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野葫芦引(北归记) > 第四章 第四节

第四章 第四节

回到房内,峨急急拆开电报,两人同时看到了下面的字样:“凌晨5时37分母病逝。”发电的日期是八月十八日,电报是嵋打来的。

峨快步跑出房门,淋着雨去接了电报。家榖跟着她,怕她摔倒。

峨双手拿着电报,不住地颤抖。她靠着门站了一会儿,走到桌前坐下,双手扶头,不停地流泪。

门外有人喊:“孟离己收电报!”

天已经黑了下来,雨越下越大。

峨告诉家榖,她本来准备立刻回家,因为大雨没有航班。她所能给母亲最大的安慰便是他们结婚的消息。

峨忽然抬起头冷冷地说:“吴家榖你回去吧。”

峨拿出一张电报给他看,是嵋打来的,只有三个字:“母病危”。这三个字包含了许多内容。

家榖像触电似的站起来,走到室外。见夜色茫茫,大雨如注。

家榖送峨回到住处,这时暮色渐浓,又落下了雨滴。

他定了定神,又走回室内,说:“孟离己,你这是一个称职妻子的话吗?”

家榖的态度和声调,不只恳切而且热烈。峨枯井般寒冷的心中漾起一阵暖意,她自己都觉得很奇怪。

峨一怔,还是冷冷地说:“你请坐。”

家榖微笑,认真地说:“你当然是称职的。那么我来说,我会是一个称职的丈夫。”

家榖道:“坐哪里?”

峨道:“我觉得很安心。”隔了一会儿,又说,“吴家榖,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我可以告诉你,我会努力做一个称职的妻子,不过,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样是称职。”

峨道:“随你便。”

家榖道:“为什么觉得委屈?你觉得委屈吗?”

家榖找到热水瓶和两个杯子,倒了一杯热水给峨,自己在桌子对面坐了。

半晌,峨说:“你觉得委屈吗?”

两人沉默良久,峨终于捂着脸呜咽起来,接着便放声大哭。

都办完以后,家榖建议一起吃晚饭,两人到华验中学附近一家店里,在楼上临窗桌坐了,望着窗外彩虹的余光。

家榖走过去抚着她的肩,说:“哭吧,大声哭。我在这里。”

他们到电报局打了一份加急电报,电文是这样的:“父母大人,我们已登记结婚。峨和家榖。”

哭声穿过雨声,向黑夜散开去。

峨说:“还没有,我们去打电报。”

入秋以来,碧初病情恶化,几次大出血,不得不又住进了德国医院。那时医院不准家人陪护,只有按时探望,弗之三人轮流伺候。

家榖看着峨,说:“手续是不是办完了?”

这一天轮到弗之,碧初精神尚可,断断续续对弗之说:“我的病自己知道,是到头了。我怎么舍得这个家,可是死生有命谁抗得过。我走后,最好有人陪伴你。你要听我的话。”

家榖给峨找了一双雨鞋,两人穿好雨衣,打着伞,匆匆地到有关部门登记。手续很简单,登记完了走到门外,见雨已经停了,天上正有一道彩虹。

弗之心如刀绞,连说:“胡说什么。”

峨道:“去登记。”

一面把打湿了的眼镜拿下来擦,眼镜掉在地上,还是护士过来捡起。

家榖不知所措,说:“现在怎么样?上哪儿去?”

碧初叹息,喃喃道:“你看看,你看看。”

峨道:“现在。”

嵋的照顾总是那样细致,充满了柔情。她用小勺给碧初喂水,碧初喘息着想说什么,嵋轻抚她的头发,俯身下来说:“娘,你要说什么?”

家榖道:“我同意,什么时候?”

碧初断续地说:“每个人都有母亲,可是母亲不能跟着一辈子。我很安慰,我觉得你就是我的母亲。”

峨问道:“好吗?你同意吗?”

嵋叫了一声娘,俯下身去抱住娘的头,母女二人的眼泪合在一起。

家榖惊得几乎跳了起来,没有回答。

合子到母亲身旁时,碧初已不能讲话。

峨又沉默了片刻,冷冷地说:“吴家榖,我们结婚吧。”

合子大声说:“娘,有我呢,你有儿子。”

家榖道:“什么事,我能帮忙吗?”

碧初用力睁开眼睛,便又无力地闭上了。

峨沉默了一会儿,很平静地说:“我是有点事。”

碧初一息尚存,一位护士走进房来,手里拿着一张纸,大声说:“加急电报。”

峨换鞋时旗袍下摆滴水打湿了鞋,家榖忙又拿来一双让她再换。两人坐定,家榖有些好奇,询问地望着峨。

合子接过来看,惊喜地大声说:“姐姐结婚了!”

“这样大雨,你怎么来了?”一面招呼峨脱去雨衣,说,“我这里有干爽的鞋,你换上吧。”

弗之、嵋与合子轮流各念了一遍,碧初听得清楚。她的手放在弗之的手上,看了一眼嵋与合子,面带微笑离开了人间。

门开了,是孟离己站在门前。吴家榖十分诧异,诧异中又有几分欢喜。

碧初由家人护送到万安公墓,停棺三日。在安葬这一天,峨和家榖赶到了。孟家人围在棺旁,洒泪向这个家庭的主心骨告别。

吴家榖心想,这样大雨谁来?一面说:“请进。”

秦巽衡和谢方立、梁明时和他不怎么出门的太太、萧子蔚和郑惠杬、郑惠枌和赵君徽、吴家馨、徐还和女儿周燕殊等亲近的友人都到了,大家垂首默哀。

昆明连着下了几天大雨,到处都滴着水。吴家榖穿过大雨从学校回到宿舍,把雨衣挂好,换了鞋袜,倒了一杯水端在手中还没有喝,有人敲门。

棺木落到墓穴中,棺盖上放满了鲜花,其中有峨从云南带回来的,路远迢迢有些已经萎谢。万安公墓里十分肃静,绿荫成帐,遮蔽着沉睡的逝者。天地悠悠,人在这里得到了归宿。

看来,分别是不可阻挡的。怎样能让你高兴,亲爱的娘。峨在心里说。

次日,照规矩逝者的子女要到参加葬礼的长辈家谢孝。家榖和峨与嵋、合子一同出门,先到秦家。本来长辈是不必见的,因听陈贵裕说孟家有了新姑爷,大小姐结婚了,谢方立邀他们到客厅坐。四人到了客厅,秦校长也从厨房出来,峨等鞠躬致谢。

日子一天天过去,碧初的病日益沉重。峨连续收到嵋的信,报告病情,她在实验室中仿佛看到病榻上的母亲。

巽衡知道家榖是昆明华验中学校长,很关心地问了当地教育情况。

峨看了,颇有几分感动。默然片刻,仍然回到实验室,与拉帕奇尼的女儿相对。

方立拉着峨的手说:“这回娘可以放心了。”

过了约半个月,峨收到吴家馨的信。家馨在信中很坦率地说:“孟离己,你整天和花和药相对,你应该和人打交道。现在你应该做的是结婚,这一点我和伯母的意见极为一致。前几天我去方壶了,伯母精神还好。我们说起你和家榖一路去昆明,伯母说希望家榖能帮助你。你对他有点印象吗?他对你很有好感,说你做事全都在情在理。有人说你矫情,其实你有自己的道理。别的不能说,只能说我哥哥是好人。”

峨道:“总算让母亲得到了安慰。”

峨在点苍山几年的钻研,让她在植物所有了一定的地位。毒花提炼出毒素的过程比较简单,可是,毒素怎样变成药、怎样用于治疗是非常复杂的。要懂得药学。拉帕奇尼的女儿似乎不愿意为人类做好事,许多设想、许多实验都失败了。峨的研究还停留在提高毒素质量的阶段,她正在花的世界和药的世界里彷徨。星期日照例刻板地过去了,没有新发现。

他们接着去了梁明时家,梁太太姓齐,名小圆,是南方小县的人。她文化不高,人生得很清秀。抗战时她没有到昆明,一直在家乡带孩子,照顾梁明时瘫痪的母亲。

峨不觉想起了萧子蔚。子蔚和惠杬结婚的消息早已尽人皆知,峨刚听到时,好像是揭开了一个谜底,觉得有些轻松。她在黑龙潭那唐朝的梅花之下,点了一支香,为他们祝福。

梁母去世后,正值抗战胜利,他们母子到了北平。夫妇虽分别很久,也一如既往,很是相得。

峨回到实验室,这是她星期日的照例去处。她正在做第一百二十次提高花毒质量的实验,操作台上摆着那名为拉帕奇尼女儿大毒花的标本。

梁太太加入大学眷属生活较晚,没有见过家榖,也没有见过峨。嵋介绍了,梁太太打量着这一对新人,拢起手来拜了拜,连说:“好人,喜事。”

家榖很想去看看峨的实验,却不敢说。因峨不再说话,两人起身告辞。

梁先生说:“你们的母亲虽然去了,可是生命是不会停止的。”梁太太又和嵋低声说了一会儿话,四人起身告辞。

颖书道:“不怕慢,只怕站。”

出了门,峨道:“回家吗?”

峨道:“慢得很。”

嵋道:“还有萧先生那里。”

家榖又问:“实验做得怎样?”

峨很不想去,又说不出原因,只随着大家走。

颖书道:“亲娘在庙里身心都很安静,我前几天去看过,精神很好。慧书已经进了大学,她是不常写信的。”

到了桃庄,子蔚和郑惠杬正在院中说什么。四人进来,互相介绍了。

峨道:“家馨是热心人。”又问颖书道,“大姨妈好吗?慧书有信吗?”

子蔚知道峨已结婚,深感欣慰。峨凝神望着惠杬,心想,原来你是这样的。惠杬友好地微笑。

家榖见颖书有些尴尬,便说:“家馨前天来信了,问你呢。她去看孟伯母了,孟伯母情况平稳,过几天她会有信给你。”

子蔚对惠杬说:“孟离己是植物学界新秀,正在做一种研究,已经做过一百多次试验了。她很有钻研精神。”

峨道:“谢谢了。植物所在城里有房子,专门拨给我一间。”

峨略一低头,又看着郑惠杬,由衷地说:“你真美。”

颖书道:“我把翠湖西边的房子收拾好了,我住我母亲那个院子就够了。正院让医士学校的学生住,还有一个跨院给女生住,跨院里有空房。你若是进城,可以落脚。”

惠杬道:“我最佩服科学家。前几天在杂志上看见你关于高山杜鹃的文章,你真了不起。”她看着峨说,“你们三人很像,一看就是一家姊妹。”

家榖说这一带古木参天加上茶花盛开,真是好景色。峨不置可否。

子蔚道:“就是很像,不只是外貌,有一种神气。”

颖书先问了三姨妈身体是不是好些,峨微微摇头道:“还是老样子。”

他让大家坐了,问起峨现在实验的情况,峨择要报告了。

一个星期日,他们驱车前往位于东郊黑龙潭的植物研究所。孟离己请他们在接待室坐,没问他们来做什么,神情也是淡淡的。

子蔚道:“这是你的创造,创造总是艰难的,不要气馁。”又问了昆明植物所的情况。

颖书有些为难,说:“你知道,孟离己脾气有点特别,她很可能不欢迎我们。不过,我也正想去看看她,就算她不欢迎,我们的人情到了。”

峨觉得萧先生像是一位亲切的兄长,心里十分平静。

这天,家榖收到家馨的来信,因为信中提到孟家人,他便约严颖书同去看孟离己。

惠杬端了茶来,又拿出一个精美的盒子,里面是一块从国外带回的丝巾,送给峨作为结婚礼物。

吴家榖和孟离己去年一同从北平回到昆明,一路没有说过几句话,家榖知道峨专心科学研究,全家北上,她只身留在昆明,对她很有几分敬意。又有妹妹的嘱托,一直想去看望她,又怕冒失。和颖书相熟后,也曾说起孟离己。

她取出丝巾在峨颈上比着,嵋端详着说:“真漂亮。”

颖书和家榖也是明仑大学的同学,在交往中他们两人求同存异很谈得来,尤其是彼此知道有共同的熟人,更觉亲近。这熟人便是孟离己。

惠杬退后两步,站在子蔚身边。峨拉了拉丝巾,不觉向身旁的家榖靠近一步。她看着萧先生和歌唱家,心想,每个人都要找到自己的位置。忽然,又觉有一丝凄然从心底爬上来。她转头看见嵋正在凝视着自己,心里说:“小鬼头!”索性拉住家榖的手。

颖书同意这种批判,因为这几个学生危害了集体。家榖不同意批判,认为上课是学生的权利,罢课不是他们的义务,可以随自己的主张认识行事。他们都痛恨当局的专制和腐败。

惠杬和子蔚相视而笑,他们都从心里赞许峨和家榖这一对新人。

在各种联系交涉中,颖书和华验中学校长吴家榖渐渐相熟。吴家榖不赞成学生运动,尤其认为中学生参加这种政治活动太早了。在多次罢课中,华验中学和医士学校都曾有几名学生自去上课,学生们对这几名上课的学生痛加批判。

嵋和惠杬谈到母亲的病情。在谈话中,峨、嵋姊妹都觉得心情好了一些。似乎母亲也在这里,仍在生活中。生活继续向前。

严颖书去年底离开了荣军院,回到昆明,在地方上一所医士学校任校长。他对学生运动很同情,并积极帮助。

离开了萧家,路过原来的庄家。嵋曾在这里出入无数次,现在不必进去了。大家慢慢走回家,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

五二○运动影响遍及全国,昆明各校学生也都罢课游行,经过这次斗争的洗礼,学生的政治认识提高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