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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节

玹子掠着漆黑的鬓发,笑吟吟地问:“你们往哪里去了?三姨妈正找你们呢。”

楼上的窗开着,有人拉开白纱帘,探出头来,那是玹子。时间在她的身上几乎没有留下痕迹,依旧是粉面樱唇。

嵋与合子连忙上楼,先往碧初房中报到。碧初来渝后一直发烧,医生查不出原因,只好说是天太热所致。

胜利后国府还都,许多机构迁回南京,澹台一家也要搬迁,正在收拾东西。廊上两个大木箱已经各装了半箱书,是预备运走的。无因没有进去,拍拍合子的肩,望了嵋一眼,自去了。

这时绛初正在这里,她坐在床边,碧初靠在床上。姊妹俩正做闺中闲谈,议论亲戚的家事。这时她们最关心的是北平的情况。半年以前,凌京尧因汉奸罪被捕入狱,大家很快都知道了。子勤曾去北平视察华北电力,因公事繁忙,又不愿有更多的牵扯,只去看望了赵莲秀,别处都未走动。知道赵莲秀就要暂时离开香粟斜街,去陪岳蘅芬居住。

这里的天地不同了,二层小楼前有一个天井,虽然只是“井”,却有些花木,还有一棵树,树有楼高,枝繁叶茂,很是好看。澹台一家觉得总是要走的,谁也没有兴趣去弄清这是一棵什么树。孟家人从昆明来等飞机,子勤和绛初邀他们来往。他们来后倒是打听了这树的品种,终归没有定论,也就算了。

这时姊妹俩说起这事,碧初说:“婶儿是个善心人,凌太太正需要人照顾。”

还是高高低低的路,他们又上了许多台阶,来到吕绛初家。这条街叫做十三尺坡,可见其高。澹台勉夫妇去年回国后一直住在这里。房子很普通,却还舒适。

两人为凌家叹息了一阵,话题转到自己最重要的家事,那就是玹子和峨的婚姻。

之荃跟着嵋、合走了一段,说:“这么热。”自回去了。

光阴如箭,玹子已经二十八岁,峨也二十七岁了。峨的事情有些古怪,因为峨的心是关闭的,姊妹俩每次谈及都不能深入,也就撂开了。而玹子至今也没有一个说得上是朋友的人,甚至没有可以谈论一下、稍作考虑的人,让人奇怪。事情往往是这样,越是漂亮活泼的,在寻找知心人这一方面往往落后。

到大门口,见合子和之荃正在那里,他们商量次日要去跳伞。昆明没有这种运动。

绛初先是埋怨怎么出现了一个麦保罗,又数落了一阵包括朱什么清在内的各个偶然的提名人。然后话题转到卫葑,卫葑的存在实在是很尴尬的。

无采站在门口招招手,说:“我不送你。”

绛初叹道:“照管阿难我不责怪,战争期间谁都该管一管。只知道卫葑一去没有音讯,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他倒放心,可也要替别人想想呀!”她心里认为阿难影响了玹子,只是不好明说出来。

无因说:“我送你。”就和嵋一起下楼。

碧初说:“我有一句话一直没有说,我觉得卫葑总有一天会表明态度的,那就是求婚。我看玹子也是愿意的。”

大家随便谈了一阵。嵋说该回家了,起身告辞。

绛初冷笑道:“总有一天?可他就是合适的吗?”见嵋、合进来,就不再说下去。

明时说:“我自己摔的跤,怎么赖到国府?胜利刚一年,复员多么不容易。”

碧初见两人脸上汗津津的,随手把蒲扇递给嵋,说:“天这样热,出去不怕中暑?”

卣辰说:“昨天晚报上有文章,说到你的腿伤,说国府简直是虐待学者。”

嵋接过扇子,先给二姨妈扇了两下。

明时说:“好在没有骨折,只是骨裂,等它慢慢恢复吧。这两天多亏无因和无采照顾了。我这回,不但左臂有问题,左腿也有问题了,真正的左倾啊!”

绛初站起道:“我到厨房去看看晚饭。”便走开了。

卣辰说:“还是照了片子才可以弄清楚。”

嵋拿着蒲扇给合子扇了两下,又给母亲扇,说:“我们和无因哥去看嘉陵江了。”又说临时宿舍都搭起竹排了。

这时,卣辰也进来了,明时让座,无因给梁先生倒了水。

碧初道:“所以爹爹着急,又出去商量交通工具的事了。”

梁明时正坐着,把缠着绷带的左腿平放在凳上。见无因和嵋走进来,抬了抬右手。前几天因为路滑,他的左臂又不便,上台阶时摔了一跤,当时只以为伤了皮肉。

门口响起轻微的脚步声,一个小人儿出现在门中,他穿着一件天蓝色绸背心,罩到膝盖处,小胳膊小腿儿圆嘟嘟的。他走进房间拉住嵋的手,说:“妈——姑叫嵋姑。”

嵋与无因走向隔壁,合子说:“我去找之荃。”噔噔噔跑下楼去。到楼梯中间,几乎滑了一跤。好在他身手敏捷,一把抓住了旁边的柱子。合子心想,难怪梁先生要摔跤。

嵋蹲下去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说:“阿难都会传话了。”便把扇子递给合子,拉着阿难来到玹子房间。

大家又说了些话,嵋要去看梁先生,卣辰道:“你们先去。他的左腿伤得很重,今天才得到X光片的结果,腿骨裂伤。”

玹子正坐在桌前写什么,阿难甩开嵋的手,跑过去依在玹子身边。

自去年胜利以来,国共两军时有小接触,到现在已经成为颇具规模的战事了。不是你进攻我,就是我进攻你,国人无不忧心。

“这是你最大的洋娃娃。”嵋说。

玳拉说:“是啊,不都是中国人嘛,自己打自己,天下有这样奇怪的事!”

“所以别的洋娃娃都不用了。”玹子笑说。

庄卣辰说:“让你说着了,中央大学学生会想让我讲一讲当前的形势。我不会讲的,内战有什么好讲的?打来打去,受损害的还是中国自己。可怜的中国。”他叹息了一声。

“这是什么书?”嵋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本书,书的纸很坏,封面却颇醒目,上面写着《灭亡·新生》。青年中流传着许多宣传新社会将代替旧社会的书,这本书影响最大。嵋只听之薇说过,还没有看,想不到玹子倒先看了。

嵋说:“庄伯伯,有人请你做时事报告吗?我也想听呢。”

嵋想,怪不得这些日子玹子和以前不同了,对现实颇有批判,对当时学生中流行的民主自由的理想颇有想往,原来她有这些学习资料。

无因总是略带忧虑的神色,和嵋在一起时,便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拂去他眉宇间的沉郁,换上几分明快。庄先生觉得很安慰,和玳拉也相视一笑。

玹子从桌边拿过几张请帖,抽出两张递给嵋。

庄先生道:“好,这样讲讲对自己也是提高。”

嵋问:“这是明天跳舞会的?”

无因转过脸去,和嵋相视一笑,又对父亲说:“我愿意去。”

“昆明也有人喜欢这种舞会,我很少参加。”玹子说,“这里很时兴这个,明天这场以后,许多人都要走了。你去看看吧,慧书也去,殷大士也去。”

“你在澄江已经教过半年课了,又有新发表的论文,他们都知道的。”

慧书到重庆以后,住在澹台家,也常到殷家行馆住几天,这时正在殷家。

无因走到父亲身边,说:“我?我讲什么?”

嵋接过请帖,随手夹在那本书中,把书举了一举说:“你看这个?”

过了一会儿,庄先生忽然想起似的,对无因说:“刚刚重庆市中学物理教师有个什么学会来邀我作一次演讲,也要请你讲一次。”

玹子说:“这是薛蚡拿来的。”

玳拉说:“还是太热的缘故。”

薛蚡和玮玮在军队是同事,抗战胜利后他回到学校,现虽毕业,仍在学校参加由进步势力组织的读书会等活动。玮玮殉国后,他常来澹台家探望,给玹子带来一些进步书籍,玹子也算是读书会的成员。

嵋答:“一天轻,一天重,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年轻人大多或紧或慢地向着心目中的光明、向着想象中的太阳走去。这是潮流,也是宣传的力量。

庄太太玳拉问嵋:“母亲身体可好些?”碧初到重庆后一直在生病。

玹子说:“我这样的人现在很少。已经不是学生,也不工作,有这些书看看,好像自己还很年轻。”

“赶快造一架大飞机,送我们回北平。”无采笑说。

嵋很想问问卫葑有消息吗。自己又好笑,这问题怎么问玹子。于是跟她谈了几句巴金的小说。

“是的,我一直这样想,没有变,不会变。”合子大声回答。

绛初走进房来说:“你们明天穿什么衣服?”她对玹子参加舞会一类的活动一向很支持。

庄先生笑道:“你说得很对,你们这样小的年纪就要讨论这样大的问题,让人很难过。我记得你要学造飞机,没有变吗?”

“妈妈看哪一件好?”玹子说着,从一个打开的箱子里拿出几件衣服摊在床上。

大家喝水。合子咕咚咕咚喝完一杯,说:“走回北平去,我也行!”

三人围着看,又在身上比试。绛初帮着挑定一件镂空白纱旗袍给玹子。玹子偏爱绿色,挑了一条绿缎衬裙。

无因给他们倒水喝,说:“天太热了,这点路其实不算什么。我们是有走路功底的。”

绛初道:“太素了,还是白纱衬红缎好看得多。”嵋也同意。最后选定了红缎衬裙配那件白纱旗袍。

庄先生便又去看地图。他总是在研究什么。

绛初又指着另一件红底白色碎花旗袍对嵋说:“这是你的。”

嵋说:“不知道。”

嵋却挑中一条天蓝色间白花的两截裙子,上衣是同样的蓝色,但没有花。

他见了嵋便问:“有希望吗?”

玹子笑道:“你的眼光不错,我做这套衣服是费了些心的,只穿过一次。”

他们进了庄家,庄太太玳拉在整理一只箱子。庄先生在看一张大地图,研究重庆市的街道。

绛初拿着衣服让嵋试了,有些大,可以凑合,就选定了。

他们到了这座院子的最高处,三间小房倒比较干爽。庄家住了两间,梁明时住着另一间。

这时,澹台家的女仆李嫂在天井里大声叫:“开饭喽!”噔噔噔走上楼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是碧初的晚餐。一路又嚷:“开饭喽!”

合子想了一下,点点头。

“我去照顾妈妈吃饭。”嵋说。绛初等人下楼去。

“她们是未来的姑嫂关系,明白吗?”嵋说。

嵋侍候母亲用过晚餐,端了托盘下楼。绛初、玹子、合子已经坐在桌旁,阿难坐在旁边的高椅上,这种高椅正是合子离开北平时的座位。一面墙壁前一排摆着四个脸盆,盛着清水。

四人沿着窄而陡的台阶向上行,合子随口问:“为什么是慧姐姐送请帖给李之薇?”

大门响处有谈话声,孟樾和澹台勉一起进来。

之薇微笑,说:“我不想去,那些人我不熟。”说着自去了。

弗之看上去有些疲惫,一面走一面用手帕擦拭额上的汗,一径上楼去看碧初。

嵋道:“慧书送来请帖了?我要去的,你也去吧。”

子勤是坐车回来的,神气很安详,和几年前没有多大改变,伤腿似乎也好了一些。他直接到饭厅,脱去长衫,在脸盆里洗了手脸,坐下看一眼桌上的菜,对绛初说:“弗之今天的交涉有成绩,下礼拜可能安排飞机。”

“我去买馄饨,改天来找你。”之薇说完,端着锅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对嵋说,“明天的跳舞会你去吗?”

“也许还是你先走。”绛初说。

嵋早已去过李家住处,狭窄、拥挤、潮湿是这临时宿舍的特点。她指指无因,说:“现在上他们家去。”

“那当然。”子勤说。

之薇又说:“你们逛什么?到我家坐坐吗?”

“我们最后走。”玹子说,不知为什么心头有些怅惘,这在她是不多见的。她和母亲还要在重庆处理一些事,随后到南京。

无因道:“天气太热。”

一会儿,弗之也到,合子给大家盛饭。李嫂又端了两个菜上来。

嵋说:“现在火气大的人很多。”

“辣不辣?”合子问。

之薇说:“这位刘老师对当局不满,火气很大,其实和你们没有关系。”

绛初笑道:“早吩咐少放辣椒了。要重庆人做菜全不放辣椒是不可能的,不放手痒痒。”

几个人望着之薇,见她两条辫子照例一条在肩前,一条在背后,手里拿着一个小锅,人显得有些憔悴。

弗之说:“今天跑了几个部门,秦校长往南京那边通了消息,总算有确切的安排。可能是下星期四用货机送我们,这实在已经很不容易。”

刘仰泽本来转身要走,听见嵋这么说,“嗯”了一声,面色温和了些,自走开了。

子勤道:“就是,复员期间千头万绪。而且不是令出必行。真是很不容易。”

大家都有些莫名其妙。嵋说:“我们刚刚听见刘先生讲话,我觉得很对,这几个问题很重要。”

弗之又说:“听说天津封了许多杂志,这还是文的。战事也越来越升级了。”

说话间,他看见进来的几个年轻人,认得是孟家的孩子,心中似有不快,停下讲话,没头没脑地对嵋说:“你们住的地方没有发水吧?”

子勤叹息道:“内战其实已经开始了。如果不打内战,恢复建设要快得多。”

他们走进大门,见之薇正和一位先生说话。那位先生身材不高,面色微黑,上唇留着一小撮胡子,时称“人丹胡子”,这正是之薇的老师,社会学系的教授刘仰泽。他正在对之薇说:“今年元旦中国民主同盟提出的意见很对,很能代表知识分子。要政府停止武装冲突、释放政治犯、承认各党派合法地位。取消新闻检查,尊重集会言论自由。”

弗之道:“军调小组还在做最后努力,看来希望不大。”

四人穿行在川剧的高音中。不知不觉间,已走到大学同仁的临时宿舍。这里很简陋,原来是一所小学。小学正放暑假,便做了大学的临时宿舍。从这里到嵋、合的住处还有一段路,因为天太热,无因建议进去稍事休息。嵋、合子随父亲孟樾来过几次,这时见从大门口搭着竹排通过院子,像一座浮桥,便问为什么。无因解释说,这是因为前几天下大雨,院内积水太多不能行走,才搭起了竹排,现在下面还有积水。

子勤又道:“听说司徒雷登也在帮忙,可是我看希望不大。”

“这几天玹子正在说跳舞会的事。”嵋说,“不过,这跟之薇有什么关系?哦,当然是慧书托她转交的。”

弗之道:“对中国人来说,千辛万苦得到了胜利,最应该做的是同心合力建设国家。现在的局面真令人痛心。”

无因一愣,笑道:“我也是听说。”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上午李之薇拿了两张请柬给我们,要举行跳舞会。”

合子想问什么,忽然被一块辣椒呛住了,只顾喝水。

无采问:“你什么时候听过四川戏啊?”

嵋对弗之说:“下午我们在宿舍那边看见刘先生和之薇说话,他看见我们就说,你们那里没发水吧?好像很不高兴的样子。”

“那是四川戏,懂吗?”无因告诉妹妹,“四川戏的唱腔很奔放,词句倒是很文雅的。”

弗之想了想,说:“刘仰泽是去年从地方大学聘来的,思想很激进。”

“这声音真奇怪。”无采说。

子勤叹息道:“这是潮流。”

他们经过一条街,两边有几间杂货铺,收音机里传来川戏的唱段。川戏的唱腔很高,好像天气更热了。

天色暗下来,太阳的余威还在。大家吃了几口饭,便满面是汗,只好站起去水盆里洗脸,这就是水盆的作用了,一顿饭要洗三四次。

四人说着笑着又走了一段。嵋忽然说:“我们到底没有走到龙王庙。”无因望着她,若有所思,嵋也望着他。“我们也没有走到阳宗海。”俩人心里闪过同一个念头,却没有说出来。

用餐快结束时,忽然门铃声大作,李嫂去开门,在天井里大声说:“孟老爷,有人找!”

“我现在也会背了。”合子说。

弗之匆匆喝了几口汤,走出餐室,见两个人进门来,一位是钱明经,另外一位正是平时没有来往的刘仰泽。

“我告诉你们了,我是背诵爱因斯坦的一段演讲。”无因说。

弗之请他们客厅坐,明经见院中有树和两张竹椅,便说:“就在院子里坐吧,还凉快些。”

“无因哥用英文发表讲话,把他们吓跑了。”嵋说,忍不住笑。

弗之说:“也好,客厅很闷热。”请刘仰泽坐竹椅,那边绛初已在吩咐李嫂倒茶。

“有人要打我们。”无采接道。

钱明经自向花坛边上坐了,一面说:“孟先生,刘仰泽教授说了好几回要来看你。天热,又怕你忙。今天总算来了。”

合子抢着说道:“我来说,是那次去找龙王庙。”

弗之说:“天气这样热,住的条件也很不好,这是大家都关心的。”

“那你说说看。”嵋说。

他正要说出好消息,那刘仰泽抢着说道:“在重庆住了快一个月了,国府怎么关心大学同仁?说有专机送我们,今天也说有飞机,明天也说有飞机,到现在连一个鸟翅膀也没有看见。住的地方又湿又热,李太太就病得不轻,我的太太也发烧好几天了。”他说着站起身,又“砰”地坐下去,那竹椅咯吱了一声。

无因微笑道:“我也想到了。”

钱明经忙说:“孟先生他们正交涉呢,国家这么多事要办,哪就能轮到我们呢。”

嵋说:“我忽然想起从前一件惊险的事,你们猜猜是什么?”

孟弗之慢慢地说:“我正要说一个好消息,今天已经交涉好了,用一架货机送我们,定在下星期四。”

“好惊险!”合子说。

“噢。”刘仰泽拉长了声音,说,“是真是假?别到时候又没有飞机,上回说航空公司可以买票,后来连飞机航班都取消了。”

国民政府已经于四月底还都南京,重庆萧条了一些,但还显然带着胜利的喜悦。一辆黄包车从高坡上飞驰而下,拉车人充满豪情地大叫:“让开!让开哟!”仔细看时,四个人都倒吸一口凉气,那拉车人脚不点地,身子挂在车把上,让车自然滑落。

弗之耐心地说:“这确实是仔细安排匀出来的,本来还说要从南京派飞机来才行。”

四个人目送远去的江水,在江岸上站了一会儿,转身向市内走去。他们上了许多台阶,下了许多台阶,又上了许多台阶,穿街过巷,慢慢走着。

钱明经道:“这就好了。”

庄无因很着急,他要到美国去入研究院,早回北平可以多待几天,看一看阔别九年的家园。急于回到朝思暮想的北平,是这些游子的共同心愿。嵋是最善感最会思乡的,这时却不很急切。她与合子虽想早点回家,又觉得重庆尽管这样热,也很好玩,房屋依山而建,高高低低,看起来很诡异。在这里多停几天也无妨。

刘仰泽道:“钱先生没有家眷,不知道我们拖着病人和孩子真是难啊!”

他们在重庆等候回北平的交通工具,已经快二十天了,说是要有飞机运送大学的先生们,又说是安排了船,可是都没有消息。

钱明经笑道:“我这是无妻一身轻。”

“真的,这里天气真奇怪,”无采说,“还是昆明好。”

弗之知道郑惠枌和赵君徽在国立艺专,就在磐溪那边。他想问惠枌怎么样,话到嘴边又咽住。

嵋一笑,擦去了汗,说:“好热。”

钱明经到底聪明,自己说:“郑惠枌他们在艺专生活很好,他们不急于回北平。”

酷热的天气使得四个年轻人的脸都红扑扑的。嵋和无采各打着一把小阳伞,两人的鬓边都缀满细微的汗珠,嵋的睫毛上还挂一滴较大的,亮晶晶的。无因笑了,递了一方手帕给嵋,示意她擦去。

大家又随便说了几句,钱、刘二人告辞。弗之自上楼去。

四个好朋友互相望着,又望着滔滔东去的江水。四个人都觉得胸中有一团东西,是胜利的欢乐?是理想的光亮?想哭,可是却笑起来。他们就要回家去了,把打胜仗的刀枪放在自己生长的地方。

天色已晚,李嫂又在院中叫:“孃孃,薛先生来了!”

“我必须回去!”合子低声唱起来,无因和嵋也加进来:“把我打胜仗的刀枪放在我生长的地方!”

玹子应道:“请客厅坐。”慢条斯理地喝了汤,起身到客厅来。

他们确实都听见了,听见了那不知哪里飘来的歌声,中国人的歌声。

客厅很小,迎门挂着一张大照片,是澹台玮的全身像,是在滇西前线照的,但不是戎装,十分英俊潇洒。相框左下角还嵌着一张他儿时的照片。

“《嘉陵江上》。”无因答。

薛蚡刚端起茶杯,见玹子进来,便放下茶杯站起来。他旁边的椅子上放了一摞书,是今天带来的。

“听见什么?”嵋问。

玹子笑问:“又送书来了?上次的还没看完呢。我这个读书会成员不及格吧?”

孟灵己、孟合己姊弟与庄无因、庄无采兄妹在江岸上走着。无采已长得很高,几乎超过了合子,西方少女的俏丽和中国少女的文静混合在一起,显得不同一般。在这些人里嵋是最矮的,纤细的身材显得轻盈、窈窕。

“哪个说。”薛蚡道,“你上回讲的道理就是读懂了书的。”

歌曲的最后一句旋律高亢,直入云天。

读懂了什么呢?玹子浅浅地一笑。

放在我生长的地方!

薛蚡简单介绍了新拿来的书,说:“今天有点别的事,明天上午你不出门吧?”

把我打胜仗的刀枪

玹子道:“这么热的天,我很少出门。”

从敌人的刺刀丛里回去!

“那好,明天上午读书会有一位成员要来看你。”薛蚡说。

我必须回去,

“可以啊,帮助我进步吗?”玹子微笑。

从敌人的枪弹底下回去!

“只是谈谈。”薛蚡说,“我知道的只有这些。”

我必须回去,

读书会成员一起谈谈是很平常的,玹子本不在意。薛蚡走后,想想却有些奇怪,什么人要来?还这样郑重地预先通知。

不知从哪里飘来的歌声,随着江波欢腾地起伏。

她随手拿起一本刚送来的书翻看着,都是进步书籍,看了几页便扔在一旁。那明天的客人却在心中挥之不去,直到入睡前还想着这个问题。

嘉陵江浩荡奔流。夏天的江水改去了春天的清澈,浊浪卷起一层层白色的浪花。奔流到重庆朝天门码头下,在这里汇入万里长江,载着中华民族奋斗的历史,穿山越岭,昼夜不息,奔向大海。太阳正在下山,映红了远处的江面。沿着江岸搭起的凌乱的棚户,在远山、江水和斜阳的图景中,有几分不和谐,却给雄壮的景色添了几分苍凉。棚户里有人出出进进,岸边小路上有推车的、挑担的慢慢移动,好像江水也载着他们。

是谁?要来的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