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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一节

朱伟智又定了定神,直率地说:“孟先生,军警正在追捕我,可以在您家里躲避吗?”

门开了,面前竟是孟先生。

孟弗之没有犹豫,让他进了门,一直引他到合子的房间,问道:“吃饭了吗?”朱伟智摇头。

孟家人还没有睡?朱伟智踏过那片草地,敲响了孟家的前门。

弗之温和地说:“休息一下吧,这里不暖和。”

因为太冷,他起身慢慢向方壶走去。看见那座古雅的房屋从西窗露出幽暗的灯光,洒在窗前的枯枝上。

朱伟智道:“比外面好多了。”

两辆警车从倚云厅前驶过,周围是一片寂静。人都到哪里去了?朱伟智想。

弗之到过道茶桌前倒了一杯热水。这时嵋听见响动也起来了,弗之告诉她来了避难的学生,还没有吃饭。

这时天已全黑,他在两棵树间的草丛中坐了下来,拉紧了外衣,考虑去向——靠这一件外衣是不能抵御北方的冬夜的。

嵋便去厨房取了两个馒头,找了点咸菜,回到过道交给弗之。

他定了定神,敏捷地披上外衣,出了房门跑下楼梯,从楼的后门绕路走到方壶附近的小树林。

弗之道:“你快去睡吧,小心着凉。”

朱伟智愣住了,知道这是晏不来为自己争取时间。他向窗外看,见军警押着晏不来上了警车,很快开走了。

弗之安排好朱伟智,仍回到书房,书桌上摊着他正在写的关于帝制的文章,但他已无法继续刚才的思路。

军警并不仔细查看,“咔嚓”一声给晏不来上了手铐,晏不来顺从地随他们出了房门。

“咚咚咚”,又有人敲门,这回来的是几个军警。

晏不来抢先说道:“我是。”

他们看见眼前分明是一位教授,问道:“有学生来吗?”

有敲门声,随即两个穿军装的和一个便衣破门而入,问道:“谁是朱伟智?”

弗之大声回答:“没有。”

这时,晏不来正好在朱伟智处商量事情。听见外面问话,晏不来指指房门,又指指自己。

军警又打量弗之几眼,向四周看看,拿着手电随意照了几下,不再停留,出门走了。

这一天晚饭后,整个校园笼罩在朦胧的暮色里。一批军警进了校园,他们分头搜查,到男生宿舍,一个个房间看过去,在楼道里遇见两个同学,便问:“朱伟智住哪个房间?”同学说:“不知道。”一溜烟走到别的宿舍去了。

弗之听见车声远去,仍来看朱伟智。不敢开灯,只隔着门说:“睡觉吧。”

在这种严峻的局势下,中共地下党通知,估计上了黑名单的同学可以到几位教授家躲藏。

朱伟智哽咽地说:“孟先生放心。”

大的局面也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阶段,和前方战事相配合,学潮日益高涨,国府处境日趋艰难,当局开始了大逮捕。

他想,这一声“没有”,大概是孟先生平生仅有的一次谎话。

大家吃着谈着,两碗面过去,邵为和家馨已经说了不少话。他们的关系已经进入了一个新阶段。

朱伟智在孟家躲了一天,等这一次搜捕的风头过了,辗转去了解放区。

嵋道:“我想要,可是怕吃不完。吴姐姐,我们分一碗好吗?”家馨点头。

晏不来在拘留所住了两天,终于弄清楚他并不是朱伟智。

邵为笑道:“我也要。”

警察盘问他为什么冒认,晏不来答道:“我们当时正在讨论一场话剧,我是在念台词。”

若安看了邵为一眼道:“我还想吃一碗。”

警察半信半疑地看着他,说:“看着也不像学生啊?是老师吧?”不再深究,予以释放。

不一会儿,跑堂的端了热腾腾的面来,面条上有几片青翠的绿菜叶,很是诱人。各人吃了,果然汤汁可口,面条滑软而筋道,都说好。

晏不来回到学校,知道朱伟智已经走了,甚感安慰。

四人到面馆,占了一张方桌坐下,各人点了自己喜爱的面。

李涟走了以后,晏不来得到他的小院。房管科说西厢房要分给青年教师,晏不来说:“欢迎。”

若安忙应道:“我来做东。”

过了几天,他的小院迎来了喜事,西房来了新的主人,那是邵为和吴家馨。

几句闲话以后,嵋忽然说:“前几天我吃过彭记厨房的面,很好。吴姐姐,我们一起去吃面吧?”

他们之间的感情在两碗面条的基础上飞速发展,已经结婚。嵋和季雅娴都来祝贺。小家庭是温馨的,但因整个的局势,大家都有不平安的感觉。

吴家馨是大家都知道、都关心的,邵、冷礼貌地向她招呼。家馨留意地看了邵为一眼。

又一次的大规模搜捕开始了,地下党先获得了消息,通知了各校内的组织。

嵋介绍道:“这是我的朋友吴家馨。”又给家馨介绍了邵为和冷若安。

季雅娴很自然地来到孟家躲避。嵋认为自己的卧室比较安全,这几天她发现天花板上可以藏身,那是走电线的地方,有一块板是活动的,可以从那里进去。

这天,两人走到蓬斋路口,正巧遇见邵为和冷若安走过来,四人站定了说话。

嵋搬来人字梯,自己先上去看。里面黑洞洞的,模糊看见一条一条的电线。靠气窗处倒是可以清理出一块地方,只是灰尘太厚,便要擦拭。

吴家馨到生物系来开会并查阅资料,住在方壶,常和嵋一起出入。

季雅娴苦笑道:“来得及吗?”

大时代透出了光芒,平凡的小儿女生活同时在进行。

嵋道:“不擦一下,你怎么坐。”

虽然教师没有参加学生的活动,歌声、朗诵声和腰鼓的鼓点在每个人的心上引起不同的感受。

两人很快擦干净一块地方。嵋给季雅娴拿了一个小毯子和一个枕头,让季雅娴上去。

“好像没有教师参加,教师太老了。”嵋说。

季雅娴捏了捏嵋的手,爬上去说:“真好,可以躺着。”

“教师也可以参加。”合子顿了一顿。

嵋说:“离电线远点。”盖好天花板,收拾干净。

“真美。”嵋说,“我也想打呢。”

到晚上,嵋给季雅娴送了饭。季雅娴怕弄湿了电线,小心地吃了。

西北腰鼓也传到了校园里,周燕殊参加了,嵋和合子一起去观赏。女孩子们整齐的动作,一转身一扬槌配合着鼓点,充分表现了青春的活力。

从气窗看到外面,天色已经黑了,光秃秃的树木在风中摇摆。黑暗越来越浓重,似乎涌进窗来,她觉得很累,靠着枕头迷迷糊糊。

期待光明的诗句在校园里传诵着,学生的民主活动更频繁更多样。小型的朗诵经常举行,还有民间舞蹈,吸引了不少女同学。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外面有车声,紧接着门铃声大作。这时夜已深了,弗之和嵋连四妮都起来,仍然是孟先生去开门。不一会儿,脚步声向嵋的房间逼近。

我会一并给他们以慰安

季雅娴有些紧张,心“怦怦”地跳个不住。心想,不要给军警听见。

请叫醒一切的不幸者

这时,听见警察问嵋:“你是什么人?”

连那些衰老的人们

嵋清楚地一字一句地说:“我姓孟,我是孟灵己,我住在这里。”

请叫醒每个人

其实嵋想说,“你是什么人?夜入民宅。”但她咽下了这句话。

让车辆以辉煌的行列从广场流过吧

警察知道这是孟家的女儿,拿着手电往床底下照了照,对后面的人摇摇手走出去了。

让劳动者以宽阔的步伐走在街上吧

到了合子房间,警察问:“这是什么人住的?他上哪儿去了。”

请搬运车来搬去垃圾

弗之说:“这是我儿子的房间,他是学生,住在宿舍里。”

请清道夫来打扫街衢

军警点点头,拉开衣柜看了看。他们这回搜查得很仔细,连厨房后面的小屋也看了。临去时,倒是向弗之说了一声“打扰”。

请吹起号角来欢迎

季雅娴在天花板上躲了两天,嵋到宿舍为她拿了一些衣物。第三天清晨,她准备离开,嵋拿了钱装在信封里递给她。

请鸣响汽笛来欢迎

季雅娴又捏了捏嵋的手,将钱塞在背包里,对嵋说:“我走了,你不用出来。”径自出了方壶后门,过了小桥,穿过树丛向黎明走去。

打开所有的门来欢迎

合子回来,三人在合子屋里说话,说起逮捕的事。

打开所有的窗子来欢迎

合子道:“这是反动政权穷途末路的表现。”

白日的先驱,光明的使者

嵋道:“下回再搜查,可不能躲在这里。”

请他们来欢迎我

合子道:“你还等着下一回吗?他们来不及了。”

弗之只看着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