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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三节

惠枌长叹一声,把报纸投入炉火中,眼看火苗在蔓延。忽然又赶快抓出来,报纸只剩下个边缘,也许这正是她要的。她想了想,把剩下的纸边夹在一本旧书里。

在一次画展中,明经赞赏她的画。他确实是赞赏那画的美,而不是讨好她。因为他并不知道那画是她画的。她有一种知己的感觉,他们彼此对望。在眼光中他又在赞赏她的人,两颗心碰撞了,结下了这一桩孽缘。

惠枌走后,嵋走进附近的菜场,看到有一些乡下没有的改样蔬菜。居然还有刚出锅的糖炒栗子,便各样买了一些塞在书包里,鼓鼓的一大包。又到西城赶校车回家。

到家以后,似乎寒冷也跟进来了。赵君徽还没有回来,她用火筷子捅了捅炉火,便坐在炉旁,又拿出那首诗来读,眼前出现了和明经初遇的情景。

嵋下了校车,看见牌坊旁墙上贴出了醒目的大字报,知道明天又要开始新一轮的罢课。走了不远,有人在后面叫孟灵己。是冷若安走过来,说:“你背了这么重的东西,我来提吧。”嵋便交给他。

惠枌上了车,随着电车的轻微摇动,眼前出现了芒河,自己正站在清亮的河水中。忽然看见了那一幕,钱明经和一个女子,是何美娟,在堤上漫步,很是亲密的样子。她当时几乎晕倒在河中。但是,一切都过去了。

两人都不说话走了一段路,若安道:“我知道你进城做什么。”

电车来了,她们发觉腿已经站酸了,便分手各自回家。

嵋说:“这是不得不张罗的事。”

嵋怕她要哭出来,捏一捏她的手。

若安道:“以后再有什么事我愿意帮忙。”

诗在惠枌心里掀起了波澜,她轻声对嵋说:“明经真不是坏人,他是一个好丈夫,但那是有阶段性的。我想他的缺点是感情太丰富了,而又有这个条件来挥洒。现在和赵君徽一起生活我是满意的。但是,我会记得他。”

嵋不答,反问道:“你明天有课吗?”

绕在我周围。

若安道:“有一堂课,我要去上的,不能无休止地罢课。”

我看到了你温柔的笑脸,

嵋稍一沉思,说:“你不觉得这样做和集体的行为差得太远吗?”

越过了闪烁的钗光碧影。

若安站住了,然后说:“我再想一想。记得鲁迅说过,横眉冷对千夫指,是吗?他很有勇气,可是勇气来自坚定的信心,我没有这样的信心,我只是觉得上课很重要。学生不能上课,好像有点委屈。我并不愿意成为集体的对立面。”

天佑我啊,在这一刹那,

嵋抬眼看着他说:“看来以后只有加紧补课。”

如今再有谁来将我责备。

冷若安笑道:“我们对政治不够了解,说起来都有些呆气。”他看着嵋,心里想:“你也一样。”不过没有说。

怎能忘,撕心裂骨的争吵。

两人又说到一个数学问题。走到方壶门前,嵋没有进去。他们又绕到后门,嵋说:“到了。”遂接过书包。

怎能忘,笔底小溪悦耳的歌吹。

若安看嵋进了门,才转身走开。

怎能忘,画中绿林上浮动的诗意,

嵋到厨房,把买回的菜蔬交给四妮。走到前面书房去看爹爹,觉得屋内冷飕飕的。

听凭冷雨敲打着土布的窗帷。

合子已经住校,比嵋住校更名副其实,不常回家。为了省煤,四妮只在书房里生了一个硬煤炉子,弗之在书房靠窗的书架下搭了一张小床,入冬以来就在这里睡。床离书桌很近,倒也方便。

我等你,

弗之正伏案著文。进行了一年多的百年历史研究,因为大家在一些问题上观点不甚一致,暂时停了下来。但是多次的讨论引发了弗之对帝制的一些想法,他正在写一篇批判帝制的文章。

一任寒风掀动着发黄的书页。

嵋叫了一声“爹爹”,弗之放下笔,道:“回来了?顺利吗?”

我等你,

嵋道:“还算顺利,就是有点挤。这么多人都抢着去换袁大头,袁大头是怎么回事?”

依靠着月光流淌的落水。

弗之道:“这是袁世凯时期发行的银圆,真有银子在里面,是值钱的。他的皇帝梦只做了八十三天,后来就死了。在二十世纪还想称帝,真是蠢材。”

我等你,

嵋见炉火不旺,想捅一捅,又想等吃了饭再说。仍到厨房帮助四妮做些杂事,摆好了碗筷。

面朝着野菊花建造的山林。

一时,弗之过来了。嵋为爹爹盛好一碗热腾腾的粥,自己且坐在桌旁,剥那已经冷了的栗子。

我等你,

弗之看见,说:“现在还吃得上糖炒栗子。”

惠枌接了报纸,很快看到千木的名字和《我等你》的标题。她看了嵋一眼,便站在四牌楼的街边,在车辆的来往中、行人的脚步声中慢慢读那首诗。

嵋道:“街上很乱,不过,看去也还热闹。”

一阵风来,嵋把手伸进大衣口袋,摸到那张报,顿时做了决定。一面说:“是啊,写字是他的业余爱好。”一面把报纸递给惠枌,说,“你看到了吗?”

弗之笑道:“这是两方面的词,人总得过日子。人心所向等待光明,也是很自然的。但饭总是要吃的,课总是要上的。明天就要开始新一轮的罢课了,合子谈过这件事吗?”

惠枌道:“你们来时带一张看看,我记得他小时写的字就不错。”

嵋道:“合子没有说起。我想他一定要参加。我若还是学生,我也会参加的。但我现在是教师,要多想一想,还是上课最重要。”

嵋说:“合子的字现在有进步,你现在不在学校里没看见。”

弗之道:“如果我现在还是学生,或许我也会参加。不过,教书是教师的职责,学习是学生的本分,最好不要罢课。”

惠枌道:“好像是就要发了。”

晚上八点多钟,合子回来了。他有一个多星期没回家了,这是特别回来看爹爹。

嵋说:“这样才好呢,应该做的事力争到了。我们一定要去的,可是还没有收到请柬。”

他进了门,摘下眼镜擦去上面的哈气,又去后面找小姐姐。二人来到书房,嵋打开炉门去捅火,合子抢过火通条,说:“我来。”

惠枌说:“我知道合子喜欢写字,还对绘画有兴趣。画展上赵君徽的画不多。你知道,他的画有些抽象,属于写意,在法国生活了一段,更有体会,提高很多。画院院长是写实派,一向敌视抽象写意,很不想展出赵君徽的画。许多人力争,赵君徽才参加了这次画展。”嵋正要说话,惠枌又说,“还有人推荐我的画,画展上也有我的两张。”

嵋问他吃过饭没有,合子一面捅火一面说:“在周燕殊家吃了。”

嵋道:“我和合子要去的。”

火旺了些,一家人围炉火谈话,都觉得暖融融的。

惠枌问:“你们去看画展吗?天越来越冷了。”

合子脱去外衣,嵋见他棉袄里面的毛衣袖口脱线了,说:“脱下来,我来修理。”便拿来毛衣针。

两人沉默了片刻,都不想离开。

合子脱下毛衣,弗之忙把棉袄给他披上。

嵋说:“我们在报上看到许多悼念文章,真是太突然了。”

合子看着小姐姐织袖口,说:“下午第四节是周伯母的课,下了课,她叫我到她家吃饭。我有些问题,她又做了辅导,我算是吃了两顿饭。晚上还有一个会,讨论明天罢课的事,幸亏这堂课在今天。”

她们走到街拐角处一块凹进去的地方,站住说话。惠枌告诉嵋,郑惠杬葬在万安公墓,和孟师母不远呢。按照萧先生的意思,几乎没有请亲友参加葬礼。

嵋笑道:“你觉得不上课可惜?”

“呀!你也来了?”两人同时说,相对苦笑。

合子道:“当然,当然可惜。每一门课的每一堂课的内容都是连接的。前几次罢课以后,老师为了省时间,跳了一些,就有跟不上的感觉。不过,这是小事,争取民主,打倒腐败专制的政府是大事,我觉得罢课还是必要的。”

嵋把纸币收好,走到东四牌楼的一角,看见一个女子迎面走来,文雅不俗,原来是郑惠枌。

弗之微叹道:“国民政府这样腐败无能,令人惋惜。你们的叔叔说,国民党在短短几十年里做了几件大事:一件是推翻帝制。另一件是,在短短的时间里建成了现代文化的雏形。我同意他的看法。但是也许它的力量已经用尽了,该换一换了。”

牌楼一侧有一个小铺面,许多人围着在做金圆券和袁大头的交易。嵋摸着书包里的十几个袁大头,很快换成了金圆券,这时的金圆券兑换价更低,拿回来的当然就更多了。可是比起袁大头来还是轻飘飘的。

合子说:“就是呢!推倒专制政府,罢课是一道战线。”

这次用袁大头换金圆券是嵋去的。她到了东四一带,市面上似乎是一种热闹景象。有几处铺面关门,大多数各种交易仍在正常进行。

弗之和嵋对望了一眼,他们认为合子能够觉得少上一堂课就跟不上,已经很好了。

嵋接过,看到报上有一首诗,题目是《我等你》,作者是千木。她怀疑地看了钱明经一眼,默默地把诗看了一遍,马上想到要不要给惠枌看。顺手放进大衣口袋。

嵋道:“作为教师,要尽量把应学到的知识塞在有限的时间里,我觉得这是很难的。我想,只能以后来补习。我会努力帮助同学补习,也只能等学潮过去。”

他一面谈着袁大头,一面从口袋里拿出一份小报,递给嵋说:“我知道你也写诗的,看看吧。”

弗之道:“教授也可以随时辅导。我不赞成稍有名气的教授连一年级的课都不上,这种坏风气在明仑是不会有的。”

一天,钱明经来和弗之说博物馆的事,又说起换袁大头。换袁大头已经成为一个常识,可是钱明经知道的更多,他说东四一带比西边换的价钱更合适。

三人又随意说了些学校的事。嵋放下毛衣,站起道:“对了,还有糖炒栗子呢。”

到买粮食和日用品时,仍要用金圆券。所以又需要把袁大头换回金圆券。

她去拿了栗子,倒在一个小竹筐里放在桌上,给爹爹剥了几个,又拿起毛衣来织。

回家见到嵋,说了情况,把书包交给她,说:“这场面你该去看看。”

合子剥栗子很快,给爹爹剥,给姐姐剥,自己也吃了好几个。一面说:“你进一趟城,收获不小,都看见了什么?”

他急于离开这个地方,穿过拥挤的人群,一直走到西四路口,赶着出城的校车回家。在校车上他一路想,现在的社会必须改造。进了校园,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觉得学校还是安定的地方。

嵋道:“你看见的我都看见了,这是不是就是经济崩溃?整个北平都在不安的情绪中,可是不安里又有一种老北京的平和稳定。也许这是麻木?总之,我们的国家必须有新的开始。”

看有几个人陆续在换,合子便把带来的金圆券全部交给小贩,把换得的银圆装在书包里,用手紧紧地按着,倒是沉甸甸的。

三人又说到东北的形势,认为胜负已成定局。

合子先看了一会儿,便上前问:“什么价?”那人做了个手势。

合子剥了最后一个栗子递给弗之,说:“糖炒栗子不知道是谁发明的。”

合子不想上那个台阶,继续往前走。走到一个巷口拐弯处,竟有一个摊位可以换钱,几个人正在做交易。

嵋道:“还有吃螃蟹,也不知是谁发明的。”

他一直走到西单,走过一个铺面,台阶很高,有人站在上面吆喝:“换钱了!换钱!”

弗之道:“许多事情都不知道是谁发明的,人类就这样一点一点地积累,走上了文明的道路。”

这天一早,合子坐校车到西四,下车后沿街走去。街上人很多,乱糟糟的,有些铺面却关了门。

嵋织好袖口,让合子穿上毛衣。合子拉着织补好的毛衣袖,对嵋一笑。嵋拍了拍他的手背。

嵋定睛看了他一会儿,决定由合子去换袁大头。

合子看着爹爹说:“我要去开会了。”转身走向门口。

合子说:“小姐姐这么忙,我去吧。”

弗之叫道:“你下次什么时候回来?”说着走到合子身边,伸手想摸他的头,可是只抚到肩膀。

嵋为了让父亲得到好一点的饭食,与合子商量兑换的事。

合子觉得“什么时候回来”从来都是母亲问的。又见父亲疲惫、消瘦,显得衰老的面容,不觉心上一阵酸痛,说:“我随时会回来,两堂课之间也可以回来。”说着,快步走出门去。

问世不久的金圆券也不停地在贬值,二十亿的发行量早已突破。月初领的工资到月底就变得少了许多,嵋和同事们免不了谈起生活的窘迫。一个同事告诉她,领到工资后最好去换袁大头,可以暂时保值。

弗之看着他的背影说:“一切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