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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一节

合子点头:“当然,榜上有名。”

嵋迟疑地问:“好消息?”

他身材修长,已经比弗之高了,穿一件白衬衫,一条卡其布长裤,戴一副窄边眼镜,站在那里十分精神,俨然是个大学生了。弗之放心地喝了一口粥。

一阵脚步声,合子从小院跑过来冲进饭厅,叫着:“爹爹!小姐姐!”却不说话。

嵋问:“周燕殊呢?”

到了明仑大学发榜的日子,合子一早就去看榜,早饭时还没有回来。嵋和弗之坐在饭桌前,不时望着门外。

合子道:“当然也考上了。”他停了一下说,“我站在榜前,看着我的名字,觉得孟合己三个字真好看。”

嵋在思考、彷徨、忐忑不安中度过了许多不眠之夜。

弗之道:“合,是事物的最高境界,从字的形式来讲,它的组成是人、一、口,一人都要有一口,这个想法很妙。”

嵋觉得自己正站在一个十字路口,一方面是无因在召唤她,一方面是她实在舍不得爹爹和这个家,也不愿错过新时代的变化。她也和梁明时商量。梁先生认为,因为是无因为你准备了一切,这就不光是学业的问题;可是孟先生身体不大好,这又不能只考虑无因。说来说去,只有你自己决定。

合子道:“是啊,不能有的人有很多口,有的人没有。”

关于嵋留学的问题,弗之的主张很明确,嵋应该去。时局虽然很乱,只要是维持现在这样的局面,每年还是有公费留学名额的。

弗之道:“合子会为国家做出一番事业的,我相信你会的。”

经过一番讨论,合子又和周燕殊等几个同学商量。有的同学家长不干涉,徐还则更坚定地主张年轻人应该学习。最后,合子和燕殊一起报考了明仑大学,有几位同学瞒着家长去了解放区。

嵋盛了一碗粥放在合子面前,轻声说:“爹爹说得对,我从来都是这样相信的。”

嵋觉得爹爹的话很有启发,说道:“民主与科学,永远是必需的。只上了高中,你还不够了解这个社会。”

孟合己很快上了大学,戴上了白底蓝字的校徽。

关于合子考大学,弗之说:“抗战胜利,我们的民族得到了独立和自由,这是从最基本的意义上讲的,国家的前途还是很艰难的。从个人来讲,我们要争取个人的自由,人没有自由是不能称其为人的,但是要争取这一切,都离不开科学。你应该学习,你不是要造飞机吗?你不上学,飞机谁来造?国家的科学谁来提高?我们的国家就永远这样落后吗?”

李涟的小院里树荫斑驳,静悄悄的。这天上午,来了一位衣冠楚楚的客人,这位客人不是别人,正是蒋文长。

过了几天,孟家父子、姊弟三人深入讨论了合子考大学的问题和嵋留学的问题。

李涟诧异道:“老兄,你怎么光临寒舍?”

合子本来不想考大学,要和他的同班同学去解放区。他们是中学生中颇有头脑的一群,出了《同路人》的壁报,讨论各种问题。他们曾认为英国工党最为理想,后来读了《方生未死之间》等书,又有民主青年同盟的指导,都向往解放区那一片光明。在这些年轻人心中,那里住着天老爷。

蒋文长笑道:“我们在昆明多年,李先生是我的师长辈,我今天回到学校,自然要来看望。”

嵋又把信抱在胸前,在窗前站了好久。

李涟记起,蒋文长曾托他向孟先生说情,请求免服军役,当然碰了个大钉子。那是过去的事了。当下就请坐让茶,两人说些复员后各自所见,很热络。原来蒋文长想到明仑大学中文系工作,活动了一些时间没有成功。

无因写道:“Darling,课题无论怎么样重要,还能比你更重要吗?你即将毕业,可以出来留学,明年我不回去,我们也能相聚。你如果觉得可行,现在就可以申请学校。”

蒋文长道:“这几天台湾有两个大学来约我去工作,北平这边没有什么好事,我是要到台湾去的。”

无因的信还是那样亲热,那样一往情深。可是,信中的消息令人十分沮丧。无因说,他本来是计划明年回国的,现在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课题,导师要他参加。说是他不参加,课题很难进行。

“你要到台湾去啊?”李涟很有兴趣的样子。

嵋回到房间,四妮拿来一封信,说是下午收到的,放在厨房里忘记拿过来。信是无因来的,嵋满心欢喜,以为他就要回来了。捧着信,凭窗站了一会儿才打开。

蒋文长道:“他们那边要请史学界的人,见过了栾必飞,可是又不太中意。不过,当然他要去工作也是可以的。他们希望要有更深资历的,有更高学术地位的。”

三人议论一阵,各自做事。

李涟笑道:“老实说,我想去呢。”

合子一直在旁听着,这时说道:“要是真有天老爷就好了,可是,这个天老爷只能自己做。”

蒋文长道:“你在这里什么都有了,有了头衔,有了房子,你要走?”

弗之道:“孝是一种亲情,也是一种责任。我国过去为父母之丧要守庐墓三年,为的是念父母之恩。感恩是一种很美好的感情,其实也就是良心。有良心,能知道感恩,人就不会变坏,社会就会和睦相处。二十四孝所标榜的种种过分的举动实在是愚昧,再得到上天的赏赐就更是可笑。”

李涟道:“时局不稳定,是明摆着的。学潮的攻势很明显,民主的口号是有很大迷惑性的。糊涂啊,糊涂!我想晚走不如早走。”

等弗之咳定了,嵋接着道:“我记得以前看过一幅曹娥投江寻找父尸,还有郭巨活埋了儿子,王祥卧冰求鲤,真是又愚昧又迷信又残忍。”

蒋文长道:“明天就请台湾的朋友来会一会。”

弗之从在昆明时就得了支气管炎,到北方天气冷,这两年有所加重。

次日,果然有台湾来人,来和李涟谈了,很投机。不过李涟已经接受了明仑大学的聘书,现在要走是很麻烦的。

嵋道:“怎么夏天就咳嗽了?”站起身在弗之背上拍了几下。

他去见孟弗之,到了方壶,大有冷清寥落之感,和弗之相见,各自都觉凄然。两人落座后相对无言,默然良久,李涟说了自己的想法。

弗之道:“这些年实行新生活,久不见二十四孝这种东西了。大河村的人还很喜欢,可见清除旧的影响是多么不容易。”说着,他忽然咳起来。

弗之道:“历史一时是看不明白的。你既然想离开,现在又有机会,我不勉强留你。只是你已经接受了聘书,课时也不好安排,能不能改在下一年度?”

晚上,嵋和爹爹、合子在一起时,说了下午的见闻。

李涟听到不好安排等话,以为弗之不同意。及至听到改在下一年度,心想,有望。便说:“到时候不知道局势怎么样。”

火车过去了,冒出的白烟向天空飘去,渐渐淡了。三人上了车,向学校骑去。

弗之道:“很难预料。照说,台湾那边正在建设,很需要人。不过,我们还是以本校的教学为主,明年去吧。”

之薇道:“我也是这么想。不过,村里人对这个路很熟悉,会教孩子们注意的。”

李涟又问:“哪里有孟太太照片?”

嵋担心地说:“不知发生过事故没有。”

弗之引他到原来的卧室。墙上有碧初的照片,她坐在藤椅上,虽是病容,仍然端庄娴雅。李涟肃立鞠躬,然后辞去。

李之薇道:“这不是一条正式的路,是人走出来的。”

过了两日,弗之在校务会议上说了李涟的事。

季雅娴道:“这里该有一个红灯的设置,阻止行人过铁路。”

秦巽衡道:“抗战胜利,收复了台湾,当然应该帮助台湾的建设。台湾来聘请各方面的人才,教育是最重要的。我们的毕业生也可以到那边就业。李涟要去是可以的,只是好像急促了些,明年最好。”

三人骑了一段路,听见火车的声音,轰隆轰隆的越来越响。她们走的是一条抄近的小路。三人到铁路边停下来,让火车通过。

他询问地看着弗之,弗之道:“正是,我也是这个意思,明年再去为好。”

孩子们停下,看着三位老师骑上自行车慢慢远去。

李涟也向之薇、之荃告诉了他的决定。

嵋道:“我们下礼拜还会来。”

之薇道:“爹爹明年去了,什么时候回来?”

女孩拉过弟弟的手,一起向嵋鞠了躬。

李涟微笑道:“明年才去呢,就先说回来。”

嵋把手绢递给她,很想再送她一条干净的,但没有带。

他仍旧安心教书,同时,也不断留意台湾那边的情况。蒋文长已到台湾一所大学任教,和李涟时有联系。

一个十来岁的女孩跑过来说:“老师,这是我弟弟,把手绢给我吧。”她觉得这条手绢很好看。

又是一年了,在日益升级的内战中,在物价节节上涨引起的忧虑和抱怨声中,在接连的政治运动中,学生们艰难地学完了学业。

三人推着自行车,嵋一手牵着一个孩子的小手,孩子的手很脏,脸上满是鼻涕。嵋没有带纸,拿出手绢擦去挂在孩子脸上的鼻涕。她想把手绢扔了,看看四周,没有合适的地方。

暑假来到了,嵋和李之薇都毕业了,她们即将走进社会的大课堂。数学系几位负责人考虑孟灵己可以留校,是在数学系还是数学所没有确定。其实系里和所里的教师差不多都是兼职。

课程结束了,老师们走出教室,孩子们照例跟着。他们有时会听到一个小故事,有时会得到几粒糖。

李之薇要到昆明去工作,先参加一个少数民族的考察团,由刘仰泽领队,大概要去半年左右。

不久,教室里便传出女大学生清脆的讲课声音。季雅娴在教学生念鲁迅的文章《秋夜》,李之薇在讲太阳系的九大行星,孟灵己在讲鸡兔同笼的四则题。孩子们大都专注地听讲,也少不了交头接耳。教室外还有一些更小的孩子,有的在玩沙土,有的向教室内好奇地探头探脑,那对他们是一个新世界。

她很舍不得离开父亲和弟弟,家里只剩下他们父子两人,谁来管家事?临行的前一天,她为父亲和弟弟做了一顿好饭,还为父亲备了一小瓶绍兴酒。

孩子们陆续进来了,很有秩序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李之薇和孟灵己也走到自己授课的教室。

在饭桌上,李涟举举酒杯又放下,说:“你这一去,总是要在那里结婚的。时局动荡,在我离开以前,你肯定是不能回来了,不能回来也不用挂念。咱们父女的政治态度素来是对立的。我们互相尊重,很少吵架,我很满意。时局怎样发展还不知道,反正我是要走的。现在的问题是之荃该走哪条路。”

季雅娴也说:“问问村长吧,别贴了。”

之荃走到李涟身边说:“我跟着爸爸。”

他有些不解地望着嵋,说:“老师们先上课吧。”便把壶和图都拿出教室去。

李涟道:“你有自己的前途,你要多想想。”

邱春答道:“是啊,这是村长让贴的,村里的人都喜欢,我看着也很好。”

之荃说:“我无所谓,有球打就行了。爸爸年纪老了,一个人挺闷的,我跟着做伴不好吗?”

季雅娴说:“他哪里做得了主。”又问邱春,“是吗?”

之薇呜咽道:“这么说我简直不想走了。”

嵋问邱春:“能不能先不贴?”

李涟慢慢地说:“去吧,颖书是好人。明天你走得早,不必来见我了。”

她们因为要上课,不能多讨论。

说着站起身,不等之薇说话,一挥手走进自己卧室。

季雅娴说:“恐怖。”

李之薇收拾好桌子,到方壶去和嵋告别。嵋已买了十来瓶花露水,包好了交给她说:“昆明蚊子多,你带着。”

之薇大声说:“这也算孝道?!”

之薇道:“我也买了好些。”

又指着另外一张,那是郭巨为了不让儿子和老母争食,要把一个活泼泼的亲生儿子埋掉。嵋和之薇看着图,不寒而栗。

嵋道:“多带点无妨。”

季雅娴指着图说:“肉麻吧?”

两人依依不舍说了很多话,直到入夜。嵋送之薇过了桥,过了山,看着她踏着月光走了。

说着拣出了这两幅图,一幅画着一个老人穿着婴儿的服装,坐在地下啼哭。有字介绍,大意是七十岁的老莱子为了娱亲,做婴儿状。

嵋回来,见桌上摆着一封信,又是四妮延迟送来的。她急于看无因的信,又怕无因催她。不安地打开信,信比较简单。

季雅娴说:“我昨天恰好读到鲁迅的文章,他非常反对二十四孝。尤其是老莱子娱亲和郭巨埋儿。”

亲爱的嵋:

打开那卷纸,原来是一张二十四孝图。三人都知道有二十四孝图,却没有见过这样大的,都围过来看。邱春便把图打开放在课桌上,三人一张张看过去。

我盼着你的信,但两封来信都说得不够确切。你能来吗?我已为你订好船票和车票。

季雅娴问:“宣传画吗?我帮你贴。”

嵋恨不得一下飞到无因身边,可是她怎么飞得动?她有他们两人之外的责任。

这时他一手抱了一卷纸,一手拿了一壶水,把壶放在教桌上,说:“老师们来了?喝水吧,凉白开。我先把这东西贴在墙上。”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嵋久久地望着无边的黑暗。直到天色发亮,才蒙眬睡去。

民校教员邱春是一个看去老实敦厚的中年人,他除教员以外,还兼任校长、教务主任、校工等职。

清晨,之薇起身准备出发,她到李涟卧室外,低声说:“爸爸,我走了。”里面没有动静。

季雅娴、李之薇、孟灵己等人参加教民校以后,便在这里的大河村担任教职。大河村其实并没有河,和别的村子一样,一片黄褐色的屋顶,中间有几片青灰色,那是瓦房。这里几个村子才有一个小学,没有小学的村子大多有民校。季雅娴等从骄阳下赶来,进了简陋的民校教室,都觉得阴凉。

之荃扛着姐姐的行李,送她到集合地,刘仰泽和另外两位教师已经在那里。大家上了车,车开动了,车声划破了清晨的安静。

北方夏日的大平原,下午的阳光更加灼热,黄褐色的土地上这里那里散布着村落。这些村落的树木不多,它们大多是国槐,国槐又带着槐树虫。树木在骄阳下很干渴,树下落满了槐树虫,倒是显得绿茵茵的。

李涟办了各种手续,在秋季始业之前,便带了之荃到台湾一所大学任教。

那座小院里杨柳依旧低垂,和长高的野草一起随着清风摇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