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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三节

只见一个清秀的女孩正向他们走过来,那是周燕殊,航空系徐还教授的女儿。她比嵋略矮些,此时因为多穿了衣服,显得有些臃肿。漆黑的短发两边向外翘起,使她在文雅中带着几分调皮。她两肩各挎着两个包,还没有上路已经是风尘仆仆的样子。

“孟姐姐!”一个清脆的声音,让他们都回过头来。

嵋笑说:“你背得好沉。”

嵋和合子站在窗前,看着停在飞机场上的飞机。合子看得非常仔细,几乎要看到飞机的内部,嵋则几乎是视而不见。

“还有什么东西要我帮着拿吗?”合子问。

简陋的候机室里,只有几条长板凳。孩子们都自觉地散开,让大人坐。

他和燕殊本是同学,那年大学校庆时合子见过徐还教授,以后又去过周家几次,和燕殊很熟了。

人们都穿得很多,甚至披着厚重的雨衣。那是因为带的行李重量有限制,而人的重量是不限制的,人就鼓胀起来。

燕殊拉拉肩上的包,微笑道:“都在这里了。”便站在嵋身边向窗外看。

孟家人到了学校临时宿舍,和许多人一起上了几辆卡车,穿过四川的田野来到机场。

燕殊的父亲原也是航空系教授,到昆明不久,便得了斑疹伤寒,病了许久,终于不治。这也是抗战中的一种牺牲。许多人,许多人,我们回去了,他们留在那里。

回北平的一天终于到来了。这天一早,孟樾一家连同慧书离开了十三尺坡小院,向站在门口的绛初和玹子挥手告别。他们不久将在北平相见。

三个年轻人望着广阔的田野,心中有不同的感触。有凄凉,有惋惜,更多的是兴奋:我们终于要回北平了。

这些话,慧书每次回来绛初都要说一遍。慧书点头应着,心中凄然。

“北平的天气总要凉爽些。”嵋说,“重庆真是火炉。”

晚上,绛初特地来房间看望慧书,说了些闲话,问了些殷家情况,又嘱咐她一切要像在自己家里才好。

“可不是,真热。”燕殊用小手帕轻拭鬓边,“我也穿得太多了。”

知道二姨父已经走了,她遗憾地说:“我前两天就要回来,殷大士他们又要到北碚,便又耽搁了。”她照旧和嵋同住一间屋,等候去北平。

“到空中就不热了。”合子接话道,“也许会冷,我估计这种飞机不会供暖。”

这边台阶走上来一个人,是慧书。她坐黄包车到坡下,自己拎着两个包上来,和嵋一起走进门去。

远处的飞机舱门打开,放下了舷梯。人们看得清楚,都不自觉地整理着手提的大包小包。

家馨也用力握了一下嵋的手,转身往一边路上走去,去坐公共汽车。

“登机!”从候机室另一头传话过来。

嵋脑海中一时闪过许多人,他们都死了。她没有再说话。

“登机!”大家都向门口走去。

家馨点点头,喃喃地说:“可是他已经死了。”

燕殊跑过去,拉起坐在长凳上的母亲,嵋、合也到父母身边,一起出了候机室。他们慢慢走着,看见刘仰泽在人群中,旁边的几个人大概就是他的家人了。刘太太看上去身体颇不错,比李太太金士珍强多了。

嵋拉住家馨的手,用力握了一下,有些责怪地望着家馨,说:“当然,他是我们的亲戚,而且永远是我们的亲戚,那是不会变的。”

他们穿过一片田地,走到飞机前,再爬上舷梯。这是一架大货机,机舱里空荡荡的,摆着两排木凳。还有一把旧藤椅,大家都知道那是为梁明时准备的。

家馨忽然问:“你们还记得仉欣雷吗?”

人们走进机舱,各自找地方席地而坐。孟家、庄家和李涟一家在一个舷窗下铺了几块油布,坐了下来,随身带的大包小包就成了靠垫。

家馨和碧初道别,嵋送她出了大门。

有人来让孟先生和庄先生去坐木板凳,他们都拒绝,说现在的“沙发”很好。

家馨道:“总会在北平相见,那时伯母身体就会好了。”

徐还母女在另一边舷窗下坐定。梁先生上来了,有人招呼他去坐藤椅,他点点头说:“谢谢,谢谢。”藤椅恰在徐还母女旁边,他和徐还打招呼,便坐下了。拐杖掉在地下,燕殊忙过来拾起,把它靠在椅边。

碧初叹道:“我们到重庆后还没有她的消息。”

明时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可能要走上两个月呢。”家馨说,又问碧初,“孟离己什么时候回北平?”

燕殊恭敬地回答:“周燕殊。”

“就是这个星期四,直飞北平,当天可以到。”嵋说。

明时问:“是特殊的殊吗?”

大家沉默了片刻,家馨站起说:“我好像听见孩子哭,我回去了。对了,你们什么时候走?”

燕殊回答:“正是。”

往事是应该忘记的。周弼却不同,他是自己的丈夫,是一家人,又是被政治势力暗杀,这样的伤口是很难愈合的,也许要记一辈子。

明时道:“不是一般的燕子,而是特殊的燕子。”

家馨低头不语,和孟家人的谈话,使她想起仉欣雷。她现在住的人家也是仉欣雷的亲戚,除了同情家馨青年丧夫以外,也不免惋惜欣雷的遇难,他们的谈论使得家馨更增加了痛苦。

“是钢铁的燕子。”燕殊低声说。

“也许以后可以写出来。”嵋若有所思。

机舱门关上了,从扩音器里传出一个好听的男中音,说的是四川话:“请大家坐好,飞机马上要起飞了。机舱里木凳下面有呕吐袋。”

家馨说:“那势必成为一种当众的哭诉,我不喜欢这样做。”

飞机轰鸣着,响了好一阵,又滑行了好一阵,起飞了。人们鼓起掌来。

嵋暗想,若是要自己做那样的宣讲也会是不情愿的。她给家馨扇了几下扇子,说:“吴姐姐,我觉得你很勇敢。”

庄卣辰忽然站起来,大喊了一声:“我们回家了!”玳拉低声用英语附和着,可惜声音淹没在引擎的轰鸣中。

家馨凄然一笑:“我不想讲,我不想对着大庭广众去翻弄自己的伤口。”她停了一下,“那些人苦口婆心地劝了我很久,我还是坚决拒绝了。”

飞机越升越高,白云落在下面,有时厚厚的,好像可以踩上去,有时很薄,好像可以撕扯开来。孩子们挤在舷窗前向外看,飞呀飞呀!他们的心在喊。向着北方!向着家乡!飞呀!飞呀!

嵋询问地望着她,似乎在问为什么。

最初的兴奋过去,大家沉默了。

说了几句闲话后,家馨又说:“上个星期有人来找我,要我到一个会上讲一讲周弼被害的事情,我拒绝了。”

无因低声问嵋:“到了北平,你最先要做什么?”

“哥哥是一个很有思想有才气的人,而且很能办事。”家馨说。

嵋想了想:“我不知道,想做的事太多了。”又想了想,“我们大概先到香粟斜街。娘,是不是?”

“直接参加抗战,我一直佩服这样的人。”嵋好意地说。

她伏在碧初耳边问,碧初点头。因为他们在校园中的家“方壶”损坏严重,学校复员要办的事很多,还没有来得及修理。他们只得到城内住些时。

家馨说:“抗战那年我们一同去劳军。后来哥哥在昆明毕业,就去战地服务团了。”

“其实我也不知道。”无因说。

嵋说:“我记得你有哥哥,好像姐姐说起过。”

“我要拿一块土吃下去。”合子说。

碧初和嵋本来知道吴家馨有哥哥,但从未注意。现在觉得吴家馨应该有个伴儿,能有哥哥也很好。

“我看你吃。”嵋笑道。

家馨说:“我哥哥家榖胜利后在北平中学教书,现在也在杭州。我也许和他一起去北平。”

之薇问:“你们笑什么?”嵋大声把问题传给之薇。她略一沉吟,说:“我要吃一碗豆腐脑,还有炸油条。”

嵋说:“北平熟人也多。”

合子起身走过机舱,去到徐还那边。他向徐还母女提出这个问题。

家馨道:“托亲戚照护一会儿,所以我得赶快回去。”她接过嵋递过来的冰水和扇子,“我要走了,好容易买到一张船票。先到上海回杭州看看,还要到北平去。前两天见到熟人,说萧先生在北平还问起我,说北平总有事做。”

徐还说:“我要去看风洞。”那是航空教学不可少的,可是昆明没有。

家馨先到碧初房间问安,碧初见她更瘦了,心里暗暗叹息,问:“孩子交给谁了?”

“我要去看爸爸。”燕殊莫名其妙地说,“我们离开北平的时候,他抱着我。”

星期天,吴家馨忽然出现在十三尺坡小院。作为周弼的未亡人,她到重庆后本可以住在临时宿舍。因有亲戚,便住在亲戚家。她这时出现,大家都很高兴。

燕殊的回答叫人心酸,徐还的眼睛湿润了。

院中少了子勤,好像少了许多人。合子说:“真奇怪,二姨父平常也不大在家,为什么他一走就冷清了好些?”

合子心里非常抱歉这样打搅她们,忙用别的话岔过去。因为说话声音大,许多人听到了这个题目,成为旅途中一次小小的讨论。

次日清晨,十三尺坡全体居民,除了碧初,都送子勤到坡下上车去南京。

对于这个话题,只有严慧书的心情与众人不大一样。她也兴奋,但那是因为新奇。她也欢喜,欢喜里夹缠着凄凉。胜利了,而她在胜利以后成了孤儿,内战使她失去了父母。她虽然以前随母亲到过北平,北平却不是她的家,而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她不是还乡的游子,而是漂泊的游客。

玹子低头不语,一会儿,抬头望着父母道:“车到山前必有路,总会有办法的。”

飞机突然向下落了一截,又迅速地拉起。接着是一阵猛烈的颠簸,整个飞机都在发抖。这里那里响起了呕吐的声音。呕吐袋是飞行中必备的,很快被拿完了。机舱中几乎三分之一的人都在吐。

绛初拭泪道:“那不算什么。只是怎么能让人放心你,你怎么能搞政治?”

李太太金士珍吐得很厉害,之荃捧着呕吐袋,之薇用毛巾为她擦拭。嵋也拿了纸袋来为母亲准备着,碧初却只是头晕,并没有吐。

“爸爸,妈妈,”玹子哽咽道,“我实在是不孝的女儿。我已经答应卫葑什么时候他来接我,我就随他走。你们身边就没有年轻人了。”

又过了一会儿,慧书觉得很不舒服,知道自己要吐,而呕吐袋已经没有了,她向四面看。嵋发现了她神气不对,忙站起来把呕吐袋递给她。慧书一直挨着碧初坐,这时背过身去吐了几口。

绛初接上来说:“我们来抚养,你去革命吧。”她心里很怪玹子,可是目光却含有无限的体贴。

碧初怜惜地拍拍她,命嵋倒了一杯水来,招呼她漱口喝水。

子勤道:“凌家的情况不好。我上次去北平时间太紧,也不便去看他们。京尧现在不知是不是办了保外就医,他的身体很不好。如果他们不能抚养……”他看着绛初,没有说下去。

嵋轻声说:“如果还想吐,不要忍着。”慧书摇摇头,捏了捏嵋的手。嵋说:“你休息一会儿吧。”便把呕吐袋拎走。

绛初和玹子都已泪流满面。玹子呜咽地说:“阿难怎么办?”

过了片刻,慧书渐觉好些,不觉向无因那边望了一眼。见无因和嵋正在看一本书,无因指点着说着什么。

子勤继续说:“你现在读的书还是很表面的。对共产党有深入了解的人并不多,我有几位研究政治的朋友,也都在观望。我和妈妈是要到国外生活的,也许有一天你会来和我们相会,但是……”

这时合子坐到她身边,问道:“慧姐姐,你好些吗?”

玹子低着头轻声说:“我懂。”

慧书道:“好些了。你们也不是常坐飞机,怎么都不吐?”

子勤对玹子说:“你的终身大事总算定了,我是很高兴的。妈妈也是很高兴的。卫葑的人品很好,没有什么可担忧的。只是和政治纠缠得太紧,让人不放心。虽然我在政府做官,可是我是技术官员,和卫葑不一样的。”

合子道:“这是飞机不好,所以会吐。以后的飞机就不会让人这样不舒服了。慧姐姐,咱们想点别的事,你到北平最先想做什么?”

这天晚上停电,那时各大城市差不多都是分区停电。澹台家的一盏大号煤油灯光线很柔和。玹子到父母房间来看看,见父母都在房里,便坐在母亲身边。

慧书已经听见大家在讨论这个问题,却没有想过自己想做什么,因为北平在她的心中只是一片茫然。如果能知道自己关心的所在就好了,那会有一种归宿感。她觉得合子不会懂这些想法,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他很想和玹子谈一谈,可是,他觉得很困难。一直到他要去南京的前夕,澹台家三个人才坐在一起,有一番家庭谈话。

飞机又颠簸起来,这次较轻,还是有些人吐了,慧书倒没有吐。

子勤永远是稳重、平和、实事求是的,他认为女儿应该走她自己的路。他在夜深人静时常常劝慰绛初,说年轻人不需要干扰,儿女长大总是要离开父母的。至于往何处去,只能由他们自己决定。而在他自己心底,对玹子的进步未尝没有疑惑,他觉得“喜读书不求甚解”现在用在玹子身上很合适。作为国民政府的一个官员,他清醒地了解它的腐败。但中国人终于获得了抗战胜利,这是了不起的。他认为,如果全国上下同心合力,国家未尝没有前途。

快到中午了,飞机在武汉加油,起落架放了三次才成功,每次下降又拉起,都给人们带来一阵眩晕。飞机终于停稳了,很快加了油便又起飞。

最不平静的是绛初,她没有看见那场“婚礼”,却觉得卫葑出现以后,玹子正在慢慢地远去。她常常莫名其妙地难过,悄悄地流泪,盯着玮玮的照片看许久。然后把阿难抱起来,觉得这小人儿还比较可靠。

午餐是自备的,有人拿出带的饼干、面包和水就地开饭。玳拉在地上铺了一块白桌布,摆上几摞三明治招呼大家共用。嵋摆出了一些包子、饼干之类。大家都不很积极,倒是孟、庄两位先生兴致勃勃地享用了他们的一份。

内心最得到安慰的当然是玹子,她有了正式的期待,可是这期待又充满了未知数。整个时局一点一滴的变化,似乎都关系到她的命运。她读进步书籍有了更多的动力,她希望了解新生的一切,更希望参加到争取光明的队伍中去。这对她都是必要的。

弗之对卣辰说:“以后的人坐飞机的机会一定很多,有多少人能体会我们这时飞向家乡的心情?不容易啊!”

十三尺坡小院表面已经平静下来。然而每个人的内心都激荡着不同的波澜。

“不容易啊!”卣辰也说,“胜利已经够沉重了,现在还有担忧。”

清晨已经过去,楼上的人在说话,玹子和嵋都上楼去了。

“我们已经够不容易了。”弗之说,“要后人了解更不容易。”

“妈——姑!姑——妈!”阿难在楼上栏杆旁,把小脸贴近栏杆间,笑着喊:“我起来了!我做梦了!”接着又笑。引得院中的两人也笑起来。看他的王嫂将他抱起,玹子大声说:“不要下来了,已经热了。”

“也不见得很难了解。”卣辰说,“只要有君子之心应该不难。”

这时,楼上响起了阿难咯咯的笑声。

弗之微叹,望着卣辰总是有几分天真的脸,又望着窗外,喃喃自语。八年的岁月,三千里路的艰难,半日间要得到偿还。窗虽小,望出去却是无边无际的。

嵋道:“我也旁听过,夏先生的朗读非常有音乐性,英诗真美。”她停了一下,“你很运气,你的信仰连终身大事一起有了归宿,至少是朝着一个方向。”

午餐后,机舱里又沉默下来。人们不说话,都睁大着眼睛,不肯放过能看到的哪怕是极细小的事物。这时飞机已经飞得很高,大家觉得身上凉飕飕的。有人说穿得还不够,引起一阵笑声。

玹子道:“正是。”

时光已经到了下午,飞机进入北方的天空了。快飞!快飞!人们在心里为飞机鼓劲。

嵋有些不好意思,岔开话道:“你上的是夏正恩先生的英诗课吧?”

“北平!我看见了!”有人在舷窗边大喊了一声,许多人拥过去看。果然远处城郭在望,飞机下面树木渐渐多起来。

“可不是,我也喜欢那种神秘的力量。其实我们都被一种力量所掌握,那就是命运。”玹子说。又忽然笑道:“你真的长大了,一口一个我和无因、无因和我,你不觉得吗?”

“那里有一片水!”有人大叫。

嵋说:“似乎曼弗雷德特别被人称道的是不拿灵魂做交易,而是自己做起诉人和审判官。我还觉得拜伦这部诗剧有一种吸引人的神秘力量。神秘的力量不能说透,太实了就没有意思了。我和无因讨论过。”

“昆明湖!”有人回应。

玹子又说:“说起读书,我不如你们,我不是读书种子。读了好些英文名著,印象深的不多,倒是对曼弗雷德有些感受。不知为什么我特别喜欢这些诗句,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是不是因为他讲罪恶和死亡,讲对宗教和精灵的蔑视,我们觉得很新鲜?”

北平!我们回来了!下午三时二十四分,飞机到达北平西苑机场。

两人不觉都向小院周围看,好像要看曼弗雷德从哪里下场。

飞机停稳了,扩音器里传出好听的声音:“北平,到了。”人们这时倒安静下来,坐着不动。

玹子接道:“你在光辉中升起,照耀,沉落——”她忽然停住,微笑道,“这一段是描写夕阳的。曼弗雷德要永远离开这个世界了。”

机舱门拉开了,一位工作人员出现在门边。他是从地面上来的,他站得笔直,大声报告:“北平,到了。”

片刻,嵋笑说:“太阳真了不起,还没有出来已经这样热了。记得那年在海上看日出,无因和玮玮哥背诵了曼弗雷德歌颂太阳的诗句。许多年后我在图书馆里读到了,很美——四季之父,气候之王,居住在这气候里的万民之主啊!无论远近,我们的天赋精神里都有你的色彩,如同我们的外貌。”嵋用英语背诵。

北平,到了。这用熟悉的口音说出的几个字,大家听起来如同仙乐一般。

两人不语,都在沉思。这时,小院里已经有些热意,太阳快出来了。

人们纷纷站起来,慢慢地有秩序地一个个走下舷梯。七月的阳光照着大地,远处是一片稻田,绿油油的。

“岂敢!”嵋说,“多知道的只是一点X+Y=Z罢了。”

“京西稻。”有人说。有几个人弯腰去抚摸脚下的土地。

“你还没有水平?你懂得的道理比我多多了。”玹子说。

两位记者正等在舷梯下,连说:“欢迎!欢迎!”

“我有这样的要求,可是很难做到的,因为没有那样的水平。”嵋说。

其中一位见下来的人里没有晏不来,便问身边的钱明经:“晏不来没有在飞机上吗?我是他的老同学。”

“怎么能做更深入的了解?我简直没有这种要求。”玹子说。

钱明经道:“他已经先来了。”

嵋看着玹子姣好的面庞,觉得从昨天到今天,玹子从感情上更坚定了她的政治方向。这没有什么好讨论的,便说道:“当然,我们都相信葑哥。不过我们现在对各方的了解都很表面。”

记者又问:“哪一位是孟樾先生?”

“我们可没有那么严重,追和逃是会互相变换位置的。现在追的,将来可能逃。民主自由永远是美好的词句,让人很向往,连我在内。实际上我懂什么?我只觉得有他这样人参加的事业,一定会成功。”玹子说。

明经引他向孟樾走去。记者介绍自己叫陈骏,想请孟先生讲几句话。他的报纸是一家进步大报,常有教授发言。

“是的,我和无因都这样想,很奇妙的,这场面又帮他躲过了灾难。”嵋也沉思地说,“我看过一篇小说,死囚牢里逃走了一名犯人,犯人和来逮捕他的刽子手一同饮酒,然后友好地道别。”嵋自己笑起来。

弗之略有迟疑,明经说:“孟先生,你替我们说几句话吧,我想大家都有话说。”

“是吗?”玹子沉思地说,“我们举行了一场婚礼?”

弗之看看大家期待的目光,便说道:“我想我们大家最突出的感觉是高兴,我在天空上已经看见了朝思暮想的北平城,我能猜出来哪儿是天安门,哪儿是太庙,哪儿是中山公园。我好像看见了中山公园里的公理战胜坊。公理战胜,世界才能存在,人类才能存在。同时,我们的高兴不是轻松的,是沉重的。因为这是八年艰苦的斗争换来的,是多少人的牺牲换来的。我们在回到北平最高兴的一刹那,要向牺牲的中华儿女致敬。”

“那真像是一场婚礼。”嵋说。

大家鼓掌,表示赞成他的话。

“是吗?”玹子回想着昨晚的舞会。她的感受非常复杂,到现在也没有理清楚。上午刚刚成为未婚夫,晚上突然出现在未被邀请的舞会上。而他又确曾说过他来参加舞会是被逼的。

陈骏拿着笔做记录,一面说:“好,就是这几句。”

玹子道:“很愿意,让我做一个好学生。”便又走回来,坐在树下。嵋便把她看见的和她想的告诉玹子。

合子真的捡起一小块泥土,在嵋眼前一晃往嘴里送。

嵋问:“你愿意听我说吗?”

嵋在合子手上拍了一下,打落了那土块,笑说:“你还要得肠梗阻!”

玹子放下手中的食物,起身走到树的另一边,拉着一枝树枝站了一会儿,说:“好妹妹,我看起来很平静吗?我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合子说:“我已经舔到了。”

嵋喃喃地说:“胡思乱想?是有一点吧。”她迎着玹子询问的眼光,“说真的,我正想着你,你和葑哥,你似乎很平静。”

“什么味道?”嵋笑问。

“在昆明那么多年怎么也没长进,其实我也一样。辣椒可以让人清醒,你爱胡思乱想,应该训练自己吃辣。”玹子笑说。

合子道:“简直没什么味,我吃得太少了,我不想再得肠梗阻。”

嵋搛起一根,小心地咬了一口,说:“很好,就是太辣。我吃辣的水平太低了,不能消受。”

学校有车来接,另有一辆车是供孟家人使用的。司机递给孟弗之一个信封,是次日学校要开校务会议的通知。李涟一家正好搭车,他们和大家告别,上了这辆车。人多车小,倒是都塞了进去。

玹子说:“一会儿李嫂会买回来。要不要萝卜条?”她把手里的咸菜碟递给嵋,“小心,辣得很啊。”

合子最后上车,他站在门边大声说:“北平!北平到了!”

嵋接过咸蛋:“我看咸蛋好像不多了。”

北平,我心中的城

玹子脸上略带笑意对嵋说:“你这么早?泡饭煳成这样,这就是我们这几年的生活。”说着也在树下坐了,先递给嵋半个咸鸭蛋,说,“你怎么不拿?”

亲爱的北平,我们回来了。我们是飞回来的,本来空中就是我的天下。空中的路是胜利之路,我离开你的时候年纪太小,印象太少。记得的只是方壶,方壶后面的小溪,和小溪上的萤火虫,城里面只记得香粟斜街的住房和后花园。大人们的怀念和叙述,包括小姐姐的描述,在我心中建造了北平城。北平,你是我们心中的城。我们回来了。

这时,玹子从楼上下来,走进厨房,片刻,端着一个红漆小托盘走出来,上面有一碗泡饭和一小碟萝卜条,还有一个切成两半的咸鸭蛋。她穿一件浅绿色的绸睡衣,上有墨绿、深绿等色的小花朵,腰带松松地垂着,显得安详、娴静,略有些慵懒。

看那田野是这样的绿,好像要胀开来。太阳照着,有些地方闪着白光。下飞机的时候,有人在嚷嚷“京西稻”。我知道那是一种好稻米,进贡用的,皇帝用的。以后再不会有皇帝了,我们能推翻统治了两千年的皇帝,也能赶走入侵的强敌。虽然我没有尽什么力,我却觉得很自豪,为每一个中国人自豪。

嵋享受着煳泡饭和早上的清凉,很觉惬意。思绪又回到婚礼上,这场婚礼当事人不知道怎样想。

田野的绿色间也有大片荒芜的土地,大概是没有来得及种。胜利以后来不及做的事一定很多。郊外的路不很平坦,这是敌人践踏过的,胜利一年来还没有来得及修理。这里蕴藏着不平之气,蕴藏着重建家园的愿望。这是它应该有的面貌。

嵋梳洗后便到厨房,盛了一碗煳泡饭,拿了一小碟榨菜,走到天井中那棵不知名的树下坐着吃早饭。这棵树在晨光里显得格外挺拔,几条树枝生得很低,叶子绿油油的。

车越来越近西直门了,我们先看见瓮城,它是西直门的外围。我看见爹爹取下眼镜,擦拭眼睛。娘用手帕掩住脸,好像怕看见什么。小姐姐睁大眼睛,像要把一切都装进眼睛里。车进了瓮城,看见西直门城楼了,在澄澈的蓝天下,它比瓮城更庄严。城门是这样高大雄伟,让人几乎要屏住呼吸。这是一个古老历史的门,是一个文化的门。如果我不是早已立志征服天空,我就要来研究历史,研究你,亲爱的北平城。你代表什么?我一时说不清。在我模糊的认识里,你代表着中华民族的融合与形成,这太深奥了。但至少我可以明确地感觉到,你代表的是美,不只是山川景色,更主要是历史的美,中国文化的美。

嵋这样想着,起了床。她穿着一件浅红色圆领的绸睡衣,裙边绣着一朵水灵灵的白荷花,完全是个小姑娘的样子。睡衣是这里的一位官员夫人送的。她是绛、碧二人的老同学,来看过碧初,夸嵋秀外慧中、文武全才。她的意思大概是说文理兼通。

“有轨电车!”之荃叫了一声。那车有些像碧色寨的小火车,叮当叮当在大街上开。

这时嵋想,这不是值得考虑的问题,舞会上的婚礼才是值得研究的,研究他的出现和发展,将来会怎样。

“看见茶汤店吗?”小姐姐指一指街旁的铺面。我看见一个大铜壶在下午的阳光里闪亮。它还是抗战前我们看见的那一把吗?不会的。

玹子一笑:“可能是和大门吧。”

我们经过护国寺,车子驶进一条胡同,之荃他们要在这里下车。他们的门前有一棵大槐树,还有一个缺了头的小石狮子。之荃向我挥手,喊了一声:“我们先到家!”我看见李太太向四面鞠躬,李先生也向四面鞠躬。我想李太太是拜她的神佛,可李先生为什么鞠躬?爹爹正好说了:“李先生是感谢天理和众人的努力。”娘微微点头。我想,这正是爹爹下飞机以后讲话的意思。

嵋曾问过玹子,自己没有来的时候,李嫂和谁打招呼。

车子要退出胡同,可是转不过身来,好容易找到一个岔口调转了头。有些孩子跑过来看车,还帮着喊:“倒!倒!”我们都笑了。他们不知道,我们是离开九年以后又回到故乡,若是知道,一定会喊“欢迎欢迎”!如果是坐飞机,就没有这些麻烦,从西苑机场回到香粟斜街,只需要几分钟;什么时候想回昆明去看看,早上去晚上就能回来。再没有任何敌人敢来侵略我们的领空,那蓝天白云是我们自己的。也许有一天,我们会飞到火星去。

不知为什么,李嫂去买菜的时候,总要和嵋打声招呼。

车子上了大街,经过北海后门,看见什刹海了,岸边搭着凉棚,可是游人不多。天太热,每个人的心里想来也是不平静的。小时候,穿好冰鞋从后门出去,在什刹海上溜冰。那一年,我得了肠套叠。

“孟小姐,我去买菜喽!”李嫂在楼下大声说,“泡饭在锅里,煳了半边喽!”接着一阵笑声,好像很开心。大门哐当一声关上了。

车在香粟斜街三号门前停下了,那大影壁上涂染了好几处黑灰颜色,显得很脏。开车人跳下来,跑过去敲打那两扇黑漆大门,黑漆有好几处都剥落了。一会儿,门开了,忽然出来许多人帮着搬东西。车开走了,我们对着大门站着,娘好像要跌倒,靠在爹爹手臂上。我不知道他们要站多久,我知道门里再没有了公公。

次日清晨,嵋醒得很早。她脑子里还留着昨晚舞会的印象。那场面很是奇异,五彩缤纷的衣裙围绕着黑白两株花心在旋转。那淡黑色的一株就是从街上走过去的那个人。他正在躲避,正在逃,逃到舞会当中来,举行了一场婚礼。这个人又不是别人,正是她的表兄卫葑。

北平,我心中的城!我们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