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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穴、游戏、塑料的肉身

他那张是在靠窗的上铺,她踮起脚,忽然闻到一股豆腥气,类似刚刚嚼烂的生黄豆吐在手心上。那是什么她知道,网上什么都有,她小小年纪却早已不是一个蒙昧者。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比她想象的好闻,她甚至是喜欢的。年轻的生命葱笼蓊郁,渴望着奔向某个异性陌生的深处。

她去过一次他的宿舍,半新不旧的,走廊里有些暗,一股子很浓的男生的味道,脚臭、汗气、烟味、固定发型的摩丝味,角落里散着空啤酒瓶,人人床上都是乱糟糟的,四个人的宿舍放了三张架床六个床位,两张空床位横七竖八地堆着箱子和杂物。

床头贴着一幅女影星,那是谁啊她怎么也想不起来无论如何,但她的奶坨大得衣服都撑开了,那里鼓得圆圆亮亮的让雨喜生气,“都是假的”,她嘟囔道。“什么?”罗家辉没听清。雨喜大声说道:我说,你抽什么筋啊!

3,

他带她到学院西门看过地上的摩斯码——

雨喜和罗家辉,一个来自浠川的湾口乡王榨村,一个来自浠川的洗马乡鱼嘴寨村,一个遥远的浠川,沾着泥的有着西流河水的浠川县从北京海淀的天空隆隆降下来罩着了这两个浠川的男孩和女孩——在这个无边无际的星球。

几十米长的灰白色的路面镶嵌着一道道黑色的地砖,这就是摩斯码,是罗家辉可以向她炫耀的东西。

“哗,我的曾祖是你们洗马乡的活祖宗”他们就这样在“光速”网吧认识了。

哦摩斯码那是一种密码,它用长长短短的条状组合构成字母,字母一组合就知道意思了,也可用汉语拼音,H,OU,厚,D,E,德,躺在地上的校训。那个叫摩斯的英国人是多么聪明,所有长长短短的东西都可以变成密码,《风声》网上也有啊,周迅缝在旗袍上的针脚长长短短的,那就是摩斯码。《风声》雨喜也是喜欢的呢,她的趣味早已不是一个初中生的段位,黑黢黢的密室里周迅的脸白得像黑瓦罐里的盐她的头发垂下挡住了半边脸,她是富家小姐而酷刑是双腿分开从一根粗绳索上猛烈拖过,一次又一次,绳索上血肉模糊。在黑暗的密室里就像在游戏厅,游戏厅的员工休息室,地下二层,紧挨着边门的一小间,没有窗。

洗马乡成片成片的村子都是姓史的呢,雨喜说,不像在湾口,姓史的只有几户人家。妈妈的爷爷到洗马去,他们都管他叫活祖宗,因为在史姓中他辈份最高。

它的窗户要越过头顶,越过头顶的地下一层再到地面一层,是啊它的窗户在天上。

哈,一个是浠川湾口乡的,一个是浠川洗马乡的,两个乡近得很,只隔了五十里!雨喜说,我妈妈说她的爷爷就是从洗马搬下来的。洗马那山真是高,在山下种稻,把禾头(连着稻穗尚未脱粒的稻秆)挑到半山的村子里,要整整走上半个钟头!我妈怎么知道呢,王榨有个人生了个女儿,满月就送给了洗马乡的亲戚。她们去走亲戚、去赶生日,爬那个洗马山啊爬得要死,山上还有石寨呢,是石头垒成的多少年都没有塌它稳稳地立在山腰上,白色的石头变黑了人住在里面冬暖夏凉,山脚下是稻田一小块一小块,最小的田,一只斗笠就能盖住。

4,

洗马乡啊我知道!我知道啊洗马是在胡河那边,过了胡河过蔡河,过了蔡河过白莲河,过了白莲河就到了,紧挨着英山县呢我妈说。罗家辉呢也知道湾口,他大姨家就在湾口的上皂角村,有一年大姨给他们家带来过藕粉和干鱼。

罗家辉,他站在密室(他不由得把这个地方称之为密室)的架床旁边,脚上碰着了一只塑料娃娃光秃秃的脑袋。

你是浠川哪儿的?两个人互相问道。

满地一模一样的塑料娃娃堆挤着,使这个空间变得诡异,这么多肉色的光头娃娃就像是从床底下源源不断地复制出来,幽暗的床底,是否通向一个不为人所知的地下世界?那里是否生存着无数肉色的塑料人?

“苕”字在在昏暗的游戏厅上方亮了一下,同时照着了这两个人的眼睛,他们在黑暗中看到了对方的一刹那,浠川隆隆地跌落在这个古怪的忽明忽暗闪着荧光的地方。

还好还好,他回过神来看到塞满娃娃的室内还堆有矿泉水、饮料、储物柜、员工喝水的杯子,这些日常的物品使这间屋子看上去不那么古怪。

这个来自老家浠川的字眼忽然就嘣了出来,是啊苕,这是她在娘胎里就听过无数说过无数遍的、缠在胎盘里的字眼,就像你的口水。

5,

忽然有人起哄,让她教你吧,她一教,你肯定就会了。但他一听这话马上就从游戏机上跳了出来。她笑了,从抿着的嘴里出来一个字:“苕”。

就这样夜深了,游戏厅的洞穴里也进入了睡眠状态,大部分机器关闭,它们也要睡了,只有一两个赌棍把自己深埋在大金刚的某一个口子里,他们也像机器的一部分,除了手和眼睛,他们的后背和头都是一动不动的。

就和他,这个挺笨的、穿着难看的红球鞋的家伙。她看他,他不是她喜欢的身材修长的类型,他矮,但他宽肩膀,所以敦实,看上去有些憨,眉毛是浓的,目光朗朗。没一会儿功夫,雨喜就抛弃了原来的审美标准,换上了另一套。

就是你的天下了,雨喜。

谈恋爱,

黑暗中你像一只刚刚长成的年轻雌猫,轻捷地绕过无声的机器,急速奔向密室。在寂静中你忽然听见了身体里血液流动的声音,细碎的簇簇声,如同风吹过密密的松树林,密集的松针互相摩擦击打缭绕,簇簇的它们要奔向哪里她在门边停了下来。

喜欢那种有点黑、有点瘦、身材结实匀称的男生,是啊他们邋遢、头发支楞着、脸上长着青春痘、口袋里永远没有钱,但她喜欢他们。如果她初二时没有缀学,如果她一直读书,初中、高中,上大学,那她跟他们就是同学了,在同一个班里,排队打饭在操场上跑步唱歌开会?唔她将和他们在一起。那样……她大概会跟他们谈恋爱.

胸口处、乳房那里、那两个小点,全身的血原来是要奔向那里啊,你感到那里鼓胀起来,挺起上身,用手背碰到右边胸口那个坚硬的小点,

她喜欢大学男生——

暖气有点燥热里面穿一件紧身长袖T恤外面套一件薄毛衣,而血液还在奔向乳房,在微光中。你愿意,你想要。她早就想找到一个人进入她的身体,再过三天她就二十岁了她不愿以一个处女的身份进入她的二十岁。

这个男生,他额头上一层亮晃晃的水珠,或者是急出来的汗,或是淋的雨水一直未干。游戏厅这时人少,不是周末,又下了雨,也许还有足球比赛,或者是某个大牌歌星的演唱会,总之人很少。雨喜背着手,挺直腰,以标准的姿势站立在这伙男生旁边。

她们都有男朋友,

雨喜站在这伙男生旁边,每个人都在她的眼底。

那些北京女孩她们边说边吃吃笑,就像尝到了新鲜的味道,她们不喜欢“荒”着,地头荒着连草都不生长她们不喜欢,她们要让她们的地开出一点花来她们还要把花插在头上招摇,罗家辉,

宁波男生买了三百块钱的币,他们四个人轮流上一台机器,轮到罗家辉的时候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把这“车”飙起来,拉杆、踩油门,宁波同学指挥道。

他黑黑瘦瘦地坐在架床的下铺,没有窗户、没有人,只有一面墙的塑料娃娃紧张地沉默着,它们有一些已经穿上了衣服大多数都是女孩子,她们化纤的裙子在白光下粉粉的亮着、裙子掀起露出她们光溜溜的下身。那里什么都没有,没有小裤叉一览无余那里是闭合的,没有应该有的那一道缝隙。

他们玩娱乐机,飙车,轮换着坐上去。除了宁波同学,其余三人都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游戏机,坐在机器的座位上完全就像坐在真的车上,方向盘、刹车、油门,跟真的一样,眼睛看着屏幕,就像真的开起了车,“轰”的一下撞车了,你还会有震动感。

毛绒绒的缝隙在,你的腿间

这个乡下孩子, “光速”门槛之高,不是他来的地方,是宁波的同学过生日要请室友出去玩,宁波同学家有钱,他虽然有钱但是一点也不霸道呢,他是温和的,还是义气的,他说大家给我个面子吧陪我去玩一趟,下着小雨四个人也不打伞头发上都顶着一层水珠,宁波同学招来一辆出租车把他们塞进去他坐在车头位。后排的三个男生湿漉漉地挤在一起就像三只刚从塘里跳上岸的小公鸡。

——所有能流动的东西,那些水,那些汁,那些液体,在年轻的身体里荡来荡去,涌到嘴唇你如果来得及掏出一只小镜子会看到,白色的节能灯光下它竟然也能鲜艳丰满像一只熟透的蛇莓。蛇莓的汁液涌到小肚子下面那个半根手指长的开口,像山泉源源不断但是有一窝乱草堵在那里。你不打算憋回去。你不打算紧紧夹着双腿你告诉自己再过三天你就二十岁了。

关于罗家辉,他是北邮大三学生,浠川人,雨喜的同乡。

她关了灯。她说:

员工不许谈恋爱,但罗家辉忽然跑来了。雨喜有些紧张,虽然店规已经不太有效,年轻人谈恋爱,谁挡得住?纵然如此,雨喜还是要把罗家辉藏到员工休息室去。只能藏。她不想把他赶走,他又没有玩游戏的消费能力。这个地方根本不是他来的。

停电了。

2,

灯灭了她站在黑暗中,血液失明似的一阵乱窜她全身紧张得一阵坚硬又一阵松软——

大街上,在黑暗中密藏的塑料娃娃骤然变了样子,在日光中,它微温的笑容熄灭了,还原成僵死的塑料,呆滞、古怪,敲着会发出“笃笃”的塑料声。它不再是喜庆的东西,你如果盯着它看,塑料眼睛里的不祥会吓着你。你不会再把它带回家,“噗”的一下,它被丢弃在路旁的垃圾桶里。

她听见在黑暗中他摔倒在地的声音,一定是踩着了一只塑料娃娃,“你别动”她小声喊道,她循着熟练的一线天摸索着迎过去,手指碰着了罗家辉乱篷篷的头发。他坐在地上一仰头闻到一股浓郁的气味,有点甜也有点腥,这就是她的火柴点着了他身体里的柴火“烘”的一下,滚烫的东西冲到他的喉咙又呼呼直下到他的裆间那里滚烫而坚硬。

得到它的人如果是女孩,她会把它抱着带回家,如果是男孩,他是要送给他的女朋友的。他们把娃娃带到了大街上,

他僵直着但是,但是她的气味从空气中迎过来。她迎着他,软软的、鼓鼓的、富有弹性、散发出他迷恋的女性气味。在黑暗中她的发鬏散开了,发丝掠到他的脸上痒痒的他的手被她捉着放到了软软鼓鼓的地方,“像……网上……”她气息断续,像一条被人踩了几脚的猫。

它的生命就是这弹跳出来的一瞬间。因为有惊喜,玩游戏的人把他的惊喜灌注到娃娃的塑料壳里,在黑暗中,在荧光闪闪中,从机器里跳出来的肉色娃娃简直就像来自莲藕的哪咤!它塑料的肉身在黑暗中一闪,它圆圆的脸简直是笑的!圆圆的身子和四肢也几乎、像是在瞬间有了温度。

……腥气越来越重,两种浆液黏稠、浓密、滚烫,它们呼啸着向对方喷涌,一股力量把两个人顶到了水浪上,他们飞快地滑向浪尖,又快速地跌落浪底,为了不被浪头摔到岸上,他们不得不紧紧抱住对方,他们在贪生怕死的同时又是舍生忘死的,在水中的这一瞬间,两个人都把自己变成了一颗手榴弹,把自己的命,向着对方抛掷出去,以至于使尽了吃奶的力气。

从地上一直堆到天花板,连床底下都是这种看上去肉呼呼的小东西,光着头,眼睛凹进去,你看它呢它就瞪着你,你不看它它就看着别处,它看别处的眼神是茫然的,又是木呆的,是,它还没有找到它的生命,它的生命要等到把它放进游戏机里,那种娱乐型的娃娃机,它要呆在比密室更加黑暗的机舱里,等到机缘巧合,什么机关一碰,它才能从机器里弹出来,被那个幸运的人抓在手上。

6,

塑料的肉身,

两人湿漉漉地上岸喘气,钢铁的手榴弹变成了稀软的烂泥巴。你把自己摊在架床的下铺,在烂泥巴的状态中闻到了松针的气味。

这个密室,到处都塞满了肉色的塑料娃娃。

这种由稀料(稀释油漆的液体化学材料)散发出来的类似松针的气味使雨喜感到仿佛是在乡下的柴屋,那次她提前从学校回家了,她站在后门听见柴屋里有奇怪的哼哼声,一推门看到宋秋芬两条叉得很开的大腿,白溜溜的摊在暗黄晒干的松针上,而她的父亲王三顺正伏在她两腿间,就像一条狗要吃她拉出来的屎。让人呕吐。

“光速”的员工休息室,也兼仓库,地下二层。它的窗户在天上。

但现在,她在松针的气味中想起这些已经不再愤怒,在刚刚平息的气流和水浪中她似乎已经不再是那个站在自家柴房的王雨喜——她成为了一个水汪汪的女人。有一瞬间,她仿佛感到自己成为了那个遭她辱骂的宋秋芬,哦,当然不是。

屋子有十平米吧?也许更大或者更小,无论大小它都挤满着,大小对它是没有意义的,它永远只能站一双脚,站脚的地方比一线天还要窄,一共挤着五张架床,可以睡十个人。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好闻的松针味,同时对罗家辉产生了一种温暖的类似于亲人的感情,她扭过头,在黑暗在看到了他朝向她的眼睛,黑黑的闪着光,像两粒新买的圆扭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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