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北去来辞 > 深圳,北京,街头……

深圳,北京,街头……

这话答得不一般。

雨喜想了想,答道:卖是能卖,谁要啊!

带她去逛天安门广场,道良心情很好,看到旗杆上的五星红旗在风中飘扬,他就想起自己的年轻时光,“五十年代的风气是很好的”那时他刚刚大学毕业分到北京,广场上的集会,空中的红旗和每人手里的小红旗,说是红色的海洋一点都不假,散会的时候心境最辽阔,因为喇叭里唱起了“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广场宽阔大路也无限宽广,刚刚下过雨,地上是湿的,红色的纸片泡在水里,地上也是红的,太阳当头照着,明亮而真切,他和几个年轻的同事大步走着大声唱,我们走在大路上,李劫夫的词,他至今记得只字不差:“我们道路多么宽广,我们的前程无比辉煌,我们献身这壮丽的事业,无限幸福无上荣光。向前进!向前进!革命气势不可阻挡……”

叔公跟她说话,他的话大有深意:雨喜,你舅舅说你心眼多,能把你妈你爸还有你哥三人都卖了,真的吗?

于是他问:雨喜,北京好玩吗?

咫尺天涯。

雨喜想着北京这么土,没有深圳洋,也没有深圳富。她就不说好玩,也不说不好玩——她答道:好玩的还没去呢!

睡在叔公家的长沙发上,每晚把被子铺开,早上再卷起来。春泱来来去去,不搭话,只管看她的《动物世界》,深海的鱼类在无声游动,发着寂静的荧光,长尾猴从一株树梢跳到另一株树梢,成群的鸵鸟奔跑,逆光中羽毛飘动,狮子在草原上出击,闪电般咬住了蘼鹿的脖子。台钟滴嗒她们不说话,时间在她们中间隔着深渊,

隔了两日,道良不动声色地又问:雨喜,你眼睛瞟来瞟去的干什么?冷眼看世界吗?

雨喜先在叔公道良家附近的餐馆干了三天,唔,他们包吃包住,每月底薪九百。不过要试工五天,试工期间没有工钱,而且不管住。

这时雨喜就答不上来了。冷眼看世界,对着呢,只是她做不出如此精准的概括。

2,

这个世界冷着对她,她也冷着对这个世界。

工钱当天就可以拿到,三十元一天,要发一大摞,发完为止。是分小组的,别以为没人看见就可以把传单塞进垃圾筒,组长远远地看着呢。你在天桥上,她在马路边,她发一阵传单就抬头看看你,她一天比你多十块钱。

小小年纪,城府这么深,道良觉得他跟这小孩真是太隔膜了,想当初,她刚刚辍学时道良给她写过一封长信,跟她分析厉害:打工的机会什么时候都有,上学的机会错过就永远错过了,你再想上学就回不来了;又跟她设计未来:哪怕考取个大专,上个师范,将来回浠川回湾口,当个小学老师也是挺好的,退一步说,即使考不上高中,上个中专也是好的;还跟她许诺,她若上学,可以资助。

学院路一带有八九家大学,大学生多得像蝗虫,成片成群的走在大街上,他们当中有不少人挂了科,考试不及格,这可是件大事,如果补考仍不及格,就拿不到毕业证书,若三门功课不过关呢,则有可能被劝退!培训中心就是做这些学生的生意的——你们来补习吧,高数、计算机、英语四六级、要考研的、要出国的,给你们量身定做,要小班上课也有,要一对一授课也有。你走在大街上,你走上过街天桥或地下过道,会有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塞给你一张宣传单,“学而知的”,她微笑。

但她不听。

没活儿时,雨喜就到学院路去,一家叫“学而知”的培训中心要人发传单。

道良这才终于明白,她并不是不听话这么简单——小小年纪,她竟是有了自己的另一套人生哲学!她心想你迂腐呢。雨喜觉得叔公可笑,上中专,张笑盈就是去上了中专,学焊接,干的跟雨喜一样的活,雨喜可以拿到工资,张笑盈她还得给人家交钱,叔公是一点都不了解社会,“回浠川当个小学老师”,真是好笑!她决不当什么小学老师,也决不回浠川。王雨喜,她认为自己无论如何都是当老板的料,因为她王榨村就有人在北京顺义开了家俱厂,还有人在东莞大岭山开了大理石厂,这两人还不如王雨喜聪明呢!

北京挺土的,也挺穷的,她对银禾说。比深圳土,比深圳穷,深圳是很富的,有钱人都在深圳,所以深圳的楼又高又漂亮,街上的人也很洋气。北京不但土,而且全是老人,所以北京没什么意思。

3,

她是从深圳来的,所以她有理由轻看北京——

我们的雨喜,她就在叔公家不远的餐馆试工了。

穿上运动风格的夏装,她就像一个城市的高中生,她十九岁,身高只有一米四八,谁能说她不是一个学生?她不但像一个学生,她还带着轻视的眼光看北京呢!

醋溜土豆丝,红烧排骨,宫保鸡丁,红烧鱼,猪肉炖粉条,京酱肉丝,家常豆腐,香菇菜心,扬州炒饭,她穿梭在厅堂里端盘子,上菜,或者撤桌子,从上午九点到晚上十点,中间除了吃饭,始终都不能坐下休息。一盘土豆丝八块,太贵了,“新来的,王雨喜,别靠墙站!”领班是个厉害的四川女孩:王雨喜——

一双米白色的帆布鞋,鞋帮上有一小截红色,十分提神,她一眼看中,商家说最少也要八十五。雨喜说:骗谁?这鞋进价才八块,当我不知道!是从广东东莞进的货对不对?于是她二十五块就拿下了。多有本事啊!

王雨喜,对,就是她。她走得稳,手也稳,满满的一盆西红柿鸡蛋汤从厨房端到桌上,一点都不洒,“王雨喜,快撤桌,快,有客人来了”四川女孩的声音有些尖,残羹剩饭碎骨头,油腻腻的一片,把剩菜归到一起,盘子摞起来,擦干净桌子上的油渍和汤水,重新摆上碗筷。“王雨喜,别磨蹭”,尖尖的声音穿过狭窄的过道如同一阵又一阵的油烟,过道连着厨房和厅堂,

后来在一些小店里淘到了她要的行头:一条做旧的毛边牛仔短裤,是正流行的最短款,穿上身正好把她结实匀称的两腿露出来,开价一百,她只花了五十六元;一件白色的T恤,胸前有银色图案,既素净又妩媚,六十元,拦腰砍一半价,最后三十五元买下了!

连着厨房和厅堂的过道,

听说动物园批发市场便宜,听说北京的孩子都爱到那儿买衣服,她也去。结果一件都没买着。“她一件都看不上的”银禾欣喜说道,“春泱的衣服她也看不上”,银禾殷切地欣喜着,她实在是太崇拜自己的女儿了,眼光真高,连春泱的衣服她都看不上。雨喜又去三里屯的雅秀市场,“太贵了”,同样的品牌式样,在深圳几十块,到了这里就要两三百。

每个女孩,端菜出来都要在这里停留片刻,她们要抓一块菜塞进嘴里,嚼烂、咽下、把嘴唇上的油舔干净,然后再把菜端到客人的桌上。猪肉炖粉条,就捞一块肉,鸡蛋炒西红柿,黄澄澄的鸡蛋也是不错的,碰到冬瓜就是冬瓜,碰到豆腐就是豆腐,最倒霉是整条的红烧鱼或清蒸鱼,你没办法下手,如果你实在馋,那你就把那鱼汁喝上一小口吧。

她要重新买衣服,

最好是碰到红烧排骨或是板栗炒鸡,味甜肉多,吃掉一块再端出去,没有一个客人会发现的。再说他们通常都吃不完!偷吃一块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在过道里,当然要吃一块,吃一块,我们身手敏捷把菜抓到嘴里,如果不吃上一块,就永远只能吃别人吃剩的菜。

她研究了北京街头女孩的发式,给自己选定了一款——头发留直,在额头剪一排留海,不烫,只在前面挑染一络金黄色,然后全部梳到后脑勺靠上的地方,在那儿扎成一把再把尾梢收起来成一个结实的鬏鬏——好了,我们的雨喜就变了样,她不再像一个毫无审美能力只知赶时髦、打扮起来适得其反的乡下女孩了,她有了一些文雅气呢,也显得安静,一排留海下的眼睛忽闪忽闪的,有种机灵劲!

但她撅着嘴,

这时候雨喜已经不烫深圳那种爆炸头了,头发也不再染成全黄——到北京半个月后她就发现,她在深圳烫的那种时髦的发型实在难看,头发炸得比脸大一倍,后脑还留了一溜细细的头发梢,又黄又碎又乱,当初为什么会觉得好看,还花了三百元?

如果你从餐馆外面经过,你会看到雨喜撅着嘴站在厅堂的两边,盘子已经端完了客人们在吃,她站在桌边侍候着,不能倚着墙或者倚着桌椅,要站得直直的不能垮成一滩泥,除了端盘子就从上午九点半站到晚上九点半。

中午一点多在北四环的学知桥上你会看到王雨喜,从新疆回来,在王榨村待了两个月她就一个人跑到到深圳去,她弄了一张假身份证,通过了招工考试,得以进入台资大企业富士康,富士康的待遇出名的好,工资高,吃的也好,每天都有上百人排队想要进入富士康。王榨全村的年轻人没有一个人进得了的,村里的女孩从此对她更是崇拜。她在富士康干了一年,又不干了。她要闯,于是来了北京。

脚疼,脚后跟疼,脚底板也疼,第二天又加上膝盖和腰,第三天她不想干了——

1,

这边上网不方便,又贵。她的网吧,她的博客,她的……各种虚拟的肥皂泡,那是她一半的命呢!她每天都要上网,她像一个得道的小妖精,吹一口气就把自己吹进了那一堆肥皂泡中,她比肥皂泡还轻盈,那些从未谋面的网友们,相信逆风飞扬从大专退学了又重新参加高考,而且考取了北京的一家大学。她人在北京,这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