也有两层,一层是棉布的,另一层是专门的遮阳涂层布,冬季时太阳直射,正好照在电脑屏幕上。加上地上乱堆的杂志报纸,矮藤椅小板凳,在钢琴旁边又挤进一只衣帽架——房间更加零乱曲折,也更像一窟洞穴了。
我们的春泱,她是吃图像长大的。七八岁的时候她就能把古希腊神话故事讲得头头是道,她知道灶神叫赫斯提娅,火神和铁匠神叫赫法伊斯托斯,这个赫法什么,是他用一把斧头劈开宙斯的头,帮他生出了雅典娜,每一位神的名字来历春泱都清楚,很是让海红吃惊。
9,
3,
这样一个洞穴春泱最喜欢,既是她下午睡觉的地方,也是她吃东西处。她坐在沙发上,一仰头,好几层大叶子遮着,就像坐在大树底下。她有时吃饭也不在饭桌上吃,要端到这里来。沙发旁边的茶几上,总是有春泱的鸡蛋壳、饼干渣、水果皮、半截面条和几粒米饭粒。所以她是不去床上睡觉的,她窝在沙发里,身上堆着大衣和毛巾被,她本人也像是这个洞穴的一部分。道良坐在房门跟前看报纸,海红在隔壁房间看书,银禾打毛线,三个人都不说话,仿佛屋子里正睡着一个容易受惊的小婴儿。
心灵的灵,艺术的艺,对象的对,它们自己本来就是一堆笔划密不透风,这下好,一个简化字就在它的右边堵着——它还能伸得开手脚么?它还能吹得着一丝风么——本来天就热,春泱觉得更热了。她想在里面找出一幅插图,翻来翻去,除了作者像,只看到一幅“杜勃罗留波夫和车尔尼雪夫斯基在《同时代人》编辑部中”,两个干瘦的绅士,一个站着一个坐着,都戴一付眼镜,手里拿着书或纸,甚是无趣。
……五点,五点半,六点……
春泱翻开一看,头更大了,满篇斑斑驳驳,像是苍蝇在上面拉满了屎——
时间在龟背叶脉里奔流,发出听不见的丝丝声,春泱沉在睡眠中。银禾起身去炒菜了,春泱一动也不动。六点半了,饭菜都上了桌,海红啪的拉亮了顶灯,这是六十瓦的灯泡,明晃晃的照着了春泱的眼睛——
天下的父母,总是拿孩子当祖宗供的——看不懂繁体字?这个不难,道良便把每一个繁体字的简化字,用铅笔标注在行空处。
这时候,春泱把身上的衣物一抖,像一只鼹鼠出了洞。吃完晚饭,春泱要看一会儿动画相声,现在的相声都不是真人的了,只有声音是真人的,画面统统编成了动画。动画这个东西,它是上天入地的——一说工厂,一排烟囱摇头晃脑就出来了,一说唱戏,哩个隆咚呛,立即出来一个背上插满小旗的红脸武生,多么热闹,电子时代的孩子们,连相声都耐不下性子听了,非要看晃动着的小人,他们离文字真是越来越生疏了。
道良像献宝似的把他的宝贝摊到了春泱的跟前,春泱一看,这书更加无趣,不但是繁体字,更是竖排的,她从来没有看过繁体竖排的书,这个在动漫中成长的孩子,她上了高中还不舍得把小时候看的《大灰狼画报》卖掉,她把它们藏在她的床底下,睡觉的时候从床底捞起一本,那些五颜六色的怪头怪脑的狼羊龟兔,是她心爱的宠物呢,她迷恋地看着它们,心满意足。中考结束的第一件事,是上网看一个叫柯南的探案动漫片,文字于她不亲,这些黑滞滞的东西,笔划一多,看上去一堆一堆的,那么生,以至于有一种压迫感。
晚上十点以前,春泱磨蹭着,东看西摸,作业摆在跟前也静不下心,这已经是高三最紧张的时刻,马上就要高考了,高考决定一生。你问她:今天作业做完了?她十有八九应道:累了。然后继续磨蹭。十点一过,她忽然通上了电,全身上下正经起来,她埋下头,奋笔疾书,算数学题,默英语单词,看花花绿绿的地理图表,在上面划道道。
2,
这时候,道良就要在旁边问:乖乖,喝水吗?春泱断然道:不渴!道良却仍要殷勤端过春泱的水杯,摸一摸,看水凉没凉,他踮手踮脚到厨房去,往杯子里兑一点滚水,又摸一摸,当他确认杯子里的水既不太凉又不太烫了,再小心放回春泱的面前。(好在春泱从不吃宵夜,否则定会鸡飞狗跳。)
每当道良重读文章的某一段,一连串的感叹就会从他嘴里鱼贯而出——视野开阔极了,才华横溢,洋洋洒洒,对社会的分析、艺术的见解……难以想象才二十几岁……
10,
“我们的公众等待冈察洛夫君的长篇小说,已经有十年了。”道良永远记得这篇长文的开头第一句,这部《杜勃罗留波夫选集》第一卷,定价2元,扉页上写着一个陌生的名字,购于1957年二月,是1963年道良从旧书店淘来的,上面每隔一两页就划上了红杠,“《奥勃洛莫夫》毫无疑问,是招惹了许多批评的。在这些批评家中,有些人大约是校仇家,他们一心在语言和音节中搜索什么错误;有些大约是多情善感的人,他们会对某些情景或者人物的动人之处,发出许多感叹;还有一些大约是美学药剂师,他们根据美学的药方,严格地检验每一作品,看他们是否正确地把这一类那一类性质的药品最合宜的分量分配给剧中人,这些剧中人是否一直是按照药方上所说明的情形来使用他们的。”
多像一名忠心耿耿的老仆人啊!在旧时代的大宅里,在某一个裹着绫罗绸缎的小少爷身边,就垂手站立着这样一位老仆人,他完全没有了自己,少爷的命就是他的命。现在的90后孩子个个都是爷,时势颠倒,父母成为仆役,他坐在门口守着孩子,十一点半了……他开始催春泱睡觉。春泱说:还没完呢,早着呢!
道良让春泱读这书,并非对冈察洛夫情有独钟,而是要引导她阅读杜勃罗留波夫的长文《什么是奥勃洛莫夫性格?》,道良认为,杜勃罗留波夫是一位大天才,大批评家,既然春泱上的是汉语言文学专业,她就应该向这位俄国人看齐,有朝一日,也当一名大批评家——中国的当代文学太混乱了,无比需要一位杜式人物,站在洪水横流的河边,大手一挥,理清河道。
我们的道良,他马上不吭声了。眼睁睁地到了十二点,他又催,春泱说,待会儿就睡。他很不识趣追问道:要待多大一会儿?春泱马上不耐烦,她不应了,只顾埋头写她的。道良便像一只受了委屈的狗,瘫在了椅子上,他呜噜了半句什么,自己又咽回去了。
——读后感是:“我比奥勃洛莫夫还懒。”
十二点半!这个时间就像一枚定时炸弹设定的节点,它快要爆炸了,秒针滴嗒滴嗒,声声叠叠,它一声大过了一声,在半夜的寂静中轰鸣。
春泱拿来翻了翻,说,繁体字,看不懂。道良就专程到朝内大街166号,人民文学出版社门市部,买回了新版的简体字的插图本,定价从1.75元变成了27元,译者不同,书名变成了《奥勃洛莫夫》,封面呢,是一个胖绅士和一位小姐,小姐臂上搭着披肩,帽子的带子似乎正飘起来,他们身后有一棵大树和一张公园里的长木椅。春泱觉得不错,她就一气看了三天,读完了。
道良不再催春泱了,他在屋里走来走去,身体里的雷电积压着。忽然,他停下了脚步,他凛然叫道:春泱。其声怪异令春泱抬起了头,道良的声音忽然缓了下来,变得有些凄然,他说:爸爸死了就好了。
他一门心思想把春泱培养成一名文学批评家——高考一过,就让她先读这本《奥勃洛摩夫》。
一下就说到了死——
道良从书柜里翻出一本书,俄国冈察洛夫的《奥勃洛摩夫》。六百多页,一大厚本,封面有一个双下巴裂嘴瞪眼的胖老头,扉页上写着钢笔字:“史道良,一九六三年十一月二十三日购于西四新华书店”,这是四十多年前买的书,定价1.75元。经过了文革,又经过江西五七干校,再经过了八年抗战的离婚,这书还能完好无损留下来,道良摩挲半天,感慨良久。
这样的字眼,春泱有些吓着了,她问:又怎么啦?道良说:你现在上床睡觉也只能睡五个多小时了,才五个小时啊,身体会跨掉的,爸爸眼睁睁地看着你往死路上走一点办法都没有,不如……
1,
春泱松了一口气,她安慰爸爸说,我们班同学都是两三点才睡,我是睡得最早的。她一边说一边又磨蹭了十几二十分钟。终于,午夜一点,春泱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