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清楚这是不是一种巧妙的报复,不管怎么说,马洛狠狠回敬了卡尔一下。他诡秘地凑近我们,用沙哑的嘎嘎声向我们复述在每家酒馆里轮番喝酒时听来的小道消息。卡尔惊愕地抬起头,吓得脸色苍白。马洛又讲一遍,做些改动,卡尔每听一遍便变得更加颓丧。“这不可能!”最后,他憋出这一句。马洛用嘶哑的声音说:“是的,是这样的,你要丢掉工作了……这是我亲耳听说的。”卡尔绝望地看着我,小声耳语道:“这个狗杂种该不会是在骗我吧?”接着他又大声道:“现在我该怎么办?我再也找不到工作啦,这份工作是我花了足足一年才弄到的哇。”
即使马洛已经喝得晕乎乎的,一种微妙的自我保护本能在必要时也总会提醒他。如果他脑子里对谁付酒钱还有一丝一毫的疑惑,他准会装糊涂,通常的伎俩是假装突然看不见东西了。如今卡尔已经熟谙他的全套把戏,马洛突然用双手猛拍太阳穴装醉之时,卡尔便朝他屁股上踢一脚道:“得啦,你这蠢货!你不用跟我玩这一手!”
显然,这话正是马洛一直等着听的,他最终还是找到一个境况不如他的人。“人总会遇到艰难的时候啊!”他哑着嗓子道,瘦脑袋上闪耀着冷冷的电火花。
马洛站在多姆饭店酒吧里,喝得酩酊大醉。按他的说法,五天来他一直在“豪饮”。这就是指连续醉酒,一个个酒吧挨着全喝遍,不分昼夜不停地喝,直到最后睡倒在那家美国医院里为止。马洛那张干瘦、憔悴的脸上一点儿肌肉也没有,只剩一个骷髅,上面有两个深深的眼窝,里面嵌着一对死蛤蜊。他脊背上沾满锯末,那是因为他刚才在厕所里睡了一会儿。他的外衣衣袋里装着下期书评的清样,看来在带着清样上印刷所的路上他被人骗去喝了一场。他自己提起此事时却好像这是几个月前发生的事,他掏出清样摊在柜台上,那上面沾满咖啡和已晾干的唾液。他想念一首他自己用希腊文作的诗,可是看不明白清样。于是他又打算用法语发表演说,却被那个经理打断。马洛被激怒了,他的抱负之一就是讲一口连小孩子都能听懂的法语。他精通古法语,也曾把超现实主义作家的作品漂亮地翻译过来,可是却说不出一句很简单的话,比如“你这个讨厌的家伙,滚出去”。没有人能听懂马洛的法语,连妓女也听不懂。而且,他喝醉酒后说的英语也真够难懂的。他像一个已养成习惯的老结巴那样飞溅着唾沫星子胡说八道,语无伦次。“你付钱!”这是他唯一能说清楚的一句话。
从多姆饭店出来,马洛一边打嗝一边告诉我们,他必须回旧金山去。卡尔一筹莫展的境况像是真的打动了他,他提议,在他不在这儿期间由我和卡尔接管那份书评。他说:“我信得过你,卡尔。”说完酒劲儿突然发作了,这一回是真的,他差一点栽进沟里去。我们把他拽到埃德加基内林荫道上的一个酒吧里坐下,这一回他真的头疼得什么都看不见了。像一头不会说话的畜生挨了狠狠的一锤子,他尖声呻吟,身子晃来晃去。
卡尔每星期有一天不干活,这天他比往常更沮丧。他声称自己蔑视食物,而休息这天他的唯一消遣方式似乎就是叫一大桌饭菜。也许,他这样做是为了我,我不知道,也没有问过。假如他要在自己的恶行劣迹中添上殉难这一项,由他去吧。我看这样也很好。上个星期二,他先挥霍所有的钱大吃一顿,又带我去多姆大饭店,那是我休息时最不愿意去的地方。人们在这儿不仅变得顺从,也变得怠惰。
我们往他喉咙里灌下几杯菲奈特布兰卡[1],把他放倒在大椅子上,用围巾捂上他的眼睛。他躺着呻吟了一会儿,不久我们便听到了他的鼾声。
天哪,早在许多许多年前,我已走遍这个地方。我已度过少乐寡欢的青年时代,我才不会再为逝去的过去或尚未来临的未来操心呢。我很健康,不可救药地健康。没有遗憾,没有懊悔;没有过去,没有将来。对于我,眼下的时光就已足够。一天又一天过去。今天!今天真美!
卡尔问:“咱们拿他的建议怎么办?接受吗?他说回来以后给我一千法郎,我知道他不会给。可是怎么办呢?”他瞧瞧四仰八叉躺在长椅上的马洛,取下盖在他眼睛上的围巾,随后又盖上。突然他咧着嘴恶作剧地笑了。他打手势叫我凑过去,“听着,乔,咱们应承下来。咱们把这份见鬼的书评接过来,狠狠地坑他一把。”
卡尔在骨子里是一个势利小人,一个有贵族派头的讨厌鬼,他完全生活在一个精神分裂的世界中。“我恨巴黎!”他抱怨道,“这些蠢货整天只知道打牌……瞧瞧他们!还有写作!把词儿堆砌在一起又有什么用?我写出一本书来又能说明什么?我们要书究竟有什么用?书已经太多啦……”
“你这是什么意思呢?”
可事情就是这样!在欧洲人们习惯于无所事事。你整天不抬屁股,坐在那里埋怨这个埋怨那个。你受到感染,你变得腐败。
“哼,咱们把所有的投稿人都甩开,把咱们自己的货色弄上去,就是这样!”
“那就快去!”我说,“干这个、干那个都行,你这个狗东西。只是别呼出闷闷不乐的气息遮住我健康的眼睛!”
“好啊,什么样的货色呢?”
我无法令自己不安。老实说,他这副样子令我哈哈大笑,结果当然得罪了他。每一件事情都使他难受:我的笑声,我的饥饿,我的固执,我的漫不经心,一切的一切。今天他想自杀,因为他无法再忍受欧洲这个令人讨厌的鬼地方;明天他又说要去亚利桑那。“那儿的人们敢于直直地望着你的眼睛。”
“随便。他是不会有什么办法的。咱们要狠狠地坑他一把,好好出一期,过后这份杂志也就完蛋了。你有兴趣吗,乔?”
至于卡尔,那些天他不大对劲儿,沮丧,神经紧张。他说他病了,我相信,不过并不为此不安。
我们乐不可支地咧嘴笑着把马洛扶起来,把他拽到卡尔的房间里。灯开了,我们看到床上有一个女人在等卡尔。“我把她全忘了。”卡尔说。我们把那女人打发走,把马洛扔到床上。才过了约莫一分钟,便有人敲门,是范诺登。他惊慌不安,他的那副假牙丢了,他认为是丢在黑人舞厅里的。凑合着,我们四个上床睡了。马洛身上散发出一股熏鱼似的气味。
沿着香榭丽舍大街往前走,我不断想到自己真正极佳的健康状况。老实说,我说的“健康”是指乐观,不可救药的乐观!我的一只脚仍滞留在19世纪,跟多数美国人一样,我也有点儿迟钝。卡尔却觉得这种乐观情绪令人厌恶。他说:“我只要说起吃饭,你便马上容光焕发!”这是实话。只要想到一顿饭,另一顿饭,我就会活跃起来。一顿饭!那意味着吃下去可以踏踏实实继续干几个钟头,或许还能叫我勃起一回呢。我并不否认我健康,结结实实,牲口般的健康。在我与未来之间形成障碍的唯一东西就是一顿饭,另一顿饭。
早上马洛和范诺登去寻找那副假牙。马洛又哭又闹,还以为那是自己的假牙呢。
沿着香榭丽舍大街往前走,我脑子里的主意像汗水一样冒出来。我真该有钱雇得起一个秘书,这样我散步时便可向她口授,我最精彩的灵感总是在我不坐在打字机前时出现。
【注释】
复活节到来了,像一只冻兔子似的,不过床上还挺暖和。今天又是一个晴天,曙光中香榭丽舍大街一带上空的云彩像一间挤满黑眼睛美女的露天闺房。树影婆娑,一片青翠,看起来湿润光洁,好像露水未退。从卢浮宫到明星广场真像一段钢琴曲。我已有五天不曾碰打字机,没有看过一眼书,脑子里什么也不想,只是想去美国捷运公司。今早九点我就到了那儿,那会儿正开门呢。一点钟我又去了一次,仍没有消息。到四点半,我走出旅馆,拿定主意在它关门之前再去看一次。刚刚拐过这条街,我便同瓦尔特·帕克擦肩而过,他没有认出我,我也同他无话可说,因此我并没有叫住他。后来我在杜伊勒里花园歇脚,他的身影又浮现在我的脑海。他的腰有一点儿弯,人有些忧郁,脸上挂着安详而又含蓄的笑容。我抬头望望光线柔和的明媚天空,它蒙着一层极淡的色彩。今天并没有大片乌云出现,天空像一件古老瓷器般露出微笑。这时,我纳闷儿,纳闷儿这个翻译出四大卷《艺术史》的人用衰弱无力的目光审视这个欢乐世界时会做何感想。
[1] 一种意大利出产的苦味利口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