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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二节

正说着,那边有人招呼赵君徽,他便走开了。

合子看看姐姐说:“我们要去的。”

惠枌打量着嵋说:“你怎么还穿着这样的长袍?”

君徽又道:“一张请柬可以随便去多少人。”

嵋穿了一件棉袍,外面是母亲的呢大衣。看见剧场中有几位漂亮人物,都穿着绣花的短棉袄和西装裤,那是当时的时髦衣饰。

惠枌道:“过些天,寄请柬给你们。”

惠枌说:“我知道你没时间注意这些事,你把棉袍剪去下摆就行了。”

赵君徽道:“大家鼓足心劲要做些事,还不知开得成开不成呢。”

嵋见惠枌穿着一件秋香色斜襟短袄,咖啡色西装裤,外面当然是有大衣的。随口道:“我真顾不上。郑先生身体怎么样?”

合子说:“前天在报上看见一条消息,说画院要开画展。”

惠枌叹道:“不好,我们劝姐姐不要来演出了,姐姐说这点事还是要做的。”又说了几句话,惠枌就走开了。

休息时,惠枌和赵君徽一起走到嵋面前,说:“小姑娘变成大姑娘了。”又对合子说,“童子变成青年了。”

在她们谈话的时候,有人在关切地看着惠枌,那是钱明经。他坐在不远处看着惠枌的一颦一笑,那些逃走的诗句忽然又回到他心间。他立刻完成了那首诗,题目叫作《我等你》。他继续用心琢磨,沉浸在自己的诗句中。

前半场是器乐,有小提琴、钢琴等,结尾是艺专的教师弹奏肖邦的《波兰舞曲》。人在音乐中精神仿佛经过了一番洗涤,暂时忘掉了生活的困难。

下半场的铃声响了,大幕缓缓拉开,虽然不是正式歌剧演出,台上也显出了热烈的宴会场面。

最受人注意的当然是萧子蔚,他坐在第三排正中,凝神望着大幕。

满场中大概只有明经一个人没有被音乐吸引。他眼前不断闪现着惠枌和她的画,尤其是他们初次相见的画展上那两张,惠枌就站在画前,画面和舞台上的情景交换着。

嵋等各自找到了座位,他们看见许多熟人,梁明时、尤甲仁、姚秋尔、郑惠枌夫妇等都来了。除教育界以外,还有政商各界人士。

场中另有一个人全身心浸在音乐中,那是萧子蔚。惠杬登场了,在满台衣衫华丽的侍女中,薇奥列塔真如一朵白玉兰,高贵优雅而温柔。她和一位著名的男高音歌唱家演唱了《饮酒歌》和其后几段重唱、对唱,又唱了薇奥列塔的咏叹调:“光阴啊,不停留,度过了一年又是一年,空虚的生活啊,不改变……”唱得真是余音绕梁。她的歌声让人感觉到金属的明亮,似乎还有花朵的芳香。听众都专注在音乐中。

剧场内华灯明亮,人们都穿得很整齐,有的先生穿着长袍套上了马褂,有的先生穿西装打着领带,学生大都是短棉外衣。

子蔚凝神地看着惠杬,他觉得惠杬也在看着他,向他倾诉心中的一切。

冷若安道:“柯先生,你没坐校车,怎么来的?”柯慎危并不回答,只向大家点点头,径自走进剧场。

又有很短时间的休息。郑惠杬演唱了最后一幕第一场中的咏叹调。

大家注意看他,原来是柯慎危,他穿着一件藏青色呢大衣,戴了一顶呢帽,全身到处平整。若不仔细看,简直认不出来。

让我们离开这万恶的世界,

到了剧场门口,遇见一人,衣着整齐,这人叫了一声:“冷若安!”

这里充满了痛苦和悲哀。

他用手帕捂住鼻子说:“不要紧,听了音乐会就好了。”

我们要走向那遥远的地方,

车行很快,到西直门附近,忽然转弯,又一个猛刹车,大家都向前栽了一下。可能夏先生鼻子太高,竟蹭破了一点皮,出血了。

快乐和幸福就要回来。

嵋姊弟和冷若安一起进城,在校车上遇见夏正思和王鼎一,他们正讨论莎士比亚的《马克白斯》中三个女巫的几句诗。还有两位女教师,议论说物价涨得太快了,从前的秀才说有了豆腐就不吃白菜了,前些时,我们还能吃上豆腐,现在差不多连豆腐也吃不上了。

命运在那里向我们微笑,

合子看见了票,他原本不想去,因为觉得这种音乐会和当前的社会局面很不协调。但嵋说听音乐是一类人的一种习惯,也是一种不可少的生活趣味,没有什么可责怪的,何况是为了穷苦人过冬,济贫义演。不过我们应该买票才是。

痛苦和悲伤永远忘怀。

明仑大学的一些教师得到赠票,由郑惠杬的未及门弟子冷若安协助分送,他只给自己留了一张后排座位。

啊!亲爱的朋友。

子蔚特别安排医生为惠杬做了检查,医生认为是可以唱的。又叮嘱惠杬说歌唱家自己会感觉到的,自己注意不要太过分。演出就这样决定了。

命运正在微笑,

两人笑着,坐下喝了一会儿茶。惠枌要乘晚班的校车回城,惠杬送她到院门,又送出桃庄,接着一直送到校车边,看她上了车。

生活的痛苦,生活的痛苦,

惠杬道:“不用了,你会做什么我还不知道。”

永远忘怀,永远忘怀!

惠枌道:“你知道君徽的画有些不合时宜,今天不跟姐姐谈这些,你还是弹琴吧。我来做个什么菜?”

…………

惠杬笑道:“你也是来劝说的吧?”她说着站起来跳了两步华尔兹,说,“你放心,我会注意的。”又问,“你们是要开画展吗?”

惠杬逐渐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冷汗涔涔。她觉得自己正在向远方飘去,而自己的声音却又像从远方飘来。

惠枌见姐姐神采奕奕地谈论这些想法,问道:“姐姐你精神还好啊?”

她应该停下来,但怎能让演出留下缺陷?她尽力唱完了最后两句:

惠杬一面合上琴盖一面说:“薇奥列塔和阿依达都是为爱情而死,殉了自己的感情。阿依达的故事中还有国家和个人的关系,更觉悲壮。但是,我不喜欢演这个角色。阿依达要求阿达梅斯出卖自己的国家,他的牺牲太大了。薇奥列塔就比较单纯,她为了保护所爱的人,牺牲了自己,没有什么可讨论的。我喜欢这样的角色。”

幸福和快乐,快乐的命运向我们微笑,

惠枌看着那张照片,等姐姐停下来便说:“这曲子很好听,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好像离阿依达很远。”

痛苦和悲伤,永远忘怀!

这天,惠枌到桃庄来看望姐姐。惠杬正在弹钢琴,弹的是威尔第另外一个歌剧《阿依达》中阿依达的咏叹调。钢琴上摆着惠杬和子蔚在香山香炉峰那块大石头前的照片。

郑惠杬眼前一黑,晕倒在台上,台上的人都愣住了。

他们知道萧先生这些人最关心这一点。当然,最重要的是郑先生看起来很好。

台下的人以为剧情就是如此,仍准备看下去。只有子蔚不顾一切地跳上台去,轻轻抚摸她苍白的脸颊,低声呼唤着她。

组织这场音乐会的有关方面,很怕惠杬不能演出,那样会大大影响票房。他们劝说子蔚,说这次演出不能没有郑先生,没有郑先生谁来买票啊?没人买票就直接影响到灾民过冬。

惠杬没有动静,没有呼吸,她竟先茶花女而去了,再也不会回来。

惠杬道:“这是冬赈,而且我喜欢唱。在这个时代里我们还能做什么有益的事?”

大幕急速地落下,台下一片肃静。

子蔚微叹道:“你的身体要更好一些才好。依我看,这次演出都太勉强了,不该接受这次邀请。”

郑惠杬的死在北平文化界引起不小的震动。报上有人做文章,说她是营养不够。悼念的文章许多篇都说她的才华没有能全部发挥。她本来可以成为世界级的歌唱家,但是她再也不能唱了。

子蔚告诉惠杬,惠杬说道:“到学校义演是当然的事,我巴不得呢。”

有些报社记者要采访萧子蔚,子蔚谢绝。

晏不来听见,便对萧先生说了。

晏不来的朋友陈骏也来看望,想做一个专访。

明仑大学音乐室从剧场取得了部分门票在学校发售。许多学生想听,可是买不起。有的说:“郑惠杬什么时候到学校来,专门看一次音乐会该有多好。”

子蔚低声说:“人已经去了,到哪里去访?”

金圆券的发行没有起到预期的作用,物价仍不断上涨。战争在继续,许多人成了难民。有关方面为帮助流离失所的难民过冬,组织义演。本想请郑惠杬举行一场独唱会,但她身体不好,只能参加节目,演出歌剧《茶花女》的片段。这次音乐会的票价最高的已经到了每张一百万金圆券。

陈骏深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让每个人的才华能够充分发挥。

北平城里许多绿树有的变红,有的变黄,大部分绿色并未减退。天蓝而高,是北平的好天气,而冬天就要来了。

子蔚滴下泪来:“对惠杬来说,可惜的还不只是才华,她是一个有正义感、有责任心、有担当精神的歌唱家。”他说不下去,停了一下,哽咽道,“而且,她是一个好妻子。”

到十月下旬,已是深秋,寒意渐重,早晚尤其显著。人力车中讲究的都支起车棚,放下车帘。车帘上有一小块玻璃,闪闪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