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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四节

小伙子笑了,说:“老爷子,您狂什么呀,我一会儿就来。”

老者笑着说:“这棉袄是刚从当铺里赎出来的,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要进当铺呢。”转脸对儿子说,“你一早起来贩菜,睡得太少,回去不用来了,我能对付。”

他看了乔杰两人一眼,点点头回家去了。老者也满意地点点头。

这是老者的儿子,在街的另一头卖菜。

蝌蚪说:“这是您少爷?”

“爹!”一个穿着厚厚棉袄的小伙子走过来,面容和老者有些像,“我收摊了,一会儿就来换您。”

老者道:“是啊,其实我这半大的老头子还能干活呢,儿子好啊!”说着,又去支应买白薯的。

又有人来买烤白薯了,老者过去支应。

乔杰二人离开了这个小天地,大步走回学校。一阵阵冷风吹过,他们拉紧了衣服。

两人喝了开水吃了白薯,肚子不再叫了。他们要付一点水钱,老者说:“您可别这样,咱们是街坊。”

路上,蝌蚪问乔杰:“你说,我们昨天上课有错吗?我们是不是应该服从多数?”

北风把布幔子吹得鼓鼓的,毫无阻挡地扑到人身上,火炉的作用很小。

乔杰说:“我也想这个问题,不过,少数应该服从多数,多数也应该容忍少数。这才是民主。”他顿了一顿,“怎样服从,怎样容忍,要看具体的情况了。”

老者咧咧嘴,说:“吃窝头就咸菜,喝开水,还守着炉子。这年月还要怎么着?”

他们一路谈论,回到宿舍又喝了一通热水,各自拿了书本去上课。

蝌蚪说:“您留着吃吧。您用白水就咸菜吗?”

孟合己对这件事想不通,去问他的小组长:“不准人家吃饭,有道理吗?”

乔杰忙说:“谢谢。”

小组长一愣,自言自语道:“有道理吗?”他望着合子嘟哝两句,不知说的什么。

老者道:“不出来,这一天的嚼谷怎么办?生活难啊!”忽然又想起来说,“我还有咸菜呢,您二位要不要?”

合子知道他要请示上级,便说:“你过两天告诉我吧。”

蝌蚪问:“这么冷的天,大爷还出来?”

过两天,小组长对他说:“不准吃饭有些生硬,别的伙委也有意见。不过不服从罢课委员会的决定,去上课,总是不对的,对这种情况最好个别说服。你和乔杰他们很熟吧?做点工作。”

两人各买了一块烤白薯。老者让他们进了他的小天地,坐在板凳上。又说:“我这里有热开水,喝吗?”

这件事校领导也知道了。这天,秦巽衡召集了有关方面讨论这事,意见不统一,但大多数人认为饭团不准和自己意见不同的人吃饭是不对的。罢课这样频繁,学生想要学习,也可以理解。争取民主最好少用罢课的方式。

老者道:“今天没涨。”

刘仰泽听了说:“那你们说用什么方式?”

两人又各自摸摸口袋,问:“没涨价吧?”

王鼎一道:“在香港已经成立了国民党革命委员会,要改变国民党的不民主,这也是一种方式。学生罢课是对政府的压力,必要的时候我们也可以罢教。不过,过多地影响学业不是好办法。也要知道民主的内容不只是少数服从多数,还要多数容忍少数。包容是非常重要的。”

卖白薯的老头戴着一顶毡帽,满脸皱纹还很健朗。他打开炉盖说:“这一炉烤得了,来一块吧?”

大家都赞成王鼎一的意见。秦巽衡看着训导处长施恩贤,施恩贤道:“训导处应该劝导学生,是不是出一个布告?但我想,这事好像太大,训导处镇不住,还是用校务会议的名义吧。”

南门外有些小摊,有一家卖烤白薯的,摊主在烤炉和学校围墙之间拉起一块布幔,可以挡风。乔杰蝌蚪走到烤炉前,闻见白薯的香气,各自摸了摸口袋。

大家一致认为,布告要有说服力,最好由孟先生来写。施恩贤向弗之拱手道:“下午我来方壶取稿?”

两人想想,走到南门外去找吃的。

弗之义不容辞,起草了一份布告,布告中总的精神是劝导同学们珍惜学习时间,也说了多数容忍少数的道理,批评了饭团禁止不同意见的人吃饭的做法。起草完毕,又和巽衡、施恩贤讨论了,张贴出去。

他跑回来追上乔杰,说:“我饿了怎么办?”他的肚子又在咕噜咕噜响。

很多同学围着看,还低声议论。很快便有一些大字报反对这个布告,还攻击孟弗之,说校务会议是被人操纵。

乔杰离开食堂,遇见蝌蚪也来吃饭,便告诉他不能吃饭了。蝌蚪不信,跑到门口看了布告,也看见了那两个把门的同学,便不去碰钉子。

学校的布告和学生的文章在女生宿舍的壁报栏都有张贴,季雅娴和另一个同学站在那里看,一面说:“我们罢课并不是偷懒赖学,我们是争取民主。物价这样高,社会这样乱,能不关心吗?应该有新的秩序,有民主的好政府,有稳定的物价,有安定的社会,学生自然会好好学习,难道学生不愿意学习吗?”

另一个同学对合子说:“你别管那么多,你去吃饭吧。”

舍监李芙走过,听见一句半句,她看过了学校的布告,又仔细看了张贴不久的学生文章,便说:“学校就是教和学,不上课还算什么学校。”

同学说:“破坏罢课,就是破坏民主运动,他可以到别处去吃饭。”

季雅娴看着李芙说:“李老师,我以为学校是自由的园地,可以有不同意见。”

合子道:“我自己是赞成罢课的,而且我也身体力行每次都参加。但是我以为别人也可以不赞成罢课,上课是他们的权利,为什么不准人家吃饭?”

李芙并不生气,说:“我不反对你的观点。”她有些嘲讽地看着季雅娴,“国民政府坚持了八年抗战,实在是很不容易,如果能有一些时间,会改进的。”

同学说:“你不是孟合己吗?你自己懂得许多道理呀。”

另一同学对李芙的话嗤之以鼻,说:“改进?一栋房子大梁都给虫子蛀空了,只有塌的份儿。”三人争论起来。

孟合己看见布告有些诧异,就去问把门的同学,说:“这是什么道理?”

争了一会儿,季雅娴想起晚上新诗社有个小朗诵会,她是主角要准备,便走开了。

乔杰指一指那布告,走开了。

晚上,朗诵会在中文系的一个大教室举行,社团的重要人物和中文系的许多师生都到了。

恰好孟合己来吃饭,看见他,问:“你吃完了?”

这次会不仅有朗诵,而且有讨论。有同学批判《我等你》,说这种萎靡的小资产阶级情调是大时代的不和谐音。朱伟智以为大时代有号角声,有鼓声,也可以有箫声、笛声,只是不能太多。

乔杰觉得没有什么道理好讲,看到把门的同学身强力壮,有些害怕,转身便走。

当时讨论很热烈,朱伟智的意见是少数,钱明经没有到场。讨论结束,季雅娴朗诵了闻一多的诗《死水》。

一个同学说:“你破坏罢课。”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乔杰说:“为什么?”

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

乔杰来吃饭的时候,看到这张布告,很觉意外。他照旧走到门口,却有两个同学把门,说:“这里不准你包伙了。”

…………

第二天,饭团的膳委会知道了上课学生的名单,在食堂门口贴出一张布告,禁止上课的学生用餐,停止他们包伙的权利。

…………

下课了,两个学生一起出了课室,都觉得饥肠辘辘,用手按着肚子,让它发出的声音小一点。走到食堂,每人一口气吃了三碗饭。

不如让给丑恶来开垦,

乔杰和蝌蚪个子都不高,坐在教室里简直显不出来。柯慎危上课从来学生少,也从不点名。他走上讲台,好像对满堂的学生一样讲了这一节课,两个学生也很有收获。

看他造出个什么世界。

“不知柯老师来不来,咱们去吧。”

季雅娴很激动,眼睛里浮动着泪水,亮晶晶的。

他们不愿意损失这堂课,还讨论了一番:“去听一听没关系吧?”

诗念完了,在热烈的掌声中,有人大声说:“暴风雨快来吧!吹开这一池死水!”

他们特别喜欢听柯老师讲课,课的内容和柯老师随意的风度,让他们觉得有时云山雾罩,有时道理又太清楚了,数字好像活起来,有时却特别僵硬,像一块块花岗石。

大家走出会场,朱伟智和季雅娴很自然地走到一起。

柯慎危像平常一样走到教室,倒是有两个学生先在了,一个是物理系的乔杰,还有他同屋的生物系的学生,因为常常谈论生物演化,得了一个外号叫“蝌蚪”,这门课是他们的选修。

走到僻静处,朱伟智低声说:“民主发展势头很好,估计反动派要有对策,准备好迎接困难。”

次日,静悄悄的校园里,有一位教师去上课。这人不是冷若安,而是柯慎危。他穿着一件厚呢大衣,扣子系错了位。两只棉鞋一只有后跟,一只没有后跟,一脚高一脚低慢慢走着。有人通知过柯慎危今天罢课。但他当时正在考虑一个问题,只看见那人张嘴说话,并不知他说些什么。社会上的事本来就离他很远,就是听见了他也不见得会在意。

季雅娴的声音更低:“逮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