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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一节

依蓝看看自己身上浅绿色的连衣裙,说道:“这样的衣服当然好一些,不过,要打球、赛跑也是不行的。我看到倚云亭那边有一个网球场,咱们这边的小广场好像也可以做一个。”

嵋道:“不见得,哪天你穿一回试试。不过,你可能会觉得拘束。至少,我想穿旗袍不能运动。”

徐还问依蓝:“你好像喜欢运动?”

依蓝笑道:“也许对法国人不适合。”

依蓝道:“我们有一点运动的习惯。”

徐还说:“我也这样想,可是,以前庄太太穿旗袍很好看。”

嵋道:“周伯母在德国时候一直打网球。”

三个人随便谈话,说到旗袍,依蓝说:“旗袍很好看,可是对外国人不适合。”

依蓝又问嵋:“你打网球吗?”

嵋也逐渐明白,为什么看见依蓝会想到雪妍姐姐,她们有一种相像的气质,可以说那是一种纯净的浪漫情怀,也许是文化的熏陶。

嵋道:“我没有学过。我们那个时候没有设备,只打排球。其实,我有一种运动就是走路。在昆明长大的孩子,大概都会走路。去上学都要走很长的路。”

依蓝见嵋穿了一件简单的竹布旗袍,轻盈苗条又端庄文静,不由得说:“你是我看见最有中国韵味的姑娘。”

依蓝眼睛一亮,说:“我参加过竞走。”又看着徐还说,“咱们开一次小运动会好吗?”

一天下午,有人送给嵋两包口蘑,她又买到一些新鲜菜,就带了一包口蘑和青菜来到徐还家。正好依蓝也在那里,她自己做了蛋糕,带到徐还家中一起喝茶。

徐还道:“你们俩赛吧,我现在慢走都费力呢,不能竞赛了。”

两人说了几句话,不知为什么嵋想到了雪妍姐姐。虽然她们的外貌并不相像,却觉得依蓝的气质有些像雪妍姐姐,或说雪妍姐姐的气质有些像依蓝。这点印象很快就淹没在数字的王国中。

嵋觉得很有趣,说:“我去张罗。”

依蓝道:“我也听说过你,我是袁依蓝,在物理实验室。”

不久,在昆庄的小广场上,真的举行了一次小运动会。数学系和航空系各有十几个人参加,晏不来和中文系的几位教师也来观看了。

嵋走过来,对依蓝微笑道:“早听说了,欢迎你。我是孟灵己,在数学系。”

嵋和依蓝的竞走临时改为赛跑,因为她们两人都觉得,竞走的姿势是所有运动中最不好看的。

他们在楼门口说着,见孟灵己走过,晏不来叫道:“孟灵己,你来看看这是谁。”

担任裁判的邵为说:“随便你们赛什么,我都可以裁判。”

这首词,一般的宋词选本较少选用,依蓝却很喜欢,但是不能全懂,下课后还和晏不来讨论。

她们决定跑一百米,还有两位女教师参加。哨声响了,她们轻快地冲出去,先是依蓝在前面,后来另一位女教师赶上了,紧接着嵋追上了她们,比她们先两步到了终点。依蓝拥抱她,祝贺她。袁令信也走过来向嵋祝贺。

花气酒香清厮酿,花腮酒面红相向。醉倚绿荫眠一晌,惊起望,船头搁在沙滩上。

嵋笑道:“只能算是平局。”大家都兴高采烈。

花底忽闻敲两桨,逡巡女伴来寻访。酒盏旋将荷叶当。莲舟荡,时时盏里生红浪。

下一个是厉康和冷若安,他们要跑一个来回,二百米,这是厉康安排的项目。他特别挑了冷若安做对手。

依蓝去听宋词课,是晏不来讲欧阳修的《渔家傲》。

邵为说他们不在一个年龄组,厉康说没关系。前一百米冷若安占优势,可是再返回时,他崴了一下,差点摔一跤,厉康先到终点。

依蓝天真地眨眨眼睛,说:“我想,幼稚的人很多。”

若安和嵋等都向他祝贺,厉康很高兴,笑说:“没有奖品吗?”

袁令信道:“我有时也这样想。可是我们的想法可能太天真了,太幼稚了。”

运动会结束以后,大家还在议论。邵为说:“我想冷若安是故意的,他不愿意占先。因为他们不在一个年龄组。”

有一次他们谈论到战事,刘仰泽为共产党在东北的胜利很高兴,说光明快要来了。袁氏夫妇回到家中,依蓝说:“我真不明白,中国已经胜利了,为什么自己还要打仗?”

晏不来道:“胜负并不重要,乐趣在运动,在比赛。”

大家对办好学校,提高国家的科学文化水平满怀热情,时常谈论。刘仰泽渴求民主,对将来充满信心,他的见解得到袁令信的同情和尊重。

生活虽然有这些活动点缀,基本上是越来越艰难。物价上涨,法币越来越不值钱。国民政府两次更改币制,仍不能稳定物价。到了八月十九日,发行了金圆券,金圆券每元法定含金量0.22217厘,发行总额定为二十亿元,金圆券一元折法币三百万元。金圆券的发行,并没有起到稳定物价安定人心的作用。正相反,人心更加惶惶不安。

依蓝遇到用汉语表达困难的时候,就说一段英文,总是秋尔为她翻译。

这时,尤甲仁收到了台湾某大学的邀请信,邀他前去工作。他和秋尔频繁地讨论走还是不走,两人觉得,无论谁执政,只要不反对,总是能平安的。最终倾向留下,但未作决定。

有时刘仰泽也参加她们的谈话,他称赞依蓝汉语说得好。

政府为了支持金圆券,禁止私人持有黄金、白银和外币。私人若存有金银和外币,都要兑换成金圆券,限期定在九月三十日。这一条命令,使得一些人产生了恐惧。大学教授虽然生活不富裕,有的人家还是有些积蓄的。

秋尔面有得色,想对依蓝说什么,却停住了。

尤甲仁是天津世家,有祖产。他们又有些外国朋友,自有一个社交圈子,两人的日子过得很悠闲。他们夫妇存有几条黄金和一些美钞,因为对金圆券的信心不够,若是拿出来兑换很舍不得。命令中说如不换就要没收,限期日渐紧迫。没有原因而没收私产,这样的政府可靠吗?两人每天的话题便是换还是不换。

徐还真心地说:“我就不能背莎士比亚。”

到了九月二十九日,两人讨论了一夜,最后一致的意见是,若不换落得个没收,仍然是一无所有。若是换,就算是有去无回,也还是支持了国家财政。只好决定将全部积蓄换成金圆券,同时也决定了谢绝台湾的邀请,不去台湾,留在大陆。

依蓝说:“每个人都有不懂得的事。”

次日,两人收拾了一个小包,赶校车进城。到指定的银行,有一个专用柜台办这件事,但是去的人并不多。他们得到了一个很大的包,那是全部积蓄的代价。

秋尔在一旁笑道:“哎呀,我还真有不懂得的事呢!”

两人办完了手续,在街上闲走。这条街人不多,道路两旁高大的法国梧桐筛下了一片片阴影。路边有几个小餐馆,见一家门口摆着两盆菊花,便走进去。坐定后,要了两份扬州炒饭和红菜汤慢慢吃着。两人不时互相对望,在眼光的交流中,也交流了各人在想什么。他们一方面感到轻松,一方面感到担忧。怕以后生活真的紧迫时没有办法,但这也就无可奈何了。结账后,姚秋尔付了钱,觉得这钱比平时买东西更沉重。

她的家离徐还家很近,很自然地成为朋友,和姚秋尔遇见时也常谈话。有时三人在一起站在路边说话,徐、袁两人不自觉地谈到她们的工作。

他们出了餐馆,走了一段路,路旁有人力车停着,拉车人问:“要车吗?”

依蓝扮了一个可爱的鬼脸,说:“高帽子。”

姚秋尔正好有点累了,对尤甲仁说:“咱们坐车吧。”两人各上了一辆车,姚秋尔说:“去西四,拉慢点。”一路左顾右盼,很觉惬意。

回到家中,袁令信抱着她说:“你是中国文化的知音。”

走过一家较高的建筑,他们认得这是北平首屈一指的剧院。剧院两旁贴着大幅的海报,写的是“冬赈义演音乐会”预告:郑惠杬领衔主演《茶花女》。

照依蓝的学历,她可以教一门课,但她愿意在实验室做一些较简单的工作,好有时间学习中国文化。她去听孟樾讲中国历史,还去听晏不来讲宋词。她在晏不来处看见几帧书法,有董其昌的、文徵明的,还有孟樾的那帧条幅。晏不来给她讲了词义,她特别喜欢,说:“中国书法像是图画,又像舞蹈,又像音乐。因为那些诗句不只看起来很美,而且念起来好听。”

他们及时赶上了一班校车回到校园,一路议论着这场音乐会。

她用中文说:“我有了这个名字,觉得自己更美貌了。”她为自己能说美貌这两个字有些得意。袁令信说:“你本来就是美人。”

尤甲仁说:“前天我走过音乐室,几个人在门外说话,冷若安正说,今天郑先生不能来,近来她身体不大好,她的心脏好像越来越不好。”

依蓝从巴黎高等师范大学物理系毕业,在学习时就听过袁令信的讲演,以后又参加学术活动,对袁令信产生了倾慕之心。她从上中学时就喜欢中国文化,开始学认中国字。后来虽然入了物理系,也还不断自己看点中国书。再后来嫁给了这个中国人,再再后来,她随着丈夫来到中国。袁令信根据她法国名字的读音,为她起了“依蓝”两个字,现在她的名字叫作袁依蓝。

姚秋尔道:“还有两个月呢,可能就能唱了。”想一想问道,“你说冷若安和郑惠杬什么关系?好像很熟。”

这时,这个住宅区里又搬进一个新家庭。袁令信从法国回来了,还带了一位漂亮的法国太太。她有棕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出入时常挎着丈夫的手臂。袁令信高而瘦,太太娇小玲珑。不久,就被钱明经形容为一个花篮吊在竹竿上。

尤甲仁道:“冷若安是郑惠杬的学生,他学唱快成了业余歌唱家了。”

燕殊举着一个大镜框,让合子来帮忙钉在墙上。镜框里是父亲的大照片,还有一张小照片,是母亲和已是少女的燕殊的合影。小照片放在大照片中父亲的胸前。她没有了父亲,可是,她们三个人还是在一起。

姚秋尔笑道:“音乐会有他吗?真的,我怎么还没听过?哪天要听听。”

徐还累得坐在床上喘气,说:“这一回可再也不搬了。”

快到家时,他们没有走前门,而是绕到房屋后面,路过钱明经家的小花园,见满院子的野菊花,黄白相间,像是一幅图画。

搬家那天,航空系的一些师生来帮忙,其中当然有孟合己。周家东西不多,一天就搬完了。

秋尔道:“这是抽象派啊。”

在燕殊的极力主张下,她们搬到了昆庄。这时已是春暖花开,原有的几株桃花开得很盛。在这战火纷飞的春天,昆庄倒有些欣欣向荣的气氛。

甲仁道:“你形容得真好。”便在矮栅栏前站下。

燕殊不耐烦,说:“妈妈,我再不愿意给零修组打电话了,咱们搬家吧。”

明经闻声走出来,请他们进来看。说:“随便从小山上移了一两棵,就长了一院子。”

她本来不想搬家了,但是房子漏雨,有的窗户关不上,三天两头要找人修。

他还为这些花写了诗。不过,他觉得用不着说。

徐还原来在桃庄有房子,但是已经破旧,学校要她搬到昆庄。

甲仁问道:“博物馆什么时候开馆?”

搬进昆庄的还有尤甲仁和姚秋尔,在昆明时他们和钱明经住在相邻的小巷,现在成为真正的邻居。两座小楼可以隔窗相望,下面的花园只隔着一排冬青树。这里离刘仰泽的平房不远,大家遇见时总要说几句话。平房也有院子,刘太太说要从昆明移几棵腊梅来种。姚秋尔笑道:“我倒想种菜呢,现在白菜都这么贵。”

明经道:“困难太多了,希望明年能准备好。孟先生说了,不管怎么样我们要办的。”

不过,明经还是搬进了新住宅。他说,我反正要结婚的。

又说了几句闲话,两人自回家去。

不料婚期迫近,那位女教师的父母出来干涉,他们不知在哪里听了什么闲话,认为明经不可靠,婚事没有成功。

钱明经看着尤姚夫妇的背影,想到自己在婚事上受到的挫折,又想到惠枌若是不离开,也可以同赏野菊花。而现在只能端一把椅子,捧着一杯茶独自坐在院中,默想着野菊花诗的草稿,还穿插着对积蓄怎样安排的思索。

钱明经从去年下半年就和临近大学的一位女教师来往,到年底已经要结婚了,也得到一座小楼。他们开始收拾新家。

因为筹办博物馆,来往中各行业的人都有,见闻颇广。钱明经的思考已经有了结果,就是不予理睬。难道会真的一家家来搜查吗?国府要办的是大案子。他很坦然地度过了九月三十日这一天,并没有把这个再当回事。

教师们从去年底便陆续迁入昆庄。刘仰泽因家里人多,搬进了一处较大的平房。厉康搬进了一座小楼,说是一座,实际上很小,只能容一个小家庭。楼房外各有一个小花园,对厉康很合适。按柯慎危的条件,他也得到一座小楼,但他拒绝了。他说,住在倚云厅很好啊,一间房子能容身,为什么要两间呢?

钱明经喝完了杯中茶,又默坐了片刻。惠枌的影子不断出现在眼前,好像她就站在野菊花丛中向他微笑。他是这样想念她,恨不得马上到她身边,请她理解,求她原谅。然而他知道覆水难收,那是不可能的。他只能把心中所想写成一首诗,诗句在脑中浮动。

明仑大学的新住宅区建成了,这里的房屋不像别的住宅区,而是各有自己的风格,有一座座小楼,也有几处平房。靠一边有一个小广场,是别的住宅区没有的,但没有什么体育设施,只是光秃秃一片。路边、宅边已移植了一些花木,还有原来就生长在这片地上的几株桃、杏、海棠,都在准备开放。

他走进房间,坐在书桌边。他要把诗句记下来,眼光却落在一个信袋上,那是他从中文系带回来的。打开看时,里面有几封信,其中一封是何美娟的,他有一种重见故人的感觉。读着信,好像与何美娟的距离越来越近了,何美娟说,要到北平来看他。

在一段时间里,生活是多种多样的。在孟灵己、李之薇毕业之前,春天在昆庄有不同的画面。

信读完了,怀念惠枌的诗句却找不回来了。他又去看野菊花,在夜色中,黄白相间的图案像蒙上了一层纱,有些朦胧,也更抽象。

他在花前站立良久,觉得有些寒意。回到屋内,开始准备明天甲骨文的一堂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