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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速

有时候中午人少,老板就让她们到街上发宣传单,是给“光速”拉生意的。发传单雨喜已经很有经验,她眼尖,能判别城管,远远看见城管来了,立即把传单塞进随身的挎包里。她一次都没有被城管逮到过。

穿梭不止,兑币不已。

上午九点半到下午六点,加上来回路上的四小时,一天要折腾十二个小时还不止。不过呢,从王榨村去广东的孩子都羡慕雨喜,她们被人带到东莞一家小电子厂,每天要干十五个小时,除了吃饭睡觉就得干活,一天下来累得话都不想说。连喝水也得自己买,一年只能休息两天,连过年那天的上午还得上班。

在“光速”要不停地巡场,教人玩游戏,给人兑币,还得紧盯着防止客人偷币。规矩不少——站姿要挺拔不能驼背,口袋里不能放币,不能玩手机,跟客人不能站得太近也不能站得太远,讲话不能太快,等等。

跟她们比,“光速”简直就是天堂——

3,

可不是吗?她还能玩游戏!

不过她不用给小姨交伙食费,小姨家的东西多得吃不完,十几桶油,六七袋大米,大米都长虫子了,黑的,小的,像黑芝麻一样,她家吃都吃不完——都是村里发的,过年的时候还分红,每户能分上几千元。

周一下午人最少,老板允许员工们玩游戏,给她们网上使用的货币——Q币。这三个老板,那两个富二代最大方,一甩手就给她们五百个币,最抠门儿的是那个三老板,一次只给三十币。

这伙食还没有深圳富士康的合胃口。

跟爸爸王三顺同居的宋秋芬,她的儿子也上网。雨喜会在QQ空间上碰到他,碰到了,雨喜就“呸”的一下。雨喜在网上发帖子,到处发,说他的妈妈是个婊子,弄得人人皆知。那儿子说要跟她谈谈,于是就在QQ空间上谈,语音加视频,他说“我去劝我妈,你去劝你爸”,雨喜却说“我没爸,我爸早死了”,宋的儿子又问她的住处,他要找她面谈。

美禾到了家倒是快的,她问道:你们想吃什么?有要吃面条的,有要吃豆包的。“行”,美禾边答应着就转身出门去买——杨庄虽小,却有三家小超市。自家院子对门就有一家华联超市,她十分钟之内就转来,上锅一煮,或一蒸,就好了。也有菜,她家的菜都是凉的——凉拌心里美、凉拌胡萝卜,连大白菜都是洗洗就端上桌:蘸酱吃!超市买来的酱肝酱牛肉,也都是凉的。

雨喜答道:我住中南海,你找得到吗?

回到杨庄八点多,天已经黑透,如果小姨和姨父早到家,饭就快做好了,所谓饭,不是大米饭,而是面食,顿顿都是面食,美禾家的灶台上永远都放一瓢面粉,不是面条就是烙饼。有时雨喜早到家,小姨还没回,厨房是冷锅冷灶,她也不动手做饭,她等着,再晚也等小姨回来做饭。雨喜不会做面食,她也不学。

4,

她是不让座的,老弱病残孕,一次都不让。凭什么要让呢,她站了一天这么累,谁又来让她。

“光速”网吧新进了一批有赌博性质的游戏机。

她高声骂那些把她挤痛的人,售票员说:喊什么!嫌挤你就下去!她毫不示弱,扭头跟人对着喊——我买了票你凭什么让我下车,退我车票钱!退钱啊,退了钱我就下车,一秒钟我都不停!呛得售票员没话说。

同时扩大了营业面积,本来是四百平米,一半是电脑区,一半是普通的游戏机。游戏机都是娱乐性质的,只吃币不吐币,光是学生来玩玩,赚钱不够多也不够快。

中午时分走过中关村广场去吃一份快餐,“物美”的最便宜,五块钱一份,有米饭,有一点豆芽或白菜,最贵的是十块一份,青椒炒肉片外加半边卤鸡蛋,或者土豆烧肉加上一个酸菜粉丝。一般都是吃五块钱一份的,不好吃,饭是夹生的,菜不新鲜。“真功夫”和“永和”的快餐好,但是贵,基本上不吃它们。有时营业额不错,老板亦会请客,让大家吃一顿,麦当劳,那就是最好的。下午六点下班,挎上挎包再次走过地下过道,挤上303路——这时候的303路,会把人挤成面饼。

富二代的老板甚有能耐,呼风唤雨一阵阵的。爹娘在头上罩着,他们让头上这片天晴它就晴,让它下雨它就下雨,他们的爹妈飞得高,跟云一样罩在他们的头顶。所以呢,在地下二层又整来了五百平米,加起来有九百平米。新加的五百平米统统放新购的游戏机,这批游戏机跟娱乐机不是同一类,它们是会吐币的,投币进去,哗啦哗啦哗啦,它会吐出来,当然,哗啦哗啦,更多的时候它不吐,它吃进去的肯定比吐出来的多,但你会上瘾,你总想着,下一把,下一把没准就能吐出一大堆来。

去时花上两个小时,回来再花两小时。

当然啊,这就是专门满足人的赌性的赌博机。

时间来不及,她就不吃了。啊若有炸糕出锅,她也会买上一块,一边吃一边走路,已经七点了,她挤上公交车从杨庄到颐和园的北宫门,再从北宫门倒303路到中关村,这是303路的起点站,要坐二十多站才到中关村,然后她穿过一条地下过街通道走进“光速”网吧。

谁敢叫它赌博机?那么明目张胆,人人都称它游戏机。

从杨庄到公交车站。一路上早点摊子多得像集市,一个连着一个,卖什么的都有,包子油条红薯,面条馄饨小米粥,啊还有炸糕!有时候雨喜也吃早餐,她买上一杯豆浆和一根油条,然后坐到一张矮桌旁,一口油条,酥的,一口豆浆,滚烫的,真是惬意!

但它吐出来的游戏币不能兑换成现金,如果能兑换,那就是真正的赌博了,立即要被公安查封。所以呢,这些赌博机又不是真正的赌博机,它们仍然是游戏机。

早上六点半起床,六点五十从小姨家出门,家里的早餐都是姨父从村里的早点铺子买回,一锅热豆浆,几张大饼,就着隔夜的咸菜,他们一家三口吃得有滋味。雨喜经常不吃早餐,在深圳富士康的时候就不吃,在湾口中学的时候也不吃,她宁可多睡半小时。

有一阵子公安要严查,老板也有些害怕,到了晚上十点就关大门了,不但关门,还拉电闸,营业厅里一片黑。有天晚上雨喜值夜班,客人越来越多不停地涌进来,人多得连走路都走不动,正纳闷着,忽然,老板进来,让清场关门。原来这晚上别处的游戏厅都关了门,想玩的人就都涌进了“光速”。

2,

很快老板又不怕了,生意好,营业时间延长至午夜两点——

她从杨庄到中关村广场,本来是想碰运气,看有没有人招电脑推销员,结果却遇到新开的“光速”在招人。底气壮,不怯场——网络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她的地盘,同乡和工友,没有谁比她对网络更熟的了,她无师自通,各种名目繁多的游戏,一看就会,她是个中高手呢,在网络游戏中她能成为女王。

钱赚得哗哗的一月进账二百多万!赌博机都是从日本进口的最新产品,不,这里不叫赌博机,它们是“马戏团”“大风”“金刚”,少的要七八万元一台,多的要十几二十万。马戏团,那里有猴、马、狮、象、蛇,它们不断地变换颜色和位置,你就押吧,押一种动物,押中了赔你,赔率很是不低。“金刚”呢,太大了,比三张大桌子拼起来还大,老板说“金刚”全国只有两台,一台在上海,一台在北京,就在北京中关村的“光速”。

雨喜凭着一股蛮劲兼运气当上的网管——

真正的娱乐机也新进了几台——飙车机,跟真的车一模一样,方向盘、刹车、油门,全一样,你看着屏幕,就像真的开起了车,“轰”的一下撞车了,你还会有震动感;捕鱼机呢,屏幕是平放的,像一个大鱼缸,鱼游来游去,你一推拉杆,捞起来两条!也可以撒网,一网罩过去,网住好多条。

银禾喜滋滋地对道良说,雨喜领到工资了,加到了一千二百块!她心情愉快,一转身到厨房炒菜,锅铲轻快得叮当响。

男女老少都喜欢玩,连老太太都来。有一个老太太,儿子媳妇陪着来,她爱玩捕鱼,手又慢,一捞起来鱼就跑了。她又老花眼,戴着花镜还要隔得老远才能看清楚,她的脖子总是往后拉,看上去很是可笑。

他们问雨喜,雨喜说,我爸我妈都在北京,我舅舅舅妈、叔公叔婆都在北京,我小姨也在北京。

一个单身女人,四十来岁,她说自己是大学教授,她晚上来,开一辆奔驰,一次买三万个币,几台机器同时来!她喜欢跟雨喜聊天,“丫头,你猜我这衣服多少钱?”雨喜猜不出,她说一个包就十几万,洗一次包都得花几千块。有一个老太太呢,每次自己来,一来就找雨喜,“丫头,我要玩那个大金刚”,她大声嚷嚷,她有钱,一玩就是六千个币,一万块。

北京人呢,老板不敢开。

成人甚至更加上瘾,从中午玩到凌晨,玩得疯狂的一天能玩掉十几万。中间吃饭就让雨喜去买,一百块,雨喜的饭钱他也一起付了。

是外地人就更容易被开除了,快发工资了就开除人。

大学生也来玩,北航、北邮,连北大清华的都有。

“光速”网吧,早上九点半到下午六点上班,没有休息日,但可以请假。新人月薪一千元,不包吃住。流动性很大,每天都有人进来也每天都有人走掉,每天,都有人被开除,连经理都被开除了。有人叫你你没听见、谈恋爱、上班玩手机……都是开除的由头。有摄像头对着,不管你干什么,老板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雨喜双手抱着托盘在形形色色的人中穿梭往来,托盘里是满满的游戏币,不停地有客人叫,她要小跑着才能不耽误,五十块钱三十个币,扔一个币下去能玩一两分钟,三十个币不到一小时就玩没了,又接着买。客人玩得太疯了,连柜台的币都买光了,就要赶紧从各个游戏机里收币,雨喜推着推车从马戏团到大风又到金刚,再从娃娃机到捕鱼机再到飙车机,她一把一把的捧来放到大号塑料桶里,弯下腰又直起来,直起来又弯下去。

好了,现在她当上了网管。

游戏币是从广州订购的,铅制,每天摸着铅币,双手沾满铅粉,黑得像挖煤工,洗也洗不干净。

王雨喜,她能干什么呢,乡下女孩,初中都没毕业,她不当收银员不开电梯不洗菜切菜不端盘子不当清洁工她能干什么呢?

干熟了,雨喜便开始懈怠偷懒。她看人下菜碟,看是不是她们的会员,会员中又看是不是VIP,如果是,那她最殷勤,一叫,马上小跑趋前。她们的会员卡分四等,一次买六千个币的是VIP卡,三千的是钻石卡,五百的是白金卡,两百的是黄金卡。她累的时候,别说买三五十个币的,就是白金卡和黄金卡她都装做没听见。

她挑肥拣瘦,左右都不合她的意,好歹进了丰台的一家电子厂,干了两天,又辞了。“北京根本就没有大企业,电子厂都是些小厂,比起深圳差远了”这家电子厂待遇太差,一天要做十四个小时,早上八点上班上到晚上十点,一个月才850元,还要扣掉120元交社保,剩下730元还不包吃住。这么少的钱,这么长时间的活儿,不把人做死做残不算数。

5,

她要自己找活,她从来就是自己闯世界的,从来不靠亲戚。

同一天入职的七个人,有五个被开除,一个自己走掉,就剩她一个人。

她也不当保洁工。银行储蓄所,只有巴掌大一点地要扫,比什么活都轻松。但是雨喜说,那是上了年纪的人干的,她才十九岁,她才不当什么清洁工!

她要值夜班,半夜两点下班,然后在店里待到早晨六点才回家。店里也有一间宿舍,谁上夜班可以住。雨喜嫌那太脏了,又乱,一个角落堆着矿泉水,屋里还随处散着塑料娃娃,虽然知道那是供游戏机使用,也不免怪异——啊,你一进屋,地上床上桌上,塑料娃娃黑洞洞的大眼睛瞪着你,谁不觉得心里发毛!又没有通风,到处都是霉味。

开电梯,每月工资才七百元,不包吃,当然是不能去的;超市收银员,“收到假钱怎么办?还得我自己赔”;酒店里的客房服务员,每天收收床单打扫房间,一是雨喜自己不想干,二是酒店也嫌她矮不要她;一家大学的食堂,洗菜切菜,每月一千二百元,包吃包住,够好的了,也不愿。

所以她不睡。她玩游戏。

此前雨喜从东城叔公家搬到了海淀杨庄小姨家,小姨美禾给她找活干,美禾很有把握,她给十几个人找过活呢,人人都感谢她。但是雨喜不是一盏省油的灯,美禾介绍的活,她一个都不愿意。

这正是玩游戏的大好时光,谁说不是——两层游戏厅都空了,九百平米,除了星星点点几个入了迷的赌棍,他们趴在大金刚的某一个口上,像那些跟人世毫无关系的类外动物。所有的游戏机都闲下来了,经过一整天无休无止的喧腾,连这钢铁玩意儿都精疲力竭了,它们在黑暗中歇着。

这家名叫“光速”的网吧,也兼游戏厅,据说很是有背景,是三个老板合开——他们真年轻,两个是“富二代”,第三个呢,找了个女朋友是“富二代”,三个人都开宝马,那两个老板不常来,三老板天天都来,不但他本人来,还喜欢带上他的女朋友,“我媳妇儿”他总是说。“媳妇儿”挺漂亮,也找了地方去上班,却又不好好上,每天都让她爸爸的车接送。

雨喜她不歇,她既要玩飙车,又要玩捕鱼——这些花了十万八万买来的机器,白天是老板的,晚上就是她雨喜的了。有钱人要花很多钱才能玩,她一分钱不花就能玩到。开始时老板赏她们一些游戏币,现在她找到了窍门,一个币都不花,她用钥匙打开游戏机,直接用手拔那投币器,要多少她就有多少,她像那些富人一样阔绰,她捕鱼捕了一网又一网,捕累了就换成铁拳,在屏上打得翻天覆地。她兴奋得额头发亮口发干,大好时光岂能去睡觉——一个通宵飞着就过去了。

所谓网管,就是在网吧或游戏厅里巡场,头戴一付耳麦,在洞穴般的网吧里从一头走到另一头,网吧在地下二层,你走下二十级台阶走走走,像是走进一处密室。楼梯道黑漆漆的,身后的光慢慢稀薄,前面很黑,过了拐角忽然又有了薄光,但这光是冷的,荧光。每个人都趴在电脑上,谁也不理谁。戴上耳麦头顶伸出一根天线就像深海里的动物,从这头游到那一头,如果有人叫你,你就快步赶过去,“怎么啦?”你要教他们玩游戏。

飙车游戏要有一种卡才能玩,卡是紫色的,用完了就变颜色,颜色一变就作废了。我们的雨喜真是聪明,她发明了微波炉复原法,把卡放进微波炉一烤,咦,它变回了紫色,这卡就又能用了!

雨喜去中关村推销电脑,结果,天上掉下了馅饼——她意外地当上了网管。

她想飙车就飙车,想捕鱼就捕鱼,她还认识了很多人。玩家们有时会请店里的女孩一起出去吃饭——每月的伙食花销能省下来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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