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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二节

晏不来坐在那里,看着自己的家,听着外面的北风,不觉想到,人必须要有自己的家,无论多小、多穷、多破,那是自己的家。

他到家后,妻子梅花端来热水,让他洗脚。梅花文化不高,但是豁达能干,热心助人,还帮离家远的学生缝缝补补。人称梅花嫂子。

几天后,在圆甑举行了又一次教授会议。这一次会议不同于南渡前夕共赴国难的悲壮,也不同于复员回来以后建设学校的兴高采烈。

晏不来离开了常九饭馆,这时,月亮已经很高,冬日的平原一片白茫茫。

会议很简短,似乎很平静,但是蕴藏着极为复杂的心情。一部分人满怀信心迎接光明,一部分人抱着无奈的心情,听从命运的安排。大部分人都认为自己是中国人,留在中国的土地上,要来的也是中国人,是可以共事的,情绪都比较稳定。

孙里生说:“以后我可能不在北平工作,后会有期。”颇有些依依不舍。

秦巽衡先说了今天有几位教授不能来,其中说到徐还生病了,随口加了一句:“天气太冷了。”又说道,“国民政府和共产党方面正在商谈北平的问题,国民政府为了保存北平这样一个文化古都,希望能够和平解决北平的接管。守城的将领也征求了文化界的意见,北平不能变成战场。大家大概已经听到这个消息。”

晏不来说:“你下次再来,就可以到我家去了。”

刘仰泽道:“能够和平解放,是上策。”

两人又说了些别后简单情况,握手告别。

大家都不说话。巽衡也沉默了片刻,接着说:“我要离开了,我是身不由己,必须离开,向国府做一个交代。学校有诸位在,应该是能办好的,我不必也不能再管了。”

孙里生笑道:“而且我们来了。”

说着站起身来就要别去。有几位先生低声说着什么。

晏不来猛然站起身说:“我们回来了。”

这时,萧子蔚站起来说:“秦先生不得不离开,大家都了解。但是在这样变化的形势下,需要有人挑这个担子,蛇无头不行。”

孙里生接道:“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销凝。讲的时候,简直要哭。那是宋人的亡国情绪——”

王鼎一说道:“我建议由萧先生主持选举。”

晏不来道:“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

秦巽衡一挥手,说:“我回避,一会儿再来。”说着走出房门。

“我确实又揭发了一些事。”孙里生苦笑道,“我被关押了一年,认识更清楚了。我曾代你在中学教过几堂课,讲的宋词是你选的,有一首《六州歌头》。”

有人小声说:“我想孟先生最合适。”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晏不来道:“这些年你好吗?你又揭发了什么?”

子蔚爽快地说:“请提名。”

孙里生又道:“晏兄冒充朱伟智替他坐了两天禁闭,大家都知道的。你这样挺身相救,很难得。现在要做的是统一战线,安定人心。”晏不来点头。

王鼎一正式大声说道:“我提议孟先生。”

“这个我倒知道。”晏不来说,“前几天有风声说,南京要来接几位著名的教授。据梁太太跟我太太说,梁先生肯定是不走的。你知道,她和梁太太是小同乡,常有来往。”接着,又说了另几位的情况。

子蔚道:“有人附议吗?”几个人同时举起手来。

“我是从那边来,大的局势你都看见了,学校里的人是不是面临着一个留还是走的问题?我们知道教授大多是不走的,有几位不太清楚。南京那边很希望他们去,他们有条件走。我们都知道,孟先生是不走的,平常孟灵己和孟合己在学校里都说过。而且,孟先生素来是有倾向性的,虽然不像民主教授那样清楚,但是我们可以知道。现在还不知道梁明时先生——”

子蔚又道:“还有提名吗?”没有人说话。

他指指孙里生的头发,那头发不再怒发冲冠,而是服帖地躺在头上。两人会心地微笑,走到床边坐下。晏不来脸上透出一个问号,等着孙里生说话。

片刻,钱明经站起来说:“我还是提孟先生。”

“怎么不记得。”晏不来道。

说着,大家都举起手来。

孙里生道:“晏兄,记得我吗?”

子蔚看了一下,说:“全票。”

床沿上那人站起,向前走了几步,两人紧紧握手,又仔细地互相看着,好像要弄清对方是不是自己要见的人。

大家鼓掌。然后是一片肃静。

饭馆主人等晏不来进去,便走开了。

弗之站起,沉重地说:“我会竭尽绵薄之力,和大家一起继续努力办好学校,这是我们的责任。我想,现在应该有一位专门负责学校的安全工作。”教授们也都称是。

饭馆里灯光昏暗,只有一桌上有两三个人在喝酒。饭馆主人似乎已经在等他,迎了出来,又引他到旁边的一个小院。院里有几间房屋,开门进去,一个人坐在床沿上。

弗之道:“我提刘仰泽先生。”

晏不来下了车,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条,这张纸条他已经看了不止一遍了,上写着某时某刻到这个地方,约他的人是孙里生。

见无异议,子蔚道:“那就定了。”

晏不来出了校门,骑车到大学旁边的一个小镇,镇上有一个小饭馆,是青年教师时常相聚的地方。饭馆门外有一个招幡,招幡在习习的冷风里飘动,上面写着“常九饭馆”。

刘仰泽站起来说:“我帮助孟先生工作。”

一面想着,一面走到桥边牌坊处看小字报,都是欢呼民主胜利的,看来大局已定。他看了一会儿,便回宿舍去了。

弗之说:“责任在我们校务委员会全体肩上。”说着和子蔚对望了一眼。

乔杰暗想,晏老师兴致真好,天都黑了,还上哪里去?

子蔚站起道:“我去请秦先生回来。”便出去了。

乔杰继续随意走着,在西校门的大路上,远远看见晏不来骑自行车出校门去。

一会儿,子蔚陪同秦巽衡进房来。秦巽衡只觉得心里有些舒展,他望着眼前可信可托的教授们,双手抱拳环视大家,说道:“办好学校,永远是我们的共同目标。”

嵋微笑道:“是啊!民主,科学,还是这两位先生能救我们。我回去了,你还要走走吧?”自回方壶去了。

这时陈贵裕来给大家添茶,大家饮了,纷纷站起和巽衡握手。有的说几句话,有的一言不发,目光中都露出惜别之意。

乔杰似乎有些安心,说道:“我要努力学习,掌握科学知识。”

巽衡和弗之走到衣帽间,巽衡指着门楣上“圆甑”两个篆字,说:“这两个字很好看,记得你那里也有两个字。”

“我们不走。”嵋很快说道,“爹爹说,大家都是中国人,都是要建设民主富强的国家。我们会留下来继续教书,办好学校。”

弗之说:“是的,我那里的是方壶。”

“反正就是那些话,你已经知道了。”乔杰说,“我随便出来走走,就看见这张小字报。各样的人说各样的话,大时代啊!庄先生父子走了以后,系里似乎空了一大块。孟老师,你们——”

巽衡说:“这四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你想过没有?”

两人说着,走到倚云厅大门前,墙壁上果然贴着小字报,可惜已经撕去一大半了。

弗之道:“大概是说住在里面的不过是——”

乔杰道:“说他要学生复课,是替国民党服务。说他许多文章,都是为国民党说话。”

巽衡抬手插话道:“不过是酒囊饭袋之人。”两人大笑。

嵋道:“攻击什么?”

停了片刻,巽衡叹道:“此次一别,绝不是十年八年的事,你是守在这里了,我不知还能不能回来看一眼。不过我们是尽了力量。”

乔杰道:“倚云厅那边贴出一张小字报,是攻击孟先生的。你去看看吗?”

两人长久握手,终于作别。

昏暗中迎面走来一人,身材矮小,原来是乔杰。他先叫了一声“孟老师”。嵋毕业后,乔杰已经不再为怎样称呼她为难。

弗之回到方壶,进门看见门上那两个字,不觉站住。又看了一会儿,心下倒觉平静。晚饭后,自到系里资料室查找写帝制文章的补充材料。

嵋走出秦家,在暮色中走过圆甑和方壶之间枯干的草坪,心中充满了凄凉,却又飘浮着对光明的憧憬。

嵋在房间看书,不久四妮进来说:“小姐,秦家外面来了许多学生。”

方立向前走了两步,抱住嵋的肩,说:“嵋,好孩子,但愿再见。”

嵋抬头问:“做什么?”

嵋道:“我回去了。”站直了身子鞠了一躬,说,“秦伯母再见。”

四妮道:“不知道做什么。”

嵋看着秦伯母略显憔悴的面容,觉得她这两年来老得多了。她又唤了一声“秦伯母”,两人互望,都觉依依不舍。

嵋起身走到衣帽间,推了推窗帘。外面天色已黑,圆甑的门灯开着,果见许多学生站在门口。

方立道:“不用,我慢慢做。没想到——”没有说下去。

嵋想了一想,出了厨房后门,从花园那边过去,到了圆甑正面的路旁,站在一棵大树后面。路上还不断有学生走来,简直把圆甑包围住了。其中有几个数学系的进步学生,好像还有外校的,他们排着队到圆甑前。忽然,她看见合子和几个同学走过来,也向圆甑围过去。

嵋轻轻说了一声:“是。我帮着装书吧?”

嵋有些放心,她觉得合子参加的活动应该是有意义的。

方立道:“你母亲不在了,合子是男孩子,我们这一辈人老了,看来,你家的事全靠你了。”

圆甑台阶上有两三个人不时在低声商量什么。一会儿,一位看去比较年长的同学开始讲话,他说:“同学们都知道,我们来的目的是请秦校长不要离开明仑大学,不要离开我们,这是大家的愿望。现在我去向秦校长表达我们的愿望,请大家等候。”

嵋说:“谢谢秦伯母,我们再没有秦伯母在旁边了。”

圆甑的门开了,几个同学都进去了。还有学生陆续赶来,有人一路走一路吃馒头,看样子是没有吃晚饭。

方立取了两个袋子,并说:“书很沉,猫也不听话,让陈贵裕明天上午送去吧。”

嵋忽然觉得很冷,发现自己没有穿外衣,转身走回家。

嵋低头抚摸着黄三弟,说:“你认识我吗?”黄三弟在嵋的手上蹭了两下,跳下椅子去。

四妮道:“我正要说呢,你怎么不穿大衣就出去了。”

方立道:“就是,局势如此。”又说,“这部《狄更斯选集》送给你。”又指指坐在椅上的黄三弟,说,“你要它吗?把它留给你吧,我就不带它到城里了。”

嵋说:“正是呢,天已经冷了。”

方立示意嵋坐下。停了一会儿,嵋才说:“秦伯母要走吗?”

嵋穿上外衣,仍回到那棵大树后。黑压压的人群,没有一点声息,约有半小时,那几位代表出来了。仍是那位年长的同学说:“同学们,我们刚才向秦校长表达了我们的愿望。秦校长说他会考虑大家的意见,请大家回去安心读书。”

嵋正好下课回来,随陈贵裕到了秦家,在起居室见到谢方立和还没有装满的书箱,叫了一声:“秦伯母。”不知道说什么好。

底下有人问:“就这个话吗?”

她慢慢转过身,去收拾两年前放在书柜里的书,取出来装箱。看到那套《狄更斯选集》,拿起来抚摸着。按铃,陈贵裕走进房来,方立道:“你去请孟家二小姐来一趟。”

“是,他说他会考虑大家的意见。”

方立在起居室里看着窗外的小花园,花园里一片萧索。只有那块太湖石被几茎枯枝围绕着,依然如旧。

人群陆续散去了。嵋的眼光寻找着合子,没有找到。

这几天谢方立都在收拾东西,有些仍然要存放在城里亲戚家。照巽衡的意思,要她先离开校园,到城里去。

她回到屋内,到客厅坐下,等着合子回家。可是,合子过家门而不入,没有回来。

共产党军队已经兵临城下,和平交接已成定局。国军撤退,各种人员离开北平,已是大势所趋。

次日,天还不很亮,弗之仿佛听见黄三弟在客厅“喵喵”叫,怕它打坏瓷瓶,走出来却看不见它。弗之走到衣帽间,听见门外汽车响,把半截窗帘拉向当中,看见校长的车停在圆甑门前。等了一会儿,秦巽衡走出圆甑,站在汽车旁,且不上车,慢慢地转身向方壶、倚云厅、小山坡看了一圈,最后决绝地将手杖在地下顿了一顿,上了车。

弗之和子蔚都收到了邀请函,弗之因会期那天有课没有与会,而是写了信,说明自己的看法:只能和,不能打。子蔚那天和另一大学有共同研讨会,他打了电话,讲述了一些道理,并恳切表明了只能和不能打的愿望。这也是大家的愿望。

车开动了,秦巽衡走了。

战局日益分明,共产党军队除了在东北的胜利,也占据了大部分华北。人们爱护北平这座文化古都,都很怕在北平展开战事。中国人用自己的手毁坏自己的文化古都,消灭历代文化的瑰宝——这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人们想尽方法来保护古城。守城将领致函北平文化界少数著名人士,邀请他们参加一个座谈会,征求意见共商大计。

孟弗之长叹一声,转身久久看着墙上方壶两个篆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