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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二节

厅里的灯光暗下来,音乐响了,这一曲是没有人下场跳的。

这便是和嵋一起偷蚕豆被蛇咬的赵玉屏。她坐下来,和嵋一起跌入童年的无忧无虑和对将来的想往。

一曲终止,一个魁梧的年轻人开始讲话:“这种音乐活动断断续续已经举行过多次,我们也用这种形式为抗战募捐,为前方将士送医药,为小学送书本。现在胜利了,我们中间许多人都要离开重庆了,今天大家好好跳一跳吧。”

“蚕豆还没吃完吗?”慧书在一旁打趣。

慧书低声告诉嵋:“这人叫辛骁,正在向大士献殷勤。”

“是你?”嵋笑道,“赵玉萍!”

音乐又响起了,辛骁很快就来请殷大士。大士故意坐在桌前和别人说话,让他站了一会儿。这是很没礼貌的,但大士做来却是活泼自然,站着的人也不以为怪。场上已经有十几对舞者了,辛骁和大士参加进去,大士鹅黄色的裙子在场子里旋转着,成为一道飞舞的颜色。

“孟灵己!”又是一声招呼,“你看我是谁?”一个胖胖的女孩把嵋从座位上拉起来。

玹子被一位年轻的官员请走,随着音乐转了一圈又一圈。

庄无因兄妹也来了,他们在靠窗的一个小桌前坐下。玹子和大士已经被熟人拉走,嵋和慧书走过来和无因兄妹坐在一起。

“这是澹台玹。”总是有人在介绍。

大厅很宽敞,人不很多。跳舞是重庆一部分人的一种娱乐,以前殷大士在昆明时也专程来参加过。现在国府还都,重庆的官员少了,这大概是这些人的最后一次跳舞会。

无因对嵋说:“你要跳吗?我们可以学。”

这时,合子看见一位老同学,那是殷大士的弟弟殷小龙,他们打过架,也谈过心,现在都长大了。“嗨,你在这里!”这是合子的招呼,几个男孩子马上聚在一起。

嵋笑道:“看看倒还好玩。”

严慧书走过来和玹子说话,她穿一袭藕荷色连衣裙,系了同样颜色的发带,精神已经好多了。四个人的话题很快集中到回北平,嵋说了下周可以走的好消息,殷大士也要去游玩一趟,她自有游伴。

这时来了几个外国人,他们认识无采。无采把他们介绍给嵋,便有人请嵋跳舞。

几位云南小姐跑过来,有的招呼嵋,有的拉着大士,叫她到那边去。说笑间,几个人都带一声“他妈的”。原来她们以说粗话为时髦,这是一种奇怪的现象。

嵋踌躇地说:“我不会跳。”

大士道:“重庆好耍得很,可惜现在人太少了,他妈的。”她有几分得意地望着嵋,嵋确有几分诧异,她从未听见过大士用这种粗俗的语言。“不过,人少是好现象啊,大家都回南京去了嘛。”大士又说。

无采道:“我也不怎么会,其实只要跟着走就行。”

“我哪点说得上忙。”嵋也用云南话说,“只是妈妈病着,去哪点也没得兴致。”

很快嵋和无采都进入场地,而且跳得很合拍。

她穿一条鹅黄色裙子,上身是镶嵌黑色装饰的小圆领衫。人说自澹台玮殉国后,大士的服装总有一点黑色,不知她要维持多久。

无因仍靠窗坐着。慧书没有跳舞,她怯怯地问无因:“要不要让侍者拿些冰来?”无因谢了。慧书很想邀无因去廊外看江,但不敢说。

“孟灵己!”殷大士忽然看见嵋,惊喜地叫了一声,便向嵋跑过去,用云南话说,“你已经来了好几天了,约你去北碚你也不来,你忙些哪样?”

不久一曲终止,嵋和无采回来,各自用小扇子扇着。嵋笑道:“这个天不适合这样的活动。”

大家谈论着的跳舞会,在重庆一家大银行的楼上举行。这建筑背山临江,颇有气势。玹子、嵋与合子顺着宽大的楼梯上到二楼,走廊两头都是镜子,互相映照,好像来人都将走进无限深远的地方。几个女孩子正在大厅的门边说笑,讨论的无非是最不值得讨论的事。其中有慧书、殷大士几位云南小姐,还有重庆这边的,她们大部分要回南京去。许多人穿裙子,穿旗袍的不多,但花色式样都很好看,似乎比云南的时装新式些。

再一曲音乐响起时,嵋怕有人来请,赶快对无因说:“去外边吧?”又要慧书一同去。

不管每个人心里怎样想,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了。

慧书犹豫地说:“我再坐一会儿。”

嵋笑说:“二姨妈,怎么着也得吃饭。”几个人下楼来。

嵋笑道:“坐着干什么?我们去看江,你来过,你该领路。”

见绛初只坐着不说话,玹子和嵋一边一个走过去将她扶起。

于是三人一同往外走。出门就听见远处的江声,走到外廊栏杆旁看远处的江水,和下午又不同了。月光照在江水上随着江波翻腾,从容地远去,两岸的灯光倒显得微弱了。他们靠着栏杆,良久没有说话。

几个人来到绛初屋内,绛初见了玹子,先板着脸,连声叹气。后来知道玹子仍要去参加舞会,才有几分安慰。她的意识里有一个深深潜伏的念头,希望玹子在什么场合上遇见真正的可心人。这种潜意识现在仍然存在,但愿老天有眼,玹子能改变心意,免得误了她自己和他们一家。

“这条江上没有萤火虫。”嵋忽然说。

嵋带笑说:“咱们去请二姨妈吃饭吧。”

“太远了,有也看不见。”无因说,“我想大概是没有,不过我们很快就会有了。”

合子来到门口,他也想祝贺,可是只说:“吃饭了。”

“江水和萤火虫,本来是两码事。”嵋沉思地说。

嵋看见桌上的请柬,说:“晚上还是去吧?”看见玹子懒洋洋的,便说,“我想去呢,看看重庆的生活。”玹子点头。

慧书听着对话,觉得他们在把两码事搅在一起讲。她是插不上话的,只默默地看着黑夜中明亮的江水。

阿难拉着玹子的手在自己脸上揉,意思是要玹子拭去泪痕。

嵋和无因说着一些不着边际毫无意义的话,又忽然相视一笑。

“也要看仗打成什么样。”

嵋转脸问慧书:“我们到一个新地方,总在想离开的那个地方,总在怀旧,好像变老了。你有这个感觉吗?”

“迟早总要去吧?”嵋说。

慧书说:“我们站在这里,我想起在涌泉寺门前吃火腿坨。”

“我还没仔细想过。”玹子说。

“那晚月亮很大。”无因好意地说。

嵋领着阿难进来了:“玹子姐,我真的很高兴。我知道你已经想通了许多问题,你是要到延安那边去吗?”嵋的问题很直接。

“看,这里的月亮也很大。”嵋高兴地仰望黑亮的天空,又俯看罩着白霜的大地。

“进来。”玹子应道。

一个淡黑色的人影从对面街上急急地走过来,走到街的另一头不见了。不久又出现了几个人,也是急匆匆的,有人手里拿着棍棒,像是在追赶什么。

“姑,妈。”阿难在门外叫。

一个夜晚可能发生无比多的事,嵋等不想这些,只在感受山城的月色。

玹子把自己关在房里,她想安静一下。她非常心疼母亲,她知道母亲的担忧全因为时局的不稳定。在这样的时局下把将来托付给卫葑更是不稳定,母亲怕失去女儿。如果玮玮在就好了,可是世界上没有如果。她和卫葑本来不是很了解的,他们并没有多少次单独的谈话,可是经过刚才的几十分钟,他们好像从头就认识、就相熟、就了解。

这时玹子照例由几个人簇拥着走过来,笑说:“天太热了,越跳越热,应该去海边游泳。”

“是的,他是个诚实的人。这就是他的保证。”碧初说。

就有人接话道:“以后去海边还不容易,青岛、烟台、大连都是我们的。”

“他能保证什么?他什么也不能保证,他自己都说了。”绛初冷冷地说。

又有人说:“大连就不见得。”大家说着话在廊上走了一圈。

碧初轻声安慰着,说:“只要不打内战,一切正常,卫葑绝对是个好夫婿。”

在这同时,厅一个角落里发生了一场小小的辩论,话题是合子他们的行期引起的。

弗之夫妇对这个消息倒是甚感安慰。他们深知卫葑是可信可托之人,是一个有信念的漂泊者。绛初强忍下来的恼怒继续发作,她对碧初数落着卫葑的不是。她说卫葑是在设计一个骗局,虽然她心里明知不是这样。又说要把阿难扔出门外,她自己其实也不愿意。

合子说:“我们已经等了这么长时间,好容易下周能够走了,能够回北平了。”

卫葑停留的时间很短,却像扔了一颗炸弹似的,搅动了这个安静的院落,大家都有些惶惶然。

殷小龙说:“复员已经快一年了,交通还是那么不畅,都是共产党打内战的缘故。”

玹子泪光莹然。他们再握手,冷静地分别了。

合子反驳道:“内战也不是单方面打的,国府这边也太腐败了!”

他们在大门旁握手,卫葑走了几步,忽然转回,在玹子耳边说:“我会来接你。”

殷小龙笑道:“你们大学里的人好像谩骂政府就时髦。”

卫葑微笑道:“怎么可以呢,我还有事。”

合子说:“我们照实际情况说话。没有民主政治,只能腐败。然后就会引起战争。”

两人下楼来到院中,玹子低声说:“我送你一程?”

旁边有人问:“什么是民主政治?”

卫葑感谢地望着玹子,说:“那是很累人的——只好拜托姥姥了。”

合子说:“国民党一党专政,就不是民主政治。”他还要往下说,殷小龙又加了一句:“反正我谁都不喜欢。”

“不好。”玹子说,“我看还是托付给妈妈吧。阿难已经习惯了我家的生活,妈妈也很喜欢他。”

辛骁岔开话题,说:“咱们不谈这些,天这样热,越说越热了。”他拿起一杯水来喝,“还是冰的呢,现在喝水很容易,我倒想起日本人轰炸重庆的时候,我们躲在防空洞里,几乎一整天都没喝上水。”

“我想把他托付给老家的姐姐,你看呢?”卫葑说。

合子道:“真的,对重庆的轰炸比对昆明厉害多了。”

玹子一手扶着栏杆,说:“我们不能带着阿难?我们拿他怎么办?”

辛骁道:“敌人扔下了那么多吨炸弹,并没有生效。他们发明一种疲劳轰炸,每一次来袭的飞机减少了,但是连续不停,这一批走了,紧接着又是下一批,空袭警报不能解除,人们只好躲在防空洞里。后来,实在不耐烦了,许多人不进防空洞了,这样,当然也加重了死伤。敌人还有一种坏主意,就是扔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爆炸,让你防不胜防。我家就搬了几次,原来的房屋一次一次都被炸毁了。”

他和玹子朝楼梯口走去,再回头看,廊上已经无人。

旁边一个人说:“我们小学的体育场上一排扔了四个炸弹,一会儿这个炸了,一会儿那个炸了。炸死好几个同学。”

是卫葑离开的时候了,他向四位长辈鞠躬,说道:“我真的抱歉,我现在必须告别。一切一切还要请长辈原谅。”又再鞠躬,说,“我只有感谢,请长辈们回房,我走了。”

又有人说:“据说,日本天皇曾经发令,还要狠狠地炸,把中国人抗战的精神炸光。难道中国人的精神能炸光吗?到底我们胜利了。”

子勤呵呵一笑道:“我们是亲上加亲。”绛初绷着脸不说话。

辛骁道:“我们的胜利多不容易啊!咱们好好建设国家才是。现在只跳舞吧,别再升温了。该跳方阵舞了。”

碧初说:“二姐,玹子所托得人是大喜事啊!”

便有人出去招呼玹子她们。玹子对两个表妹说:“你们这些大欣赏家,进去跳舞吧。”

弗之对子勤说:“子勤兄,二姐,我和碧初道喜了。在这世界上我们算是卫葑的家长,子勤兄和二姐能够这样理解,不挑剔,我从心里感到安慰,也为两个年轻人高兴。”

方阵舞是美国一种乡村舞蹈,每组八人。大家立刻形成了四个队,你来我往,变换位置跳了一阵。八人队形跳得还很有味道,四个队互相变换就开始乱了。女孩子们笑个不停,还是玹子出来弹压,仍跳了一阵八人队形便结束。

卫葑说完,很有些依依不舍。弗之夫妇也有些舍不得,知道他不能多留,送出房来和子勤夫妇一同站在廊上。

音乐再次响起,辛骁来请嵋跳舞。嵋虽不会跳,却跟得很好,很轻很灵活。

“一动不如一静。五婶的身体还要好好调养,好在嵋和小娃都在身边。我的时间有限,也不多说了,希望大家能过好以后的日子。我现在就告辞。”

辛骁介绍了自己,他的诸多身份中有一项是殷大士的好朋友。他对嵋说:“殷大士常常说起你,她很看得起你。”这话听起来好像应该接一句“不胜荣幸之至”,嵋没有搭话。

卫葑听到哪儿也不会去的话,似乎有些安慰。舅甥二人心底有很多话想说,可是他们没有交谈的条件。

辛骁又说他和殷大士很快要出国留学。

弗之想问:谁来劝我?又上哪里去?却没有说。他知道,如果卫葑不说,就不用问。便简单地回答:“我哪儿也不会去,我知道回北平后还是不会有一张安静的书桌。我一贯反对内战,你是知道的。也只能尽心而已。”

“学什么?”嵋问。音乐中的鼓声正好盖住了辛骁的答话。

卫葑只扶着椅背说:“五叔五婶大概已经猜到我来做什么。我和玹子已经订婚,也得到了父母的同意。我必须来看望五叔五婶,从我到明仑上大学,一直到工作,都得到五叔五婶的照顾,如同我的父母。现在我走这样一条路,又得到你们的理解,感谢的话是不用说的,我时时在挂念着你们。将来的事现在很难预料,不知道五叔有什么打算。”弗之一时没有回答,卫葑又说,“也许有人会劝您离开北平——”

辛骁换过话题,道:“你们要回北平了,你们给云南带来了文化。”

碧初道:“你怎么来了?”再一想,他是必须要来的。她让卫葑坐。

嵋道:“我们都很舍不得昆明,抗战八年,我们的少年留在了这里。”

玹子指了指碧初的房间,卫葑敲门进去。弗之、碧初已感觉到澹台家有重要的客人,见到卫葑,不免吃惊。

辛骁认真地看了嵋一眼,把嵋轻轻一推,嵋很自然地转身接上了节拍。

玹子和卫葑对望一眼,卫葑上前鞠躬。他的时间有限,他很抱歉,他只能这样简单地办理这件大事,他还要留些时间去见弗之夫妇。

辛骁笑道:“殷大士说你是一位高人。”

子勤忙走到她身边,再说一遍:“好了,我们同意。”

嵋也笑道:“她也不矮啊。”

绛初停止了哭,她想大声说:“我不同意。”但是眼前的卫葑端正挺拔,神色竟有些悲凉,使得她只喃喃地说了一句什么。

“听说澹台玹是你的表姐?你们真有点像。那么澹台玮是你的表哥了?”辛骁说。

子勤对他微笑,走近来说:“好了,我同意。”

“那是当然。”嵋说。

卫葑站在一边不知怎样是好。他看着玹子,玹子只顾看着母亲。他又望着子勤,目光里含着询问和祈求。

辛骁又说:“我知道澹台玮是个好青年,我很崇敬他。”

绛初忽然哭出声来,说:“天下好人多得是!儿子已经没有了,我还要丢了女儿吗?”

嵋又不搭话。玮玮哥不是舞步中的闲谈资料。

玹子走上来依偎着母亲,低声说:“我有什么不明白?我明白卫葑是个好人。”

辛骁又说了一些人所共知的事,一曲终了,送嵋回座。

绛初已经站起身来,大声说:“玹子,你明白你的行动有多可怕吗?”

无因取了汽水、刨冰放在桌上。嵋舀着刨冰,告诉无因辛骁的话,说道:“我不知道说这些话有什么意思,好像没说。”

子勤很不安,他想问一句:“你的党同意吗?”踌躇着还是没有说。

无因微笑道:“你应该知道,他是想说一说澹台玮。”

他说着,玹子站在他身边,显然他们的想法是一致的。

嵋不语。

玹子引着卫葑进房来了。卫葑先为阿难得到的照顾郑重致谢,然后说了下面的话:“我的请求也许有些突兀,不过我是经过慎重考虑的。我已经向澹台玹小姐求婚,希望得到伯父伯母的同意。我不会给她荣华富贵,甚至不能给她一个正常的平静的家,但是我知道世界上只有她最适合我,也只有我最适合她。我们等待亲人的祝福。”

这时,合子领了几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学生走过来,介绍说:“他们是物理爱好者。”

子勤夫妇听到这个消息,有些诧异又有些欢喜。绛初更觉得有些惊恐,因为这就是说,他们唯一的女儿就要离开了。

为首的少年拿出一本科学杂志,打开了请无因看,原来是一篇文章,介绍无因和他最近发表的一篇论文。

太阳升高了,灼热的阳光照在廊上,到处都很明亮,热气开始逼进屋里。玹子要卫葑等一下,自己先去向父母通报卫葑的出现。

无因有些诧异地说:“我还不知道有人这么注意这篇论文。谢谢你们。”

两人仍互相望着,仿佛都融化在对方的凝视中。

那少年说他们很想请无因去他们的学校,讲一讲物理知识。“我们懂的很少,但是我们想知道的很多。”这少年看去比他的同伴年纪小,个子不高,显得又天真又聪慧。

卫葑轻轻吻了一下那柔软、白皙的手,柔声说道:“难道我会那样傻吗?”

无因微笑道:“你几年级?叫什么名字?”

玹子试着要把手挣脱,却没有一点力气。

少年道:“我高中二年级了,我叫乔杰。我们很贪心啊!下周五好吗?”

要你等一辈子。

无因说:“我很愿意和你们谈一谈,不过下星期四我们就要回北平了。”

八年,还是十年?

几个少年小声商量了,好像讨论不出另外的时间。

那也一样,天涯海角我会来的。

边上一个满脸稚气的学生说,他想知道富兰克林和电的关系,“是富兰克林发现的电吗?”他问。

也许我在南京呢?

无因微笑道:“你也对富兰克林感兴趣?他拉着风筝在大雷雨中跑,这种冒险求知的精神,真让人佩服。他的风筝试验从雷电中发现了电流,但是电不是他发现的。发现电到我们现在这样广泛地使用电,是一个漫长的知识积累过程。希腊人在两千五百多年前,在琥珀中发现了电的现象。英国人吉尔伯特发现了电的力量,他最先使用了electricity这个字。”无因顿了一顿,音乐又响起了。灯光亮过又暗,许多人起身跳舞。

我的时间很少,我们说定了我会到北平来接你。

这样的场合显然是不适于讨论科学的,无因说:“读几本书好不好?”遂介绍了几本书。

两只手握紧了。

有人还想问什么,被他的同伴制止。他们道了谢便散去了。

只要有你在。

几支乐曲后,有一个小节目,是由辛骁和殷大士表演的一曲探戈。他们变换步子非常灵活,辛骁一拉一送,大士很自然地抬手转身,大家都觉得很好看。

精神上的训练,你能经得起吗?也许会有想不到的折磨。

乐队休息片刻,便开始演奏《翠堤春晓》里的那首华尔兹。年轻人对这支曲子都很熟悉,有几个人同时向玹子走过来。

我从来不怕吃苦。

这时,一个人忽然走进门来,一身淡黑色,像带着黑夜。他疾步穿过场地,几乎是把别人推开走到玹子面前,拉起她的手。

你愿意吗?仍是卫葑的声音。你能吃苦吗?吃粗粮穿破衣行军熬夜。

“你!”玹子有些意外,却并不很惊奇,很自然地随他翩翩起舞。他们踏着节拍,好像坐在船上,从容而惬意。别的舞伴们也纷纷下场,舞步浸在乐曲里,似乎都有一些醉意。

愿意吗?这些年来,也许玹子等的就是这句话。那缥缈模糊的期待,这时成为一个婚姻的契约摆在她面前。

你会跳舞?

卫葑拉起玹子放在书桌上的手:“你愿意吗?愿意嫁我吗?一个真正的漂泊者。”

这是那边的一种娱乐。

玹子眼睛里的笑意消失了,泪水渐渐充满了眼睛,大滴地滚落下来。

也是这边的娱乐。

卫葑又望了一眼那本《灭亡·新生》,站起身说:“我来是向你求婚。我,卫葑,向澹台玹小姐求婚,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当然牵涉的问题可能很复杂,原则上讲就是这么简单。”

…………

玹子明亮的眼睛里仍含着浅浅的笑意,像是鼓励。

可你怎么有时间?

“我来,是要跟你商量一件大事,你猜得到吗?”

我经过了多少日夜才找到你,这一点相聚的时间实在是逼出来的。你很难想象。

两人实际并不很知道对方平常是什么样子,这时却好像从来就知道似的,而且知道得很多很多。两人对望着,都笑了。

我不深问。

玹子说:“你平常也不是这个样子。”

为了你我考虑过很久,我永远不能把全身心交给一位同志。

卫葑忽然笑了,说:“你怎么这样一本正经的样子,你平常不是这个样子。”

我不是同志吗?

玹子在书桌前坐下,说:“请讲。”

你会是的。可是会永远为我保留一小方园地。

卫葑放下手中的书,望着玹子,慢慢说道:“我是来看你的,而且有重要的事情对你说。”

…………

玹子说:“三姨妈他们可能还没有起来。”

我知道你心里在问,组织允许吗?

说着自己坐在书桌旁。看见桌上那本《灭亡· 新生》便取在手中,好像要掂一掂它的分量。书里正好夹着那张舞会请帖,他不经意地看了一眼。

玹子的眼睛表示她确有这个问题。

卫葑说:“胜利的漂泊者,打回老家去了。”

我们会努力去做应该做的事情,你也许以为这是答非所问。不过这是我所想的。

玹子说:“你看我正在收拾东西,我们也要走了,大家都是漂泊者。”果然屋子里很少装饰,显得空荡荡的。

你永远在矛盾之中,因为我?

他们走进玹子的房间,房间里几只箱子仍敞开着,

因为你代表着一种生活,一种充满人情的生活。

他长叹一声,转身对玹子说:“老实说,我首先要看的还是你,我很对不起你。”他几乎是恳求地,“玹子,你能听我说几句话吗?”

他们舞过了第一圈,脚步越来越慢。他们彼此越来越靠近,忽然又分开,各自一个转身,又合在一起。两人都在心里问,怎么有这样的默契?好像至少每星期六都聚会。可是他们哪里有这样的福分。又一圈舞过去了。

卫葑用手捂住眼睛,一滴泪滴在手心里。一会儿,又俯身去看阿难。

我会来接你。

卫葑随她上楼,来到阿难床前,见床中的小人儿,那吹号角的齐格弗里德已比两年前大了许多,不觉心潮起伏,思绪万千。阿难忽然睁开眼睛朝他一笑,翻个身又睡了。

我知道。

玹子微叹道:“请你上楼。”说着转身走出客厅。

北平?老地方?

“首先是你。”卫葑认真地说,向前走了两步,见玹子仍定定地站着,便微笑道,“你不请我坐吗?”

玹子点头,还有灿烂的一笑。

玹子喉头哽咽,忽然冷笑道:“你这是问我?我以为你是来看阿难,还有三姨父一家的。”

音乐变得急促,人们的步子快起来。十几对舞伴在场地上旋转成一朵大花,一层层花瓣叠合又分开,仿佛每个人都在创作一种属于自己的舞步。两个人,一个白色,一个淡黑,成为花心,在旋转中还时时透出一点红光。

半晌,卫葑道:“玹子,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多么奇妙。”嵋和无因在场外看着,“这是一场婚礼啊!”嵋轻声说。

卫葑已是中年人,免不了风霜侵蚀,却仍然俊逸潇洒,眉宇间更透着一种英气,他是经过大事的。两人互相望着,都不说话。

“是卫葑和玹子的婚礼吗?”无因像是在问自己。他和嵋互相望了一眼,又都去看那像水波一样移动着的人群。那一黑一白的花心在人群中间十分触目。

果然是他,是卫葑。玹子又望了一眼阿难,款步走下楼去。她在客厅门口定住了,看见卫葑正在凝神望着玮玮的照片,恭敬地三鞠躬,又肃立片刻,才缓缓转过身来。

音乐大声响起来,舞会快结束了。卫葑领玹子舞到人群外,在一个节拍上吻了玹子的手,然后大步走下楼去。玹子平静地站在门边,接住卫葑下楼转身时的一个微笑。

玹子从楼上下望,见一个人身着浅米色长衫,戴着一顶纱礼帽,正向院中走来。

乐队奏响了那曲《骊歌》,舞会结束了。人们互相道别。

李嫂买菜回来,走进院子就喊:“孃孃有客人!”

大士问慧书:“和澹台玹跳舞的是谁?”

阳光从窗外射进来,太阳升起了。

慧书苦笑道:“我真的不知道,我没有见过他。”

玹子忽然明白了,要来的人是他。她等着他其实已经好几年了,但是很模糊很缥缈。是一种不称为其等待的等待。

大士又问嵋,嵋说:“总是玹子自己认识的人吧。”

玹子躺了一会儿,让这些单一而又纷乱的念头平静下来。起身梳洗后,去看仍在熟睡中的阿难。阿难喃喃地说着什么。

大士便不再问,和嵋约好在北平见。

晨光熹微,玹子醒来后的第一个念头是和昨晚相连接的。今天的来客是谁?她并没有认真想,却总不由自主地想到一个名字,略一靠近,又有意无意地闪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