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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一个瘦猴似的德国人想叫我翻译他的书,一个狂热的俄国姑娘要我写一本自传,一位美国太太想知道有关我的最新情况,还有一位美国绅士要派他的马车来接我去吃饭。你知道的,也就是无拘无束地谈谈心。又有一位我十年前的老同学、老室友要我把我写的都念给他听,写得有多快就念多快。有一位相识的画家朋友希望我摆好姿势让他画像,按小时付钱。有一位记者想要我现在的住址。又有一个相识,是一位神秘主义者,想了解我灵魂的状况。另一位更实际些,他想了解我的存款状况。我的俱乐部主席问我肯不肯为孩子们做一次讲演。一位笃信宗教的女士希望我一有空就到她家喝茶,她想听听我对耶稣基督的看法,还有,我认为那种新绘画颜料怎样……

接着他又写道:“每个人都想看看我,每个人都想同我谈话。人们不断打扰我,也互相打扰,打听我正在做什么。我怎么样?完全康复了吗?还在乡间散步吗?在工作?书已写完?不久就开始写下一部?

“老天爷!我都变成什么人了?你们这些人有什么权利把我的生活搅得一团糟?偷走我的时间,窥探我的心灵,汲取我的思想,叫我给你们做伴、做知己、做问讯处?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人了?难道我是一个靠逗人开心领取薪俸的人,每天晚上都得在你们的蠢鼻子底下演一出聪明机智的闹剧?难道我是你们花钱买来雇来的奴仆,要在你们这些无所事事的懒汉面前爬行,将我所做所知的一切献给你们?难道我是妓院里的婊子,一听到头一个穿着考究、前来嫖妓的男人到来便要赶忙撩起裙子,脱下衬衣?

看看他在仅仅十八岁时读过的书吧!他不仅读过荷马、但丁、歌德,读过亚里士多德、柏拉图、爱比克泰德[6],读过拉伯雷、塞万提斯、斯威夫特,读过瓦尔特·惠特曼、埃德加·爱伦·坡、波德莱尔、维永、卡尔杜齐[7]、曼佐尼[8]、洛佩·德·维加,还读过尼采、叔本华、康德、黑格尔、达尔文、斯宾塞、赫胥黎。他不仅读过这些人的著述,还读过夹在这些大人物之间的所有小人物的作品。这是他在第十八页写到的。然而,到第二百三十二页他便松口吐露了真情。他承认:“我什么都不懂,只知道那些书名。我编过参考书目,我写过评论文章,我也曾诋毁、中伤过别人……我可以演说五分钟或五天,之后我就无话可讲,我被挤干了。”

“我是一个矢志要做一番英雄业绩,使这个世界在自己眼里变得更加易于接受的男子汉。假如在软弱、松懈、不得已的一刹那间我发了脾气,也就是一些在言语表达中冷却下来的狂怒情感,一个捆扎在幻想之中充满激情的梦。好吧,听不听得进去都由你们……只是别打扰我!

需要有某种东西帮助我恢复常态,昨天晚上我找到它了。是帕皮尼[5]。我不在乎他是沙文主义者,是小小的虔诚教徒,或是近视眼的书呆子。作为一个失败者,他绝妙无比……

“我是一个自由的人,我需要自由。我需要独自一个人待着,需要独自仔细想想我的耻辱和失意,需要阳光和街上的铺路石,但是不需要人陪伴,不需要同人交谈,只是独自待着,由自己心中的乐曲陪伴。你们要从我这儿得到什么?每当我有话要说之时,我便把它印出来。每当我要给予什么,我便把它拿出来。你们无休止的好奇心令我恶心!你们的奉承话使我蒙受耻辱!你们的茶快把我毒死了!我谁的账也不欠。我只对上帝负责,只要他存在!”

我被人从这个世界上驱赶出来,像枪膛里的子弹一样呼啸而出。浓雾已散去,地球上布满冰冻的油污。我可以感觉到这个城市在跳动,如同从一具还有热气的尸体上取下的心脏一样颤动。我住的那家旅馆的窗子在溃烂,散发出化学药品燃烧时浓郁辛辣的臭气。瞧瞧塞纳河,我看到河里的烂泥和颓败景象;街灯射出半死不活的亮光,男男女女差一点窒息而死;河上的桥躲在房屋的阴影里。这些都是爱情的屠宰场。一个男人肚子上挂着一架手风琴靠墙站着,他的双手齐腕处被砍断,然而手风琴像一袋蛇似的在两截断肢间扭来扭去。宇宙已经缩小,只有一个街区那么长。没有星星,没有树木,没有河流。生活在这儿的人全是死人,他们替别人建造梦中坐的椅子。这条街的中心有一个轮子,轮子中央装着一部绞架,早已死去的人狂热地试图登上绞架,可是轮子在飞速旋转……

据我看,帕皮尼谈到独处的需要时忽略了一个细微之处。假如你穷困潦倒,独自一个人待着并非难事。艺术家总是孤独的,如果他是艺术家的话。对了,艺术家需要的正是孤独。

戴着一只假眼站在院子里,仅有半个世界是清晰可见的。石头是湿的,上面长满青苔,石头缝里有黑色的蛤蟆。通往地下室的入口由一扇大门挡着,阶梯很滑,上面尽是蝙蝠屎,很脏。门膨胀了,眼看就要倒下。门的合叶也快脱落,然而门上却赫然用彩笔写着几个堂皇的字:“切记随手关门。”为什么要关门?我搞不明白。我又瞧瞧那几个字,它们不见了,在原来的地方嵌着一块彩色玻璃。我取下假眼,朝上面啐一口唾沫,用手帕擦拭一番。一个女人坐在一个高台上,这个台子比一张巨大的雕木写字台还高。女人脖子上盘绕着一条蛇。整个房间里摆满书籍,稀奇古怪的鱼在彩球状鱼缸里遨游,墙上挂着几幅地图和图表,有大瘟疫前的巴黎地图,古代世界地图,克诺索斯[3]和迦太基[4]地图,迦太基被攻占前后的地图。我在房间一角看到一张铁架床,床上躺着一具尸体。那女人无精打采地站起来,从床上搬下尸体,心不在焉地把它从窗口扔出去。她回到大雕木写字台旁,从鱼缸里抓出一条金鱼吞下肚去。接着房间慢慢旋转起来,几块大陆一一滑进大海。那女人尚在,不过她的躯体也变成一大块土地。我把头探出窗外,埃菲尔铁塔正在往外喷香槟酒,它完全由数字建成,黑色花边遮盖着它。阴沟汩汩地急速流淌。到处都是屋顶,铺得很整齐、很令人讨厌的屋顶,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我称自己为艺术家,但愿自己是一位艺术家吧。这天下午我美美地睡了一会儿,这一觉在我的脊椎之间垫进天鹅绒,产生足够我想三天的想法。我精力十分充沛,却无处消耗。我决定去散步,走到街上却又改变主意,要去看电影。可是我还差几个苏,不能看电影。那么还是去散步,走到每一家影院前我都要停下看看海报,再看看价目表。进这些下流场所真是够便宜的,可我还差几个苏。若不是天色已晚,我倒可以回去卖掉一个空酒瓶。

下午我们去电影院,那儿凉快、黑暗。尤金坐在乐池里的钢琴前,我坐在前排的一张长椅上。影院里空无一人,尤金仍旧唱得十分卖力,似乎欧洲所有的帝王都在听他演唱。花园门打开,湿树叶的气味飘进来,潇潇雨声同尤金悲凉凄苦的歌声交织在一起。午夜过后,来看热闹的人身上发出的汗臭味儿和难闻的口臭味儿弥漫大厅,我便回去找一张长椅睡觉。影院出口处的灯光在烟气中摇曳,在石棉幕布下方一角上投下一缕微光。我每夜在这只人工眼的逼视下闭眼……

来到阿梅利街,我早已忘记想要看电影的事。这条街是我最喜欢的街道之一,也是市政当局有幸忘记铺设的街道之一。大块大块的鹅卵石从街道这一侧堆到另一侧,只有一街区的长度和宽度。标致旅馆就在这条街上。这儿还有一座小教堂,活像是专为共和国总统和他一家人建造的。偶尔见到一座朴素的小教堂倒也不错,巴黎到处都是金碧辉煌的大教堂。

每逢吃饭,总要有音乐助兴才算圆满。大家都取过奶酪后,尤金便跳起来摘下挂在床上方的吉他。曲子总是那一支,他说他能弹十五六支曲子,可是我听到的从来没有超过三支。他最喜欢弹的是《迷人的爱情诗》,这支曲子充满苦恼和悲哀的情调。

亚历山大三世大桥。大桥附近有一大块被风吹净的空地,干枯的树木机械地伫立在铁门内,残废军人院的阴暗气氛由屋里飘逸而出,弥漫到广场四周黑暗的街道上。这是充满诗意的陈尸所。他们现在已将这位伟大的武士、欧洲最后一位伟人送到想送的地方去了。他在花岗岩床上熟睡。不必担心他在坟墓中翻身。门已闩好,棺材盖已关严。睡吧,拿破仑!他们需要的并非你的思想,而只是你的尸体呀!

坐下吃饭时我总是拣靠窗的座位,我怕坐在桌子另一端,那儿离床太近。那张床叫人心里发怵,一扭过头去我便可以看到灰色床单上的血污。我尽量不看那边,而去看窗外院子里的人刷洗污水桶。

塞纳河仍在泛滥,混浊的河面被灯光分割成一条条的。我不明白看到这条黑色的湍急水流时会激起何种情感,不过一种欣喜若狂的心情总是使我不能自持,坚定了我永远不离开这片土地的深切愿望。我还记得那天早上去美国捷运公司的路上经过这儿,那天我早就估计到不会有我的邮件,没有支票,也没有电报,什么都没有。一辆从拉斐特艺术馆来的马车辘辘驶过大桥,雨已停了,太阳透过肥皂沫般的云朵,在发出光泽的屋顶瓦片上投下一道寒冷的红光。我回忆起那个车夫如何探出身来眺望帕西路那边的河面。这是多么健康、质朴、赞许的一瞥!他仿佛在对自己说:“啊,春天快来了!”谁都知道,每当春天来到巴黎,最卑微的生灵也一定会觉得自己正待在天堂里。还不只如此,他是以一种亲切的目光仔细观察这番景致的,这是他的巴黎。一个人不一定非得有钱,也不一定非得是巴黎市民,他同样会对巴黎产生这种感情。巴黎充斥着穷人。照我看,他们是一伙有史以来最傲慢、最肮脏的乞丐,然而他们摆出一副悠然自得的架势,正是这种派头把巴黎人同其他所有大城市的市民区分开。

变质的奶油味……这也使我产生许多联想。一想起这变质的奶油,我就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小小的老式院子里,这是一个气味很难闻、很凄凉的院子。稀奇古怪的人物透过百叶窗上的缝隙偷偷地窥视我……其中有围着披巾的老妇人,小矮人,生着一张老鼠脸、弯腰佝背的犹太皮条客,轻佻的小妞和留胡子的傻瓜。他们蹒跚地走进院子汲水,刷洗污水桶。一天,尤金问我肯不肯替他倒污水,我就提着桶走到那个角落。地上有一个孔,周围乱扔着一些脏纸。那口小水井也被排泄物弄得很脏,在英语里排泄物即是屎尿。我将桶一斜,一摊摊又脏又臭、叫人意料不到的东西便噗噗溅出来。待我回去,汤已盛好,吃饭时我始终想着我的牙刷。牙刷旧了,上面的鬃毛常常会嵌入牙缝。

想到纽约,我的感情便全然不同。在纽约,即使一个有钱人也会觉得自己无足轻重。纽约是冷酷、灿烂、邪恶的。建筑物高耸入云,人们的活动都带一点狂乱意味。行动越狂乱,精神也越颓丧。这是一场持续的骚动,本来也可以在试管内酝酿的。谁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谁也无法引导人们发泄精力的方向。它壮观,怪诞,令人困惑不解,是一股巨大的反作用力,不过却是完全杂乱无章的。

煎变质的奶油时散发出的气味并不很开胃,更何况做饭的房间里根本没有通风设备。我一打开门就觉得恶心,可是尤金一听到我来便总要打开百叶窗,扯开像鱼网一样纠结在一起遮阳光的床单。可怜的尤金!他四下瞧瞧屋里几件粗笨的家具、肮脏的床单和盛着脏水的洗脸盆,然后说:“我是一个奴隶!”他每天都这么说,还不止一遍,要说十来遍,说完便从墙上摘下吉他唱起歌来。

一想到我生于斯长于斯的城市,一想到惠特曼歌颂过的曼哈顿,我心中便产生一种盲目的狂怒心情。纽约!那些白色的监狱,挤满蛆的人行道,排队等候发救济食品的人们,修筑得像宫殿一般的下流去处,那儿充斥着犹太人、麻风病人、杀人犯,而游手好闲的人最多。到处是千篇一律的面孔、街道、大腿、房屋、摩天大楼、饮食、海报、工作、罪行、爱情……整个城市建筑在一个空空如也的坑上,没有意义,完全没有意义。还有第四十二大街!人们称它为世界之巅。那么世界之渊又在哪儿呢?你可以甩着双手走路,他们会把煤渣放进你的帽子里。不管是穷是富,他们全都昂着头往前走,仰望这些美丽的白色监狱时差点儿扭断自己的脖子。他们像发疯的鹅似的往前走,探照灯将星星点点的狂喜撒在他们空虚的脸上。

每顿饭都以喝汤开始,不论是葱头汤、西红柿汤、菜汤还是别的什么汤,这类汤全是一个味道,总像是洗碟子的抹布扔在里面煮过,有点儿酸味、霉味,上面漂着渣子。每顿饭后我便看到尤金把它藏进柜子里,它就在那儿继续霉变,直到下顿饭再端出来。奶油也藏在柜子里,存放三天以后,那味道就像一具尸首上的大脚趾。

【注释】

从医院回家后的第二天,奥尔加便重操做鞋的旧业。早晨六点便在长凳上开工,每天做好两双鞋。尤金总是在抱怨,说奥尔加是负担,实际上却是奥尔加用她每天做的两双鞋养活尤金和他老婆。奥尔加若是不干活便没有吃的,于是人人都争先恐后,及时把奥尔加拖上床去,都争着给她足够的食物,让她维持下去……

[1] 旧时法国货币中的辅币,一百生丁等于一法郎。

奥尔加几天前才刚刚出院,她在医院里割去身上的几根管子,掉了一点儿赘肉,不过看上去并不像是受过多大的罪,体重仍同一部有驼峰似曲线的火车头差不多。她大汗淋漓,口中奇臭,仍旧戴着刨花状的切尔克斯假发。她的下巴上生着两个大疣子,疣子上长出一撮毛来,于是她干脆留起小胡子。

[2] 旧时法国货币中的辅币,一苏等于五生丁。

几个星期以来我一直过着一种群体生活,不得不同其他人一道过日子,主要是几个疯疯癫癫的俄国人,一个醉醺醺的荷兰人和一个叫奥尔加的大块头保加利亚女人。俄国人则主要是指尤金和阿纳托利。

[3] 古希腊时代克里特一城市。

他把她用栅栏围起来,好像她是圣人身上的一块又脏又臭的骨头。若是他有胆量说一声“占有她”,也许会发生一个奇迹。就是这样。占有她!我发誓一切都会圆满解决的,何况我或许还不想要她呢。不知他想到这一层没有?或许我会暂时占有她一会儿,过后再把她还给他,她会变得更好。可是把她用栅栏围起来总不是办法,你无法把一个人据为己有,没有人再这样干了……你这可怜、干瘪的杂种,你以为我配不上她,以为我会玷污她,亵渎她,可你不懂得,一个被玷污过的女人是多么妙不可言,换一个男人会让一个女人变得更加光彩照人!你以为有一颗充满柔情蜜意的心便足矣。也许对某一个女人是这样的,可你连心都没有……你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硕大的空膀胱。你在磨利牙齿,扯着嗓门大叫大嚷。你像条看家狗一样跟在她屁股后面跑,到处撒尿。她不把你当作一条看家狗……却把你看成一位诗人。她说,你曾经是一位诗人。现在你又是什么?勇气,西尔维斯特,勇气!把那个麦克风从裤裆里拿出来,放下后腿,别再四处撒尿。我说,拿出勇气来,她已经从你身边逃开。告诉你,她早已被玷污了,所以你还是把栅栏拆掉为好。彬彬有礼地问我咖啡的味儿是否比石灰酸好点儿也没有用,我不会被你吓跑的。把老鼠药放进咖啡里好了,再来点玻璃粉。尿一泡热气腾腾的尿,再扔几颗豆蔻进去……

[4] 非洲北部一古国,公元前146年亡于罗马人之手。

吃饭时他自始至终这样喋喋不休地胡扯,这番话使人切实感到他已经掏出割过包皮的那玩意儿朝我们身上撒尿。塔尼亚听得厌烦死了。自从满怀柔情蜜意地回来之后,他一直不停地自言自语。塔尼亚告诉我,他边脱裤子边唠叨,一泡热乎乎的尿便源源不断地撒出来,像有人刺穿了他的膀胱。想到塔尼亚同这个膀胱破了的家伙一起爬上床,我就来气儿。想想看,一个又穷又憔悴的狗杂种,袖子里塞着几部下作的百老汇剧本,居然朝我心爱的女人身上撒尿,居然叫红酒,要旋转灯具,要在豌豆汤里放油炸面包块。他脸皮真厚!再想想看,他居然躺在我替他侍弄好的炉火边,什么都不干,只是撒尿!老天,你这家伙,你该跪在地上好好谢我才是。难道你没有看见你屋里现在有女人?难道你看不出她已心生厌意?你竟然还沙哑着嗓子告诉我:“好啦。我告诉你……有两种方法看待……”去你妈的两种看待事物的方法!去你妈的多元世界和你的亚洲人的音响效果!别把你他妈的红酒或安茹葡萄酒递给我……把她让给我……她是属于我的!你坐到喷泉边上好了,让我来嗅紫丁香!弄出你眼睛里的头皮屑……把那曲见鬼的慢板裹在一条法兰绒裤子里!还有别的小乐章……你那衰弱的膀胱造出来的所有小乐章。你那么自信、那么有心计地朝我微笑。我把你奉承得忘乎所以,知道吗?就在此时此刻,我听你说蠢话时她正在抚摸我呢,只是你没有看见罢啦。你以为我乐意经受磨难,你说那是我该扮演的角色。好吧。问问她!她会告诉你我是怎样经受磨难的。“你是一个癌病人、狂人。”那天,她在电话上这么说。她现在得到这个癌病人和狂人啦,不用多久,你也会在身上找到疥癣的。她的血管快爆炸啦,我告诉你,你的话一点意思也没有。无论你像撒尿那样唠唠叨叨地说多少也堵不住漏洞。雷恩先生是怎么说的?言语即意味着孤独。昨晚我在桌布上给你留了几个字,可你却用胳膊盖住了。

[5] 乔瓦尼·帕皮尼(1881——1956):意大利记者、文学批评家、诗人。

慢板!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没完没了地弹慢板。她觉得原先的钢琴还不够好,于是又租来一架卧式钢琴,却只是为了弹慢板!看着她的大拇指按在琴键上和身边那株傻里傻气的橡皮树,我觉得自己活像北欧神话中的那个狂人,他曾脱下衣服赤身裸体坐在冬天的树杈上,往冰冷的海水里掷核桃。这个乐章中有一种叫人恼怒的东西,一种莫名的悲哀,仿佛它已书写在熔岩中,呈铅和牛奶的混合色。西尔维斯特的脑袋偏向一侧,活像一个拍卖商。他说:“弹弹另一个乐章,就是那段你今天练习过的。”有一件抽烟服、一支好雪茄和一个会弹钢琴的老婆真是太棒啦,使人无比轻松自在。你在两个节目之间出去抽支烟,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是的,她的手指非常柔软,不是一般的柔软。她也做蜡染活儿。想吸一根保加利亚香烟试试吗?喂,鸡胸,我喜欢的另一乐章叫什么?叫谐谑曲!太棒了,谐谑曲!沃尔德马·冯·施温辛祖格伯爵在说话。冷静的头皮屑色的眼睛。口臭。俗气的袜子。请帮忙往豌豆汤里加点儿面包块。我们星期五晚上常喝豌豆汤。来点儿红酒好吗?红酒是吃肉时喝的。他的声音干巴巴的,倒也利索。来支雪茄?是的,我喜欢我的工作,不过不大重视它。我的下一个剧本将要探讨宇宙的多元观念,得用旋转灯具和镁光。奥尼尔已经死了。亲爱的,我看你应当更频繁地把脚从钢琴踏板上抬起来。对了,这一段很好听……非常好听。你说呢?是的,剧中人物把麦克风藏在裤子里来回走动。剧情发生在亚洲,因为这种气氛更有益。来一点安茹葡萄酒怎么样?这是我们特意为你买的呢……

[6] 爱比克泰德(55?——135?):古罗马斯多葛派哲学家。

我站在阳台上,身边摆放着橡皮树,楼下回荡着那支慢板。琴键是黑的,白的,然后是一组黑的,白的,然后又是一组白的,黑的。你想知道能否为我弹一曲什么。好的,就用你的大拇指弹点儿什么吧。就弹那首慢板吧,那是你唯一会弹的烂曲子。弹吧,弹完就剁掉你的大拇指好啦。

[7] 乔·卡尔杜齐(1835——1907):意大利诗人、文艺批评家。

在塔尼亚家里,我从阳台上望着下面那桌酒席。莫尔多夫也在场,坐在他的偶像身边。他把脚伸到炉边烤,水汪汪的眼睛里流露出一副古怪的感恩戴德的表情。塔尼亚在播放一支慢节奏的曲子,曲子说得很明白:别再提爱的话儿了!我又来到喷泉处,看乌龟们撒出绿色奶状尿液来。西尔维斯特刚从百老汇回来,心里充满万般柔情。我整夜躺在林荫道边,与此同时整个地球被洒上热乎乎的乌龟尿,而性欲勃发、阴茎竖起的公马蹄不沾地,疯了似的狂奔。我整夜都嗅到那间小黑房子里的紫丁香味,她正在那儿取下插在头上的花儿,那是她去迎接西尔维斯特时我给她买的。她说西尔维斯特带着一颗充满爱意之心回来,这时丁香花还在她头上插着,在她嘴里含着,在她腋下塞着。那间屋里充满爱意,还有乌龟尿、温暖的紫丁香和狂奔的马。到早晨,窗子上尽是脏牙痕和污垢;通向林荫路的小门也锁上了。人们去工作,百叶窗盔甲似的发出格格响声。喷泉对面的书店里有乍得湖的故事,还有沉默而艳丽的橙黄色蜥蜴。我给她的信都是酒醉后写的,结尾十分突兀,全是用木炭涂出的疯话。我在一张张长椅上一点点写就,周围到处是爆竹、小垫子、百果冰淇淋。他们现在准是在一起看这些信呢,西尔维斯特某一天会恭维我几句。他会弹弹烟灰说:“老实讲,你写得很好。看来你是一位超现实主义者,对吗?”他的声音干巴巴的,又尖又细,牙齿上沾满类似头皮屑那样的东西。他把solar plexus读成solo,把gaga读作g。

[8] 亚历山大·弗朗西斯科·托马索·曼佐尼(1785——1873):意大利诗人、作家。

这是我在那个戏剧家那儿吃到的最后一顿饭。他们刚刚租下一架新钢琴,一架卧式钢琴。我遇到西尔维斯特,他刚从鲜花店里出来,抱着一株橡皮树。他问我肯不肯替他抱着,因为他还要去买雪茄。我早已一家家蹭遍饭,都是事先精心筹划好的。那些丈夫和妻子们都对我反感起来。抱着橡皮树走着,我想起几个月前的那个晚上,当时我头一回想到这个主意。我坐在法兰西学院附近的一把长椅上,玩弄着我的结婚戒指。我一度想把这枚戒指典当给多姆饭店的一个伙计。他只出六个法郎,我很恼火,可还是顾肚子要紧。同莫娜分别以后,戒指一直戴在我的小指上,它已完全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我从未想过要把它卖掉。这是一枚镶橘花的白金戒指,以前值一个半美元,或许更多。我们一起生活了三年,却还没有买结婚戒指。后来,有一天我去码头接莫娜,凑巧路过少女巷的一家珠宝店,橱窗里摆满结婚戒指。我赶到码头,却不见莫娜,等到最后一名乘客从跳板上下来莫娜仍没有露面。最后我要求看旅客名单,那上面没有她的名字。于是我把戒指戴在自己的小指上,一直戴到现在。有一回,我把它忘在一家公共浴室里,不过还是找了回来,只是掉了一枚橘花瓣。话说回来,我低头坐在长椅上正玩弄戒指,突然有人拍拍我的背。结果,长话短说,我弄到一顿饭吃,还有几法郎。这时我心里才豁然一亮,只要一个人有勇气去要,谁也不会拒绝请他吃一顿饭。于是我马上来到一家咖啡馆里,写了十来封信。“您能否允许我每周陪您共进一次晚餐?请您顺告星期几最合适。”这个办法灵光极了。他们不仅给我吃饱,而且吃的是大餐。我每夜都喝得醉醺醺地回去。这些一周款待我一回的好心肠的人们对我简直关怀备至,但是他们并不关心我怎样打发两顿饭之间的日子。有时几个考虑周到的人也会给我几支香烟或一点零花钱。明白一周只会见到我一次之后,他们显然都松了一口气;听到我说“这也不再需要啦”,他们简直如释重负。他们从不问我为什么不再上门,只是祝贺我一番,仅此而已。通常的原因是,我找到了一位更加好客的主人,可以冒险辞去几个不好对付的主人的招待,他们自己当然从未想到其中的奥妙。后来,我便有一个稳定而且靠得住的日程安排——一个固定的日程。我预先便知道每逢星期二吃这样的饭,每逢星期五吃那样的饭。我知道克朗斯塔特会请我喝香槟、吃自家做的苹果馅饼;卡尔则会邀我出去吃,每次换一家饭馆、点名贵葡萄酒,吃完饭还会请我去看戏或是去梅德拉诺马戏团。我的主人们爱互相探听别人的消息,他们问我最喜欢哪家饭馆,哪个厨子做的菜好,等等。我觉得我最喜欢克朗斯塔特的后腿肉,也许这是因为他每次都把饭菜涂到墙上的缘故。明白自己欠他这么一大笔人情使我良心不安,因为我并不打算报答他,他也并不指望我会报答他。不,使我大惑不解的是那些余数,他算账一直要算清最后一个生丁[1]。若想把账全部付清,我必须找开一个苏[2]才行。克朗斯塔特的老婆是一个高明的厨子,根本不理会他妈的那些尾数,把它从复写的账上替我抹去了。这是事实。可是如果我上门时不带上新复写纸,她便很沮丧。为此我第二天只得带着他家的小姑娘上卢森堡,跟她一起玩上两三个小时。这是一项叫我发疯的任务,因为她只会讲匈牙利语和法语。总的来说,我的主人们都是一群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