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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

乡下都不养鸡了,养了就被偷掉。家里没人,怎么不偷。老的老,小的小。贼他根本不怕你,他比你还凶,你要抓他,他跑都不跑,他一扭头就冲你瞪眼睛:追么事追!他懒洋洋地在墙上挖一个大窟窿,拿一只蛇皮袋,把鸡抓来往里头扔,鸡装光了,他扛起蛇皮袋就走了。

喝鸡汤,就说鸡,吃猪肉,就说猪。

猪,猪也不养,主要是没有糠,现在的机器太先进,碾米碾不出糠来,它分成四个出口,谷壳口、砂口、米口、糠口,现在的糠口只出一点点细糠,哪像以前的机器,一百斤谷能出几十斤糠,现在只能出几斤,谷壳从另一个口出掉了,是粗壳,猪不能吃。猪饲料呢,贵,养一头猪,肯定要一千多块钱的饲料,还不止,猪苗也贵,二三十斤的猪苗,要三四百块钱!油糠比米价不便宜,一斤一块多。乡下养猪不过是当成银行,养一头猪,借钱的时候就说:“明儿把猪卖了就还你钱”,跟谁都这样说,这里借一点,那里借一点,养一口猪就能把盖房的钱都借到了。

你们怎么吃得这么少呢?跟猫似的。“我们村有一个女的叫三糊,”她就说了起来,这三糊是一个吃得最多的女人,她生孩子的时候,狗头钵,有砂锅那么大,一钵面条,里头还有鸡肉鸡蛋,她统统吃光了,滴水不剩。煮鸡蛋,她一顿能吃十二个,还能再添两碗面条。她们家,大人小孩都能吃,个个都用大海碗吃饭,她说吃两碗?还没够垫我肚角呢!吃扯坨粑(北京叫驴打滚),我们吃两坨就撑了,三糊她一个人能吃七六坨。她吃得多,力气大,双抢的时候她就出去给人卖功夫,一天二十元,这家有鱼塘,做鱼给干活的人吃,鱼头有塑料桶一桶,给她,她全吃光了。就是命不好,90年的时候,六月天,正双抢,那天插最后的秧,大家都在田里,听见有人喊:“三糊,三糊”,她大儿子掉进水塘里了。大家都跟着往回跑,救不回,淹死了。她后来又生了一个儿子,男人早就结扎了,她那年四十多岁,是跟别人生的孩子。

养猪的事城里人不爱听,她们想听人的故事。

说吃,因为刚刚吃过中午饭,送饭的车推过来,有订了饭的,就拿出饭盒打饭,没订饭的呢,坐电梯下楼,二楼有饭堂,在窗口付现金就行。也有人从家里带饭,不锈钢的饭盒,一层层分隔着饭菜。

5,

说点什么好?

所有人的故事,那些在浩大的社会中,在暗处,或在暗处闪着的邪光,滚滚人流中的砂粒和尘土,和垃圾,它们都在这个长头发的乡下女人的见识里,没有什么是她没见过的,她见过一切,那些刺激神经的故事,海红们、安姬惠们,你们只在电视、报纸和网络中见到,那离你的生活是多么远啊,隔着千里万里,甚至,是一颗星球到另一颗星球的距离,如果不关你的痛痒,那就更远了。但是这个史银禾,她就在那些污泥浊水滚滚洪流中。

好像她是一针止痛剂,而且是免费的,她比相声演员还受期待呢!

6,

说点什么呢?大家看着她——

她还做过生意卖过假货呢!海红和安姬惠们,银禾的故事你们前所未闻。

在安姬惠的病床边,北京的大医院,住着秃头女人的病房里,漫长的化疗或放疗,打着吊针,药水一滴一滴滴到静脉里,七个小时或八个小时。多么无聊,多么难耐,多么死水一潭,好了,来了一个史银禾,兴致高得像是一个儿童,她见到任何东西都要“咦”上一声,电梯里开电梯的小姐头戴船形帽,身穿暗红的裙服,她一见,“咦”一声,再一看,小姐戴着白手套,穿着高跟鞋,她要“咦”第二下,人家挺胸收腹站得跟一个木头人似的,她忍不住还要“咦”上第三次!我们的银禾,她就是这样上上下下鼓荡着兴奋,眉飞色舞,生猛鲜活。

银禾做生意卖过假首饰,进货8元的金耳环,卖一百元,进货13元的戒指,卖118元,进货六块的玉手镯、两块五的玉佛、五块的玉寿星,统统卖50元。同村出来的人告诫说,进货那么贱,别标那么贵,于是金首饰就标118元。买的人一看挺便宜,疑惑道:是真的吗?

“村里第一脏是晚莲,她家的地天天都是湿的,泥地上有猪屎,她在堂屋里养着一头大猪,一进门右边是猪,左边堆着一堆柴火。晚上尿在洗脸盆里,满满的一盆,白天也不倒。她地也不扫,衣服也不洗,碗也不洗。有一次她给我端了一碗粥,还有一块咸鱼和半块豆腐乳,我吃吃吃,吃出一粒老鼠屎。我也不说破她,接着吃。她又懒,她女儿六岁就自己炒饭吃,也不洗锅,锅里多脏她都把饭倒下去炒,家里的鸡跳到灶上她也不管。这个晚莲,她儿子是瘌痢头,满头结的是红壳子和白壳子,红壳子是痛的,脓水直流,苍蝇乱飞,孩子用两只手赶都赶不赢,人家告诉她能用草药治,路边地边都长有,她就是懒得扯。她懒得晚上睡觉连门都不关,衣服今天堆着,明天堆着,堆得不行了才洗一桶。碗也堆着,实在没碗吃了才往水盆里一涮。”

领头的人先就教过了,能蒙一个算一个,一定要说是真的,他若到银行鉴定再回来要退,你二话不说就退钱给他。

男男女女人来人往的,大门开着,永远不关,堂屋里靠墙的凳子上总是坐着人——打麻将,打扑克,围着打毛线,围着嗑瓜子。玻璃茶杯不够用,就每人给一碗水。地上永远一层渣,花生瓜子壳、蔗渣、稻草、棉桃壳、黄豆绿豆荚、麦秸,等等,这些作物的外衣循着不同的季节来到银禾家的堂屋里,参与她家的闹热,同时也是这闹热的一部分。

银禾这时就咬住说:怎么不是真的!是18K鸡屁的(鸡屁,疑为GP),是鸡屁金。为什么要说鸡屁金,不知道,反正大家都是这样说,她便也照着说。她心里暗暗好笑呢,人真是傻,一说鸡屁金他就信以为真,鸡屁金就说明是假的,他怎么死活就是分不出真假来。

因为她是银禾,所以她是一个,聊天能手。在王榨,她的家相当于一个公共场所,堪比茶馆。

分辨真金的办法是:把金项练金戒指举得高高的往玻璃柜台上摔,真金落在玻璃柜板上是没有声音的。鉴别真玉呢,就要拔一根头发,把头发丝缠在玉手镯或玉佛上,再点火烧,如果是真玉,头发怎么都是烧不断的,若假的,一烧就烧断了。再者,拿它来划玻璃,划出道道的就是真的。

4,

各式稀奇古怪的鉴别法只有银禾们知晓,别人都不知道,所以她就骗人了。

总而言之,银禾认为,城里人大多数都是不怎么明事理的,完全是读书读糊涂了。

第一次是一个男的,他在银禾的摊位看中了金戒指,一只镶有宝石(宝石当然是玻璃)一只没镶,他左掂量右掂量,真是奇怪他嘀咕,镶了宝石这只怎么比不镶还轻些?银禾一咬牙,她说:那只含金量低啊!他又问:是真金吗?银禾又答:十八K鸡屁金,怎么不是真的!一听是GP金,那人立即感到跟科学有关,他担心再问什么是GP金露出自己无知的嘴脸,于是一百块钱就赚到银禾手上了。我们的史银禾,她反来复去看那张骗来的一百块钱,担心是假的。“我想他年纪也不大,才三十几岁的样子,怎么这么好骗!”

银禾就附和道:要说城里人跟农村人就是两样——农村的老太太根本不会占儿孙的福,有钱都留着给儿孙娶媳妇!老了不中用了,就自己喝农药死。早死早投胎,不占儿孙的份。

那是银禾深感有趣的一段时光,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某一段农闲,人人都要出门赚钱了,各种消息像疯长的白水草,把男女老少都招惹得像饿急的兔子。有人在村头振臂一呼,几十口人就收拾铺盖跟着,傻颠颠急冲冲,跟到河南修表去——全都是出去混的,谁会修呢?谁都不会修,但个个都说自己会,也没有师傅带,都混着,每人花上百块,弄一个镊子、一个小小的起子,还弄一个眼镜片,弄一个筒按在眼睛上,好了,装备齐全,就去赚昧心钱了,人家的零件没坏也说坏了,好赚上一份零件钱。有修不好的,留下来,晚上拿给真会的人修。

这看法是细父道良的看法。道良站在儿子史安童的立场看问题,他反来复去说的是:自私!这个人,这个人就是自私,一生只知道索取,她把那边的停车位卖了治病,将来童童回来连停车的地方都没有!这个人,这个人!

另外一拔呢,也是有人振臂一呼,大家就纷纷拿出积蓄做本钱,浩浩荡荡开出村去做生意了。“十亿人民九亿商”说的就是那个年代,在外面赚了钱的人不回村撑头是不行了,人人的眼光都是火辣辣眼巴巴的,村里个个都沾着亲呢,同祖同宗,同一棵树荫乘凉同一条水渠吃水。

她对安姬惠也有看法——

撑头的,把大家带到邻近的小城市,

……她穿梭在东城和海淀之间,简直是居高临下,她说:“城里人就是钱多了烧的,以为有多享福啊住大医院,又要穿刺,又要抽血,又要定位。农村人生了癌,根本就不治,谁花这个冤枉钱,有钱也不花这上头!有钱就留着,一听是长了癌,扭头就回家,一分钟都不停。”

这个人,他也没什么文化,不过读了一两年小学,但他胆子大,心里有计谋,哪个商场倒闭了他就先包下一层。然后,宣传!

她不要热水器的喷头直接冲洗头发,要在脸盆里洗。用烧开水的大水壶烧上大半壶水,脸盆放进洗碗池里,接小半盆凉水冲一点热水,一低头,一头头发泡到脸盆里满满的一盆,真是壮观,真是让人吓一跳,比河里的水草还要茂盛,比浇了尿素的麦苗还旺健。然后,长长的头发在早晨折射的阳光中发出舒服的嘶嘶声,像长长的丝毛草喝足了雨水又长了几寸,它们七嘴八舌纷纷说:做一个不用放疗的人多么好!做一个没生病的好人真幸福!银禾本人就是这样说的。

知道宣传最最要紧,他每天花上二百块弄一个宣传车,绑上几个大音箱,弄来乐队和歌手,歌手本身就是他们湾口乡的,商场门口,一边站四个,他们真是,什么歌都会唱!歌声大得震天响。还嫌不够,他又雇来了西洋架子鼓,红色的鼓箍,那鼓手也穿了一身红制服,戴上了红帽子,实在是一出稀奇的西洋景,想不看他一眼都耐不住。

所以她喜欢洗头发。

撑头的人,他的脑子真是好使,西洋架子鼓敲了一天他就换掉了,扭秧歌的老太太更便宜——十块钱一天,她们穿得大红大绿自家的衣裳,个个涂脂抹粉老来俏,真是喜感十足人气腾腾。他又印传单,白纸、红纸、绿纸,纷纷扬扬从天而降,如同毛时代的“最新指示”。

——她们都病了,她没有病,她们的头发掉光了,像尼姑,难看着呢,而银禾她的头发不掉,非但不掉,还比一般人要长,走在大街上,一百个人,一千个人里也没有一个有她的头发长,她的头发从腰长到了屁股,没有一根开叉的,也没有一根白的,没有头皮屑,不干不滞,油黑的闪着亮。

租摊位,六百元一节,本钱小的就租一节罢,钱多的租它两三节。人人都像大雨来临前的蚂蚁,从货点进货运到卖场来。撑头的说:不要卖同样的货啊,同样的卖不出去啊!假名牌就纷纷出笼了,灶具都是海尔春兰的,内衣都是三枪铜牛的,化妆品呢,都是小护士玉兰油,洗发水,一律飘柔海飞丝。什么货都有人进了来,打火机、磁带、刮须刀,随身听和收音机,直至照相机。

或者她庆幸?是啊庆幸。

人人卖的都是假冒伪劣。天下的事真是奇怪得很——明明是假货,有时生意就是出奇的好。连秧歌老太太也都抢着买,她们六七个自己人挤着碰着互相印证这东西便宜值得抢购。上午刚刚拉来一车,下午就抢光了,“弄一泡牛屎都抢走了”。

每次从医院回来,总见她捡着宝似的笑眯眯,每次都有新的“好玩”,病人和死人,如何好玩得起来?

银禾们还挑营业员,因为实在太便宜了。

这样的问题是知识分子喜欢问的。

成堆的年轻女人找不到活干,她们从乡下来到小城,一堆一堆的,她们也要挣钱呢,但她们不知道该怎样做才能挣到钱。没有领头的,她们就像一盘散沙撒在大街上,三三两两的一筹莫展。好了,银禾们就来挑她们了——“像挑猪一样”,让她们来报名,先把身份证拿来验明正身,要她们自己带饭,然后,给她们一天十块钱,卖掉了货,1%的提成。

从东城到海淀,路上两个小时,公交车挤得人像照片,天又热。怎么会这么欢喜,勤劳勇敢纯朴善良?像地母那样宽阔无私?

“像挑猪一样”,银禾们纷纷说,她们兴奋得很,前一日她们还在家里种地,这一时她们就有了挑选人和使唤人的权力,简直跟变戏法一样,做生意真是好玩啊!挑好营业员替她们看摊位,她们就去玩了。在商场里找一个角落,打牌,“斗地主”。

3,

一个地方待腻了,又转战下一个城市,住在廉价的招待所里,四张床拼在一起成一个通铺,四五个人挤一块,睡到半夜醒了,听见动静,又像哭又像笑,一看,那边怎么多了个人,是个男的!偷情的人,偷鸡摸狗的,他就在这四五个人合睡的大通铺上跟他的相好干好事。后来大家都醒了,不吭声,听这两人折腾一夜。吃呢,中午吃盒饭,,三块钱一盒,浏阳这个地方,别听它歌里唱得好听,菜辣死了,样样菜都辣,就是饭不辣!晚上大家一起下馆子,有饭有面有米粉,一碗米粉一块五,有肉丝的就两块。

——要穿三件衣服,背心,短袖,外面还套一件长袖,从医院回来,全汗湿了。腰上还骨折,住在肿瘤医院,却要去四季青医院看骨科,到妇科医院看妇科,走路和站着都疼,还要忍着痛楼上楼下找厕所——银禾庆幸自己没有得病。

好好耍的日子,可惜只耍了两个月。银禾说。

安教授呢,人人都夸她坚强,儿子在美国,身边又没有个亲人。别人哭了,她还去劝人家,她自己发烧,嘴上起一圈泡,手又抽筋,要一直用热水冲才舒服。疗程了(银禾的压缩语,指经过一两个疗程之后)腋下的东西小些了,又出来食道的问题——疼,只能吃流质,吃面条行,吃米饭菜不行,人又咳嗽,说换药,去了又不给换,大热的天,捂着,感冒可就不得了。

7,

医院里天天死人,银禾跟着跑去看,看完回来说——城市里死人没什么好看的,还是农村死人好看。医院里天天有人死,天天有人哭,哭也哭得简单——哭几声就不哭了。有的人就是蹲在墙根擦眼泪,一点不好看——要是在乡下,一群人大声哭,披麻带孝,边哭边唱,那才叫好看。

在漫长无聊的化疗时间里,吊针里的药水滴得真慢,好容易滴光了一袋,护士来了,她浑身上下白得就像石灰,头上的船形帽是横着戴的,嘴上捂了大口罩(也有人不捂)只看见一双眼睛凉嗖嗖的,北京的护士一个个都是凉嗖嗖的,她也不说话上来就把空瓶子换走换上一袋沉甸甸的什么药水,药水滴呀滴,滴呀滴,

人人都是秃头,尼姑也不像,和尚也不像,同一个房间的,一个是山东,一个是安徽,都三十多岁。手绢的四个角系着,做成帽子戴在光头上。光头女人,挺好笑的,笑死了。她们说掉头发效果才好,不掉头发效果一点不好。

滴呀滴……

病房里的人,个个都是又新鲜又好玩的——那个廊坊来的女人,四年前就治好了,花了二十多万,现在又冒出来了,长在肝上,一天上二十几次厕所,人很虚,走路人是飘的,白血球红血球直降,今天又拿了一袋血浆在输血。有个老太太真坚强,住在十三陵,倒了四次车,提着两个大包,一个人来治病!放疗是三个人一个房间,化疗是两人间,每人都有一个柜子放东西,放疗呢,三个人共一个柜子。

再不说点什么人就要睡着了。

做放疗,原来就是躺在床上打点滴,连续打七个小时,先打盐水,半小时,再打小袋的“美乐华”,两个小时,再打大袋的,七个小时。

就说妓院吧,妓院,真是一个耸动的话题,乡下竟然也有妓院,海红们、安姬惠们,你们多么难以置信。在不同的时候,银禾在病房说一遍,回到家如果海红有兴致听,她又再说一遍。

核磁共振,CT,白血球,增白针,银禾说出嘴就像说白菜萝卜芝麻绿豆一样顺口了。做一个CT要花一千多块吓死人,白血球只有二千七,听说一万是最好的,所以就要打增白针——增白针就是增加白血球的针,打一针要一千多块钱,打了三针,白血球不但没有增加,反倒降下来了,原来是二千七,现在是二千出头,怎么都增不了。

当然也不是名目张胆真的叫妓院,对外就叫旅馆,就在湾口的那一条街上,派出所的人都知道那就是妓院,有外县的,也有本县的,不少都是嫁了人的,有个妓女,她丈夫老打她,后来她就住到我们王榨来,后来她就当妓女,农忙回家干活,不忙又来了。

她大声宣讲——定位,挺恐怖的,脱光了,躺着,一大群医生,一个大大的圆筒,肚子是鼓起来的,像是有一只小孩子的脚在里面举起来,不知那是什么东西。安老师说她躺在那里是冰的,出了一身汗。定位——医生在她身上划了几道记号,左腋下,右腋下,脖子上,说不让擦掉,掉了要自己描上去,是做化疗用的。

妓女长什么样?妓女吧,也不是挺漂亮的,也都是普普通通的,不说你根本看不出来,跟平常人一个样,穿的也是挺普通的。上那去的人,有的就是光棍,有的就是老头。

她告诉细父,腋下的肿瘤,4.7厘米,片上看像蘑菇一样,医生说“真深”,要“定位”。什么是“定位”呢?道良和海红都不知道,但我们的史银禾她知道,是她陪着去的。

开妓院的那人,是个瞎子,公安来抓,没抓着,没抓着他的把柄他就发狠,就跳起来骂。公安就非要抓着,硬是蹲守了三天,抓着了,抓着了这公安就狠了,把那瞎子打得在地上滚,把一个女孩和一个老头就带走了。都以为带走了就开不成了,没过几天,又来了,也就罚罚款,罚完又来了。村里有谁去?不知道,谁知道啊,要去也是偷偷去,这种事。便宜着,全都是二十块钱就行。

关于安姬惠的病,化验、治疗,银禾学到了很多名词,那些医学用语,银禾把它们当成宝贝,一个个拾起来揣在怀里,频频念叨。

说完妓院又说拐卖妇女,这拐卖也不是城里人知道的那种,人人听了都大惊失色,这些人真是见识少啊,有谁听说过呢,是丈夫卖妻子,连电视都没见播过。

2,

这个女的不是我们村的,是四季山另一个村,人长得挺漂亮,人称四季山四大婊子,她也不是婊子,就是长得漂亮,有名,她结婚后生了两个女儿,身体不好,丈夫就要把她卖了。把她骗到酒馆里,她男人亲手下的蒙汗药,人贩子就把她弄走了。

银禾说:北京的大医院跟乡下不同,我们农村的医生,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讲得很清楚,这个大医院的医生,样子长得挺好看,人还挺凶,让她看看化验结果她就挺不耐烦的。

卖到山西,那地方怕她跑,在她脚板上钻了三个孔,用铁丝拴着,又生了孩子。后来被解救出来,上了县里的电视,很多人都看见了,看见她脚板上的三个洞。回来后她又嫁了人,还在四季山,就在山嘴那块,那男的是个瘸腿,走路一边高一边低,比她还小几岁,她又生了两个女儿。

医院也是好的,但是医生不好——

关于绑架,也够耸动,报纸电视上见天就有报的,城里的人、正直善良的人们,提起绑架谁不恨得牙痒呢,绑的都是无辜的孩子,这些歹徒,真是该挨千刀才解恨。道良看到歹徒只判了七年,甚至三年,他就会仰天问道:为什么不判死刑?为什么!每隔一段,我们就会听见他的天问,绑架的、强奸幼女的、杀害家人的,都没有判死刑,他又愤怒又迷惑,“这是个乱世”,他得出结论。

还有呢,出租车到了门口,保安会叫人来接一下东西。我们坐着不动,让他们帮忙,安老师说每个月给他们很多物业费的。你要是想去医院,保安也会帮叫出租车到门口。小区的保姆都是统一派活的,今天这家要人,明天那家要人。

但是银禾说她们村有个细铁,是党员,又当过两年兵,他就搞绑架。

她说:这个楼很好,有楼长,二楼四楼六楼都是他,另外一个楼的楼长是个女的,是江西来的,她全家都是从江西来的。她爷爷快死了,爸爸还得了病。

“细铁说绑架特别好玩,谁有钱就绑谁”银禾认为他人很好,“谁有难处他都帮,有什么做不了的,挑稻谷、做木工、做凳子擀面杖泥工尺、糖棍糖签木门斗,锯树砍树,什么活,求着他,他都帮。”

这儿那儿哪儿哪儿都是挺干净的,大西洋的小区有一个凉亭,又有健身的,外面的人进不来,到了门口,里面的人要按一个按钮,到了门洞也进不去,要刷一个卡,我不晓得,我按了一个0,不行,又按了一个2,还不行,我又推门,死命推就是推不开。

在银禾看来,这个搞绑架的人跟所有的歹徒都不一样,别的绑架者是歹徒,但细铁不是,因为是这个人从不做坑蒙拐骗的事,人很本分,就是爱打架,他一个人能打一帮人。

每样事都能使她兴奋,不像是去照顾病人,倒像刚刚吃了一顿喜宴——

他绑的那女的我也见过照片,也没多好看,眼睛总是眯着的,有点泡,总像是没睡醒。他绑架是因为跟人做生意,钱给了那个人,他想把钱要回来好回家过年,这个人的相好管钱,那女的不给,细铁就绑架她。

银禾到海淀有三类事情,一是陪安姬惠去医院,如果是住院做化疗,她就在旁边守着看点滴;二是到“大西洋”安姬惠家做家务;三是陪安姬惠到附近最大的超市“家乐福”购物。

他就是心好,把那女的打了一顿就放了。本来没事,那女的丈夫不干,要公安局破案。公安局就抓了细铁最要好的朋友,好的跟亲兄弟一样,一块打架,一块花钱,不分你我的,结果这个兄弟把他骗出来,抓了。细铁先在新疆坐牢,被人打得受不了,吞牙刷自杀,被救活了。现在放出来了,人也变了。好多人都说,细铁心太好,要是把那女的弄死就没事了。

从海淀“大西洋”回到东城细父家,银禾总是一进门就连连说,真好玩,今天真好玩!她浑身上下冒出一股子不合分寸的儿童般的兴奋——照顾癌症病人有什么好玩的呢?令人匪夷所思。

我们的史银禾,她心中就是这样一只万花筒,稀奇古怪,画面吓人,无穷无尽地变化,一团一团的,一簇一簇的,一队一队发出剌眼的光芒,它们而时像奇观,时而像刀锋,同时它们又是这样混沌一团,善恶不分,使安姬惠们史道良柳海红们又震惊又愤慨又忧虑。

1,

那个恬美的乡村,几千年的桃花源,那个在烟雨迷蒙中像水墨画、桃花花瓣缤纷落在江面上、猪牛鸡犬怡怡于道的地方,它早就塌掉了,你还没回过神来它就破得不成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