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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三节

弗之放下信,起身在房间里踱步。

卣辰

卣辰的信把无因延期回国的事更生硬地摆在面前。

最好的祝愿!

无因延期回国,嵋是不是出去留学,他们已经多次讨论。他希望嵋出去深造,可是,正是他的病绊住了嵋。嵋以为延期一年也不算长,反正无因会回来的。合子是男孩子,很少能照顾家。这个时候,把爹爹一个人留在方壶,她是做不到的。

你身体好吗?问候学校的同仁。玳拉和我都很好。

“爹爹,”嵋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个邮包,举了一举,说,“无因寄来的。”

前天在一个朋友处遇见一个考古学家,他问起你,谈到中国学,他说,中国历史学方面有几位可敬的学者,你是其中最有特色的。

嵋打开邮包,里面有两本最新的数学书,还有一本新出版的《高斯传》。这本书文笔优美,再现了这位非凡的数学家的一生。书里夹着一张纸条:“让它们先来见你,我会回来的。”除了这些,还有一件浅灰色的短袖毛衣。

去年,无因和我们想让嵋出来留学,嵋没有来。我当然希望无因能够继续他的研究,也希望嵋能出来团聚。不过,这是年轻人自己的事。

弗之看见这些东西,对嵋说:“你究竟出不出去,可以再考虑。我的路已经到了这里,你有你自己的前途,不要考虑我。”

本来无因应该今年回去,能回国服务是他所期盼的。但他的导师又要留他做一个非常重要的课题,说是他们如果少了他会为难。我真没想到无因这样重要。

嵋说:“这也是我的前途,我愿意教一辈子书,像爹爹一样。适当的时候我也会深造的。”

日子过得真快,离开学校已经一年多了,从无因那里知道你们的一些消息。

弗之拿起那本《高斯传》,微叹道:“什么时候我也要看一看。”

弗之:

“二小姐,”四妮在门外说,“开饭了。”

孟樾看见放信报的小几上有一封外国来信,是庄卣辰来的,很是高兴,坐下来读。信中写道:

父女两人和四妮一起吃午饭,嵋恹恹地勉强吃了些。

孟樾回到家中,家里还稍有点暖意。这是孟灵己早有准备,早早卖了一些从香粟斜街搬来的书,用这笔钱存上了煤。

弗之温和地对嵋说:“去休息吧,你下午还有课。”

弗之微笑道:“是啊,我们按功课表行事。”学生们散去。

当天晚上,方壶又来了不速之客。

另一个学生说:“学期还没有完呢。”

因为省煤,大家都习惯早睡。弗之正准备入寝,听见大门有剥啄声,便起来查看,问:“外面有人吗?”

学生回答:“我们几个去了,也有些人回家了。”

有人答道:“求见孟先生。”

弗之点头,又问身旁的学生,“你们去上课了吗?”

弗之开了门,北风吹进一个人来,这人身材高高的,面目端正。他摆脱了寒风,舒了一口气,向孟先生深深鞠躬。

燕殊答道:“已经退烧了,好多了。”

因见弗之有些迟疑,便介绍自己:“我是事务科的办事员。”

燕殊向弗之鞠躬,弗之亲切地问:“你妈妈好了吗?”

他说了名字,弗之觉得这人有些面善,却不记得这个名字。

他们走出博物馆筹备处,遇见周燕殊和几个女同学。

那人接着说:“我为国民党做过一些另外的工作,我想,这对国家是没有罪过的,可是不知道会有什么麻烦。现在很害怕,想离开学校。今天您打电话我听见了,便想到只有来求孟先生了。”

明经道:“我去通知。”便拿出笔来记下弗之说的名字。

弗之道:“如果你觉得需要,你可以走。”

弗之微笑道:“这也很正常。”略一思索,“哪天晚上在一起谈谈吧,交流情况。”

那人扑通跪下磕了一个头,又嗫嚅着。

明经道:“我看这几天秩序很正常,可是心里还是不大安定。我不知道别人怎样,大概也不会很安心。”

弗之说:“没有发工资吧?”

他拿起已经填好的表格看着,说:“我们继续照常工作。”

说着转身走进房去,家用储备的钱是放在他这里的。看着这点菲薄的储备,弗之站在抽屉前略一迟疑,取了大约一个月的工资,交给办事员。

弗之说:“以后可以考虑。”

那人又要磕头,弗之拦住,看着他往茫茫黑夜中去了。

钱明经在那里,他拿着一件玉镂花篮,说:“我们这里的有些东西,是不是可以送到故宫博物院?我看它们有这个身份。”

弗之回到卧室坐了片刻,就躺下了,只觉得衾寒如铁。想到躲逮捕的学生,要逃走的职员,无因与嵋的婚姻以及自己的事业。摆在大多数人面前的问题都是类似的:去还是留。虽然已经回到故土,却好像还是没有归宿,仍有一种漂泊的感觉。

博物馆负责人正在整理馆藏,认真地填写表格。

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弗之索性披衣起床,把窗帘拉开一条缝。外面北风劲吹,眼前一片模糊。冷风从窗缝里钻进来,他只好又回到床上,不自觉地摸了摸窄窄的床边,那宽的床已经不需要了。忽然感到十分孤独,这在弗之是很少有的。

弗之放下电话,又处理了一些事务,去看正在筹建的博物馆。

黑夜和寂寞混在一起包围着他,越压越重。良久,他才昏昏睡去。

马守礼说:“有。这是怎么说的,还就是您今天上课的这一排没有火。老赵去领煤,煤少,没领着。我是说了要省着用,我会催的。不能不上课啊。”

过了几天,孟家举行了一次小宴,就像以前在龟回邀同仁吃炸酱面一样,只是没有了女主人。

孟樾问:“别的平房教室有火吗?”

傍晚,萧子蔚最先到,和弗之在书房里说话。

马守礼说:“孟先生,我正在这着急呢,煤接不上了。不过,现在门头沟那边可以送来。”

子蔚道:“你这书房还是老样子,不知将来会怎样。”

孟樾觉得北风在吹着他走,把他吹进了办公室。他拿起电话找到事务科主任马守礼。

弗之道:“我反正是做学问,能有一间书房就好。”他顿了一顿,“不过的确是有个观点问题。这些年不断有人批评我的历史观点不对,你是知道的。你们研究自然科学要好得多。”

弗之拍了拍这个学生的肩,说:“我去想办法。”

子蔚道:“谁知道呢,将来都是个未知数。”

走出教室,几个学生又追上来问:“孟先生,要不要我们帮着到哪儿去搬煤?”

弗之道:“都是中国人,都是要建设好中国,这一点是不会变的。”

孟樾道:“如果没有民主,读书人的命运便是如此。”

子蔚点头,正要说话,有人在外面大声说:“孟先生,钱明经报到,我们在哪儿吃饭?”

学生们上来读那两首诗,有几个学生走到孟先生身边问道:“孟先生,您不再讲一讲吗?”

弗之走到书房门口,对钱明经点点头,仍和子蔚说话。

弗之说:“下课。”拿起桌上的蓝布包走下讲台。

不一会儿,梁明时、王鼎一、刘仰泽、尤甲仁夫妇都陆续来到。弗之和子蔚走出书房,和大家站在客厅里说话。

铃声响了。

大家说了一阵,嵋过来张罗。弗之说:“这里没有火,没办法,我们只好在厨房那边用饭。”

教室里一片肃静,同学们的眼睛中闪着青春之火,他们渴望着自己的国家走上民主自由富强的道路。

嵋引客人们穿过过道,到了厨房。厨房外间已经摆好了桌椅,大家挤着坐下。

停了一下,弗之继续说:“我们到了民国时期,好不容易推翻了两千年的帝制,可是我们还没有得到真正的民主,怎么对得起我们这个没有皇帝的国家?”

这时,徐还由燕殊陪着来了。她的脸色很黄,还有些病容。在她的座位旁边有燕殊的座位,可是她说太挤了,让燕殊也到厨房去。嵋和合子的座位是厨房里的小板凳,燕殊跟他们一起坐了。

写完,弗之说:“受到冤屈,几乎丧命,却还要说‘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大才如苏轼,也不得不这样说,而且是这样想的,这是最最让人痛心的。千百年来,皇帝掌握亿万人的命运。国家兴亡全凭一个人的喜怒。一个人的几根神经能担负起整个国家的重任吗?神经压断了倒无妨,那是个人的事,整个国家的大船就会驶歪沉没。”

梁明时说:“我们这是挤挤一堂。”

百岁神游定何处?桐乡应在浙江西。

王鼎一道:“正好促膝谈心。”

额中犀角真君子,身后牛衣愧老妻。

桌上摆着一盘榨菜丝炒豆芽菜,还有一大碗火腿炖白菜,还有一个小笸箩,装着白薯饼,这都是彭记厨房送来的。

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

嵋在厨房里炒鸡蛋,她心里烦闷,手上却很麻利,切葱花、打鸡蛋,加了一点凉开水。油热了,她把鸡蛋倒进锅里,只听见嗞啦一声,香气四溢。嵋用筷子先搅动,又用铲子翻炒了几下,把鸡蛋盛起,由燕殊端到桌上。嫩黄的颜色,一缕、一片的形态,又透出点点葱花的绿色,很是好看。

柏台霜气夜凄凄,风动琅珰月向低。

梁明时先道:“孟灵己还会炒鸡蛋。”大家举箸品尝都说好。

其二

嵋暗想,无因能闻见、能看见吗?

与君今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

弗之道:“这是家传,在昆明她就会。”

是处青山可藏骨,他年夜雨独伤神。

徐还对燕殊说:“瞧,孟姐姐多能干。”又说,“无论在昆明还是现在,炒鸡蛋都是好菜了。”

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

四妮端上熬好的红豆粥和自己腌的咸菜,嵋招呼大家用饭,合子管茶。

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

大家以茶当酒,边吃边谈。心情都稍觉舒畅,并不在意稀疏的炮声和呼啸的北风。

其一

尤甲仁道:“已经商定不再打了,国府做出了很大让步,和平让出了北平。怎么还有炮声?”

说罢,转身把苏轼的《狱中寄子由二首》写在黑板上。

刘仰泽道:“哪里是让步,兵临城下大势使然。”

他说:“苏轼因为嘲讽时政,他的诗更被深文周纳,成为反对朝廷的证据,被捉到汴京投入监狱。”

姚秋尔见桌上的菜虽然简单,却很诱人,说道:“还有绿豆芽哪?”先给甲仁搛了一筷子,“如意馆这几天简直不送菜了,我都自己到校门外去买大白菜。”

弗之接着讲了“乌台诗案”的故事,那本来是他预备的一次重点课。可是,那堂课没有上,后来只简单讲了讲,现在他还要再说几句。

尤甲仁道:“事情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最好快点,不要拖着,我不想等待。”

看到有学生窃窃私语,弗之提高了声音:“有人说,宋朝的宰相制度可以发展到君主立宪,这只是一种说法,实际很难做到。中国的皇帝制度扼杀了这一切,皇帝实际上代表着一个派别的利益,或一己的利益。而把整个民族的前途置之不顾。如高宗,因为怕岳飞打胜仗,能够迎接徽钦二帝还朝,自己就坐不成皇帝了,一直不积极北伐,到后来又怀疑岳飞要谋反,十二道金牌召唤正在打胜仗的岳飞班师,将岳飞和他的儿子岳云、义子张宪一起杀害在风波亭上。这是中国历史上的大冤案,也是我们民族的奇耻大辱。现在杭州岳王庙中有秦桧夫妇的跪像,要他们永远跪在岳飞面前谢罪。秦桧自然是罪大恶极,生杀之权究竟在皇帝手里。其实,最应该跪在岳飞面前的是皇帝赵构,他应该永远跪在我们民族面前谢罪。这可以看作是一个武将的故事。文臣的遭遇也是非常让人痛心的,历代猖獗的文字狱,把人的头脑都压缩成豆腐干,不敢稍微活动。”

钱明经道:“可不是!我想不会久的,人家比我们还急。”

他说:“我一生研究历史,对历史常怀有亲近和敬畏的感情。历史像一座大山,是我们的依靠。历史又像一面镜子,我们可以借鉴。历史一页页翻过,记录着一个民族的成长。清朝学者龚自珍说,欲灭人之国,必先灭其史。说得好,没有历史,就没有根基,从哪去成长?写历史,要说真话。古人是以生命为代价,要写下真事,‘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历史本身是波澜壮阔的,历史的记载也是艰难的,我们学习历史怎么能不怀有敬畏之心?尤其是宋朝这一段,更像是我的朋友,可学习、可借鉴,可歌可泣的事件太多了。北宋从五代的最后一朝周那里得到了政权,建立宋朝。以后东征西讨,虽未完全统一中国,也有了半壁江山。在这期间,一直和辽对峙。后来金人侵略,又和金人对峙。以后,是蒙古人的铁蹄来践踏这一片大好河山,民间的反抗斗争一直英勇激烈。在这样战争频繁、动荡不安的情况下,宋朝的文明达到很高的程度,当时的福利事业已经比较健全,它设有慈幼局、居养院、安济坊、漏泽园等机构,努力做到幼有所养、老有所依、病有所医、死有所葬。并且有郡圃的设置,也就是公园,照顾到公众的休憩。当时的文学成就也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高峰。”

徐还道:“今天有一堂实验没有做,电力不够。”

他这一学期开的课是宋史,这是最后一堂课。弗之作了总结,最后又加了一些感想。

弗之道:“这几天你们上课有火吗?”

学生“唰”的一声都站起来,做了一节上肢操。体操做完,大家精神振奋了许多,弗之平静地开始讲课。

梁明时道:“我有一节课在平房,没有火,我指挥同学们做体操。”

弗之走进教室,对学生说:“我知道大家很冷,我们来做一节体操。”

弗之笑道:“原来大家都这样对付,我去上课也是这样做体操。”

校工道:“我管的这几间都没有生。”他看着孟先生,自己叹了一口气,说,“没有煤怎么办?我再去踅摸踅摸。”

钱明经站起看看周围,说:“我现在想做体操,可是没有地方。”

孟樾温和地说:“别的教室也这样么?”

在大家的笑声中,子蔚的神情略显凄然,有时插几句话,还是敏捷潇洒。嵋看到了,不知为什么忽然悟到姐姐最早崇拜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眼前的萧先生。

孟樾让学生先看笔记,自己出去找校工,问为什么不生火,校工说没有煤。

突然一声巨响,这个炮弹好像就落在校园里。

下一节是孟樾的课,他走进教室,觉得并不比室外暖和。走到煤炉旁边看,炉子是冰冷的,竟然没有生火。学生已经换了人,比上一节课的学生少。

大家沉默了片刻,弗之道:“我去打个电话。”

他不想多讲,便在黑板上写了几个字:“太冷,无法上课。”向学生们挥一挥手,径自走了。

他走出去,一会儿回来说:“校卫队说,几个门都有联系,没有落在校园内,听声音,估计是在西门外。”

刘仰泽道:“说明我们进步得很慢,也说明政府的无能。”

弗之说着,只站在那里。

一个同学举手道:“我建议不要上课了,不过,我有一个问题,现在还存在这样的部落,怎样解释?”

刘仰泽道:“我出去看看。”

他问同学们:“没有火,你们还愿意上课吗?”

萧子蔚站起说道:“我们一起去吧。”

刘仰泽走下讲台,摸了摸炉子,冰凉,很是不悦。

弗之道:“可以先和图书馆联系一下,如果需要,眷属们可以去那里躲避。”

有的同学搓着双手,说:“冷啊,冷极了。”

徐还道:“我回去了,晚了怕路上有变化。”

他停了下来,问同学们:“冷吗?”

钱明经忙把剩的一点豆芽菜扒到自己碗中,匆匆吃了。把碗往桌上一放,说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上课约到一半时间,刘仰泽觉得更冷,手脚都有些发僵,很难忍受。看了一眼课堂角落上的炉子,竟没有火光。

合子一面收拾碗筷一面说:“总还会有新的宴席,有好吃的。”

同学们听了都很惊讶。有几个同学互相望了一眼,他们相信光明就要来了。每个人的头是长在自己的脖子上。

大家走到衣帽间,各自穿衣戴帽。燕殊帮助母亲穿上厚重的棉大衣,用围巾包好头,掖了又掖。

“在少数民族中居然还有奴隶制存在。统治者随便处罚有不同意见的人,有的时候就伤及性命,这个部落索性被称作砍脑壳的。”

合子开了门,一阵冷风吹进,北风吹得枯枝摇摆不定,有的撞在房顶上,唰唰作响。

他没有脱外衣,开始讲课,他的声音洪亮,条理清楚,讲述了民族研究的一些原理以后,说到他在云南考察时的见闻。

又有几声炮响。大家都不说话,陆续走出门去。

这天上午,刘仰泽在这里的一间课室上课。他进了教室,觉得很冷,对坐在前面的同学说:“这间教室真冷,到底平房不够保暖。”

孟樾略一踌躇,也穿上大衣随着出门,说要去图书馆看看。

靠近图书馆,有两排平房,多半是文法学院的教室。平房是抗战以前的建筑,很平常,但是门窗的木料和式样比较讲究,看上去自有不同的气派。

路灯很暗淡,远处又是几声炮响。各人心中有的是期待,有的是惶恐不安,有的是听天由命。无论怎样想,每个人都舍不得这一片精神的沃土,感到深深的依恋。

大部分人并不知道这一消息,整个学校继续进行正常的生活。上课下课的钟声按时敲响,学子们或者步行、或者骑着自行车上下课。

在北风的呼啸中,他们穿过黑暗一步步走,脚步是那样沉重。慢慢转过小山,各自散去。

圆甑失去了主人,虽然大格局没有变动,却似乎已停止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