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野葫芦引(北归记) > 第五章 第二节

第五章 第二节

鼓声咚咚咚响了三遍,一个很普通的人把另外一个很普通的人押进来,把他按倒,跪在地上,如同抓一只小鸡。又抡起一柄不大的刀,一刀下去,那人砰的一声倒在草丛中,被行刑的人一脚踢到坡下去了。

第二天,刘仰泽他们随着女主人来到一片乱草丛生的坡地,已经有许多人围在那里。有一个人拿着一面鼓放在岩石上,向天看了一眼就敲起来。

刘仰泽等人看得心惊胆战,本地观众毫无反应,仍是木然站着,不反对也不助威,可能是看惯了。

当晚,许明、之薇太累了,有个床就赶快睡了。

那个侍卫对刘仰泽道:“你们回住处去吧。”

许明问明天有什么事,女主人道:“明天你就知道了。”

刘仰泽道:“我要见见酋长。”

刘仰泽等四人仍是分住在两户人家。许明和之薇住的这户人家姓杨,女主人生得不难看,目光比男人还活泼些。

侍卫想了一下,便引他们到了那座较华丽的房屋前,先进去禀报了,才来领他们进去。

刘仰泽说要先到人家走一走。酋长眼珠一转,旁边的人看来是侍卫,便领他们出了房屋,向巷子里走去。

他们顺着屋子的拐角走进去,迎面是一个廊子,酋长坐在廊上吃饭,面前摆着几样菜肴。见他们过来,酋长问:“你们吃饭了吗?”一面自己只管吃。

酋长问了他们的来意,刘仰泽拿出介绍信。酋长看了,很和气地请他们坐。说:“明天正有事,你们要看就看吧。”

刘仰泽心神未定,半天没有说话。

他们走进茅屋,屋内的陈设和外面的简陋比起来,可以算得华丽。一个人威风凛凛地坐在那里,当然是酋长了。

高明便问:“今天那人所犯何罪?”

这人让他们在树下等候,自己走到不远处较整齐的茅屋里去了,不久回来说:“酋长可以见你们。”

酋长说:“他议论庄稼长得不好。”

刘仰泽道:“我们是大学里的,来考察社会情况,能在这里住几天吗?”

高明微笑道:“那就想法改进,不行吗?”

他们刚走进去,便有一个衣着较整齐很壮实的人走过来问:“你们来做什么?”这人眼光很不和善。

酋长看了高明一眼,道:“他没有资格说话,砍他一刀教训他。”

高明他们继续绕来绕去,看见一处较开阔的平地,也看见一个很大的村落。那是一个寨子,两棵很大的松树间横架着一根长木头,这是寨门。

听口气那人并没有死,几人心里好受了些。许明和李之薇都有些害怕,便拉了拉高明的衣袖。

说着,又背起包向前走了。他们虽然背着东西,走得却很快,转几个弯就不见了。

许明道:“我们上哪儿去吃饭啊?”

高明上去搭话,知道他们是那个部落的人,正在往寨子里背盐。其中一人会说云南话,知道高明他们来意,说了一句:“小心了。”

酋长让侍卫带他们回到住处。四人同在许明住的这家吃了饭,那女人道:“今天有盐巴,好饭啊!”

他们准备去的下一个部落,更为奇特,却没有这样轻松。他们走过一个山谷,好像进了一个洞,里面仍是一座座山,山路崎岖难行。就在这崎岖的山路上,有两个人背着大包往上爬,不久,他们坐下来休息。刘仰泽等人赶上来,见这两人面部黧黑,短衣短裤沾满了泥草,看去黑乎乎的。

许明想,这大概就是前几天背上山的盐巴,便问:“从山下背上来的,家家都能分到吗?”

次日,他们和许明、李之薇商量,又做了些扫尾工作。又一日清早,四人便离开了这风光秀丽的女儿国。

女人左右看看,说:“能啊。”迟疑了一下,又说,“就是太少。”

高明正色道:“刘先生开玩笑了。”

高明又问:“今天被砍的人伤重吗?”

刘仰泽笑道:“这倒可以做一次实地调查。”

女人道:“还能治。有时轻有时重,就看命了。”

高明回到住处,告诉刘仰泽这件事。

刘仰泽问:“大概都能活吧?”

他走在街上,看到街上有不少男人,有的提着盒子,有的提着篮子,心想这大概是去赴约的。

女人又左右看看,说:“以前多半不能活。”又小声说,“所以人家叫我们砍脑壳的,听说了吗?现在好多了,一般不伤命。”

高明忽然明白,这位吉高姆是在招夫,不觉一身冷汗,站起身说:“谢谢,我们就要走了。”转身快步走出屋去。

饭后,他们去村子里访问,感到这里还停留在较原始的社会。

吉高姆继续说:“你就留在这里,住多久随你意。”

晚上,之薇又拿出花露水来,觉得它可以帮助自己安定一下。女主人见了也很好奇,说:“这么香。”也要搽一些。

吉高姆嫣然一笑,指一指自己,又向左右看了看。高明这才发现她是坐在一张床上,相对来说这是一张很漂亮的床,床上堆着大红被子。又看了看女主人,发现她很俏丽。

第二天,女主人领之薇二人到一处山泉去洗脸,另一个女人和她说话,扒在她肩上闻了闻,说:“什么香?”

高明不解,说:“做什么?”

李之薇从口袋里掏出花露水递给她,让她也搽上。

高明去了,见这里的房屋比别处大。到了一个房间,那位吉高姆正坐在那里,她请高明坐,说:“听说就要走了,让他们走吧,请你多住些时,可好?”

女主人低声告诉之薇这是酋长的女人,酋长的女人在泉边洗脚,别人是不可以同时下水的。

晚上,刘仰泽和高明回到住处,谈论着今天访问的成果。一个女子来招呼高明,让他到长辈母亲那里去。

之薇看见酋长的女人的小脚趾指甲分成两半,心想,“哦,原来她是汉人。”

刘仰泽等问了几句生活情况,随意谈话。谈话中,吉高姆不时看着高明。

她从颖书那里知道荷珠的小脚趾指甲是两半的,所以,荷珠是汉人。她把这个发现告诉刘仰泽和高明。

许明取出介绍信递给吉高姆,吉高姆看了一眼,眼波在客人身上流转,笑着说:“有哪样好调查?欢迎。”她的云南话似乎比别人好一些。

刘仰泽说:“很可能有汉人流落到这里,这倒是个题目。”

吉三姆和这家的主人说了一会儿话,主人走过来向刘仰泽他们介绍,其中的一位是他们这里辈分最高的母亲,也就是这个部落的管理者吉高姆。吉高姆看上去年纪尚轻,很不像长辈。

高明道:“我特别奇怪,这种野蛮的制度,怎么会保存这么久。”

这天,又走了几户人家,走进一家较大的院子,一样的花木葱茏。敞间里有几个女人在说话,听不懂她们说的什么。

在访问中,渐渐形成了一个小集会。他们和村民谈话,刘仰泽发表了演说,讲到人权的要义和民主的真谛。他们还想做些深入的访问,决定再住几天。

许明说:“我们还带着介绍信呢。”

这天,侍卫来邀他们去酋长处。酋长问:“你们这几天做什么?”

之薇等住了几天,每天都有收获。吉三姆说:“你们还没有见到我们的高姆。”

刘仰泽道:“和村民闲谈。”

第二天,吉三姆说:“昨晚蚊子少了,很管事。”她很积极地领他们串了好几户人家。

酋长道:“我这里很好吧?”

之薇便给她搽上,吉三姆很高兴。之薇一面搽一面说:“搽了蚊子就不来咬了。”

刘仰泽试探着说:“不让别人说话好像不太好——”

吉三姆很好奇,说:“什么东西?这么香!我闻闻,给我也搽一点。”

他的话还没说完,温和的酋长忽然大怒,走到墙壁边取下一把刀,照着刘仰泽就要砍。

蚊子和情人一起来了,李之薇拿出花露水来搽,也给许明搽了一点。

刘仰泽身不由己,一手捂住眼睛一手抚壁,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下了。

她们回到家中,随着更浓的暮色,这里那里飘起了轻柔的歌声和竹弦琴咿呀的声音,情人的约会开始了。

高明上来将他慢慢扶起,低声说:“他不敢砍外边人的。”

这时已是下午,她们还要下地去,许明和李之薇就随着一同去了。她们的耕作十分原始。一直劳动到暮色降临,许、李二人已经很累,吉三姆等人都还很有精神。

刘仰泽站起,连说:“惭愧,我是没站好。”

吉三姆很快便为他们安排了住处。她留许明和李之薇住在这里,引刘仰泽和高明到隔壁人家。隔壁人家出来接待的也是一位女子。

刘仰泽这一跪,让李之薇对他的敬意减了不少。

许明拿出介绍信给吉三姆看,她看了一眼,仍还给许明,说:“你先拿着。”

酋长放好刀,哇啦哇啦说了一大篇,夹杂着云南话,可以听懂的是说:“你们,我们族里的事你们管不着。”

她请之薇等坐,交谈了几句。女子会说几句云南话,他们得知这女子姓吉,说了一个名字,发音不太好记,他们就叫她吉三姆。

本来调查研究是不应该管别人的事。刘仰泽等尽快收集了必要材料,和留宿的主人告别,下山去了。

编斗笠的男人举起他的右手,有血从指尖上流下来。女人看了,没有反应。

走了几十里山路,好容易到了县城,他们请见县长,说了调查情况。

女人推开一户竹门,里面花木葱茏。草棚下一个男人坐在那里编斗笠,旁边都是削好的细竹片。一个四五岁的男孩跑过来,拉着女人的手,说:“妈妈,舅舅的手破了。”

县长苦笑道:“那是这个部落的特点,这几年已经好多了。省里来过人想帮他们改进,可是族人都拥护他们原来的办法,管不了。等着看吧。”

许明和李之薇走过去说明来意,便有一个女人引他们沿街走去。街旁都是认不清的花木,转了几道石墙,便见一道河水,河水清澈,缓缓地流。沿河几户人家,衬着花木,映着河水,甚是好看。

刘仰泽将简单的调查小结交给县长一份,县长很感谢。

他们走进一个村子,在路上看见几个女人都肩扛锄头,穿着土布衣裙,类似小和尚穿的直裰,个个身材都很苗条。看见有生人来,她们停住,悄声议论着什么。

四人回到昆明,已经是十二月初。他们住在伊仑大学做总结,讨论的一个主要问题是:这样落后的部落,怎么能生存到现在?关于汉族和少数民族的血缘关系,由李之薇搜集了以前的材料,和这次调查一起写了专题报告。

一天,经过一小片树林,一座青翠的山横在那里。山道相对来说倒是平坦,绕过山便见一片开阔的平原,散布着许多村落。这里是青岩族,是一个母系社会的部落,已经有人来做过调查。刘仰泽和高明、许明对这里都有些了解,李之薇却感觉很新奇。

颖书每天来看之薇,他们的婚事定在十二月中旬举行。颖书本来很想举行一个隆重的大场面的婚礼,但他熟悉的进步人士,劝他办得简单些。他们就在翠湖西路的家中,正房楼下摆了几桌酒席。

他们即将去考察的是云南最最落后的地区。四人乘车出发,三天后到达县城,在县政府开了介绍信。再往前已经没有车行的路。他们徒步走在蜿蜒的山路上,觉得正在走向历史的深处,越走越接近古时候。

之薇这边没有什么亲人,峨和吴家榖来了。峨似乎比以前温婉了许多,她和吴家榖站在一起,看去十分般配。刘仰泽和高明、许明也都来了。

明仑大学四人和当地的伊仑大学八人组成了考察团,刘仰泽、李之薇和伊仑大学的两位教师分在一组。一位男教师名字是高明,大理人,生得不俗,幼时读过几篇古文,说话文绉绉的。一位女教师名字是许明,是民主运动的积极参加者,和颖书相识。

医士学校的教师家属要把之薇的辫子梳成髻,之薇和颖书都反对。峨用大红缎带将之薇的两根辫子扎在一起,系了一个蝴蝶结。以后就成了之薇平常的发式,只是不时更换缎带的颜色。

之薇也觉得一股暖流在心里漾了开来,这里会是他们温暖的家。两人商定,待之薇考察结束后再考虑婚事。

楼下是礼堂,楼上是新房。人间又多了一对好夫妻。

颖书带之薇看了他的改革。他把手指卷在之薇的辫梢里,一路走一路说:“一切还等你来布置。”

刘仰泽在参加之薇的婚礼以后回北平去了。之薇受聘为伊仑大学的教师。

之薇介绍颖书见了刘仰泽,又请了假,和颖书一起到翠湖西路严府。这里已不是当时的军长府邸,但并不荒凉。作为医士学校的宿舍,一切都是整齐有序的。

一天晚上,许明要之薇跟她到校园中一处花坛前,她在花坛泥土上写了M、C两个字母。之薇略一思索,知道是民主青年同盟的意思,这是共产党的外围组织,便点点头。许明要她写一份自传。

太阳照着大地,亮得使人睁不开眼睛。在走下舷梯的旅客中,他一眼就看到了之薇。他觉得之薇很窈窕,她长高了。之薇也看到了在机场边等候的颖书。两人走到一起之前,彼此的目光已经说了很多话。

之薇回家也不敢和颖书说,好在她的家庭情况和本人的经历都比较简单,次日便交了上去。过了几天,许明要她再写一份材料,详细讲明参加远征军的情况,之薇如实写了。又过了几天,许明通知她,她的申请已经批准了。

这天是之薇到达昆明的日子。颖书一早就收拾好自己,从容地到巫家坝等候从重庆来的飞机。直到中午,飞机才降落在机场。

后来,在民青小组会上,大家学习要加强组织观点,也就是一切服从组织。有人提出如果组织错了怎么办,小组讨论后一致的意见是认为组织不会犯错误。

他擦了擦眼睛,又洗干净拖把,再一次仔细地擦了地板。把各种物件都妥善地摆好以后,他想到李之薇即将成为这座小院的女主人,一阵暖流在心中漾开。

为了抗议日益高涨的物价,昆明学生组织了一次较大规模的游行。游行队伍到了正义路,受到军警劝阻,双方发生了冲突。有些学生被打伤,有两个学生被逮捕。严颖书知道以后竭力营救,学生不久获释,医士学校又对被打伤的同学用心医治和调理。

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想到母亲杀蛇的场面。他不喜欢看到母亲一手拿刀,一手挥舞着死蛇,类似女巫的举动,不觉用手掩住了眼睛。

颖书这次的举动很得昆明地下党组织的重视,又结合他以前的表现,还有严亮祖“中国人不打中国人”的遗言,颖书被云南地下党组织吸收为中国共产党党员,没有候补期。他也没有对之薇说。

自从李之薇毕业,严颖书日夜盼望她的到来。他认真地收拾翠湖西路院落的那几间正房,把院子截成两半,使正房和厢房隔开,成为单独的小院,房间不多,但是宽敞舒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