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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节

季雅娴漫不经心地答应:“前天在大饭厅也有,起哄而已。”

嵋说:“我看见toss了。”

嵋有几天没有来宿舍了,爬到上铺去收拾。

嵋回到宿舍,见季雅娴懒懒地坐在床上,便问:“你没去上课?”季雅娴没有回答。

季雅娴道:“孟灵己,我上学期应用代数不及格,前天补考了,上午邵老师说我的补考还没有及格。”

乔杰点头,大家又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各自走开。

嵋觉得这事有点严重,坐在上铺想了一下,问道:“要补习吗?”

嵋想起,乔杰就是在重庆舞会上来找无因答题的为首少年,微笑道:“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他现在也在这个楼里,有一堂辅导课,不知道是哪个教室,你总会找到他的。”

季雅娴道:“不,再补习还是不及格的,我要转系。”

乔杰道:“我在物理系,我想找到庄无因。”

嵋又想了一下,道:“如果不喜欢数学,确实不要勉强。我印象里你的中文相当好。”

“哦,天下真小。”嵋说。

“好哪样!”季雅娴说了一句云南话,心里稍觉宽慰,好像有了一线出路,“那么我转中文系?”

这少年站起来,抹着眼睛说:“我很惭愧。”他抬头看见嵋,迟疑了一下,说,“我是从重庆来的,同等学力考来的,我叫乔杰。”见嵋无甚印象,又问道,“你认识庄无因吗?我在重庆见过你们。”

嵋说:“很好呀,我爱看小说,几乎也上了中文系,我觉得上中文系很不错。不过,数学好像更可靠,每个数字都是跑不了的。”季雅娴还是若有所思,嵋又说,“和先生们商量一下。”

嵋和两个女同学走过去安慰他,说:“这是开玩笑,大同学都是好意的。”

季雅娴说:“我问过冷老师了,他说我已经学到三年级了,应该可以学下去,不过,学数学最好不要勉强,及时而退也很要紧。”

有人从旁边走过说:“算是什么男子汉,这点玩笑都经不起。”

嵋微笑道:“这意思好像还是可以转。不过,主要还是在你自己。”

新同学被放下来,坐在地上流眼泪。

“孟灵己小姐有人找!”楼下李大妈在叫。

有大同学在旁说:“好了好了,他害怕。”

季雅娴道:“好像知道你今天在宿舍。”

新同学没见过这种阵势,大声喊着:“你们岂有此理!”

嵋下楼来,见晏不来站在接待室,正在看壁报上关于文学社等社团介绍。他转身对嵋笑道:“这些社团的名字分贝真高。”

下午下课后,嵋看见走廊上的几间教室门外,都有同学交头接耳在说什么。正纳闷间,忽听他们叫道“Toss(折腾)!Toss!”拉起一位新同学往外跑,跑到空地上,几个人把他抛起来又接住,大家在旁边拍手叫笑。这是大学对新生的一种礼遇,是个玩笑,也有些恶作剧的意思。

嵋笑道:“我也是这么想。不过,我很尊敬他们的志向。”

季雅娴也笑道:“有进步。”

晏不来略带沉思道:“是啊。不过,我情愿温和一些。文学方面叫做青草社,音乐方面要组织一个合唱团,一个管弦乐队,已经有同学在筹备。戏剧方面我想不出来,你帮着想想。”

嵋微笑道:“是啊,民校需要教师,教师也需要民众。对不对?”

嵋说:“这样的难题晏老师考我了!”

季雅娴有些诧异,说:“我原来以为你不会有时间,没有说这事。其实,我认为你很应该去,可以接近群众。”

晏不来道:“我很喜欢易卜生,他的作品既反映了现实又有五彩缤纷的幻想,就叫易卜生社,好吗?”

嵋点头道:“是啊,我想这是很有意义的事。”

嵋迟疑道:“也许青鸟社更好一些。”

季雅娴说:“我要去的,你也去吗?”

晏不来大喜,说:“好,好极了。这是一种象征,一种理想,也是我们的历史。所以,你必须参加啊。”在华验中学导演《青鸟》的经验是他忘不掉的,嵋的演出也是许多人记得的,“这样吧,你先参加几项活动,试试看。”

嵋上楼去。进房看见季雅娴,便说起教民校的事,因问:“你去参加教民校吗?”

嵋道:“你的诸门科目我都可以参加活动,我喜欢。不过怕时间不能保证。”

嵋说:“一定一定,我会安排时间的。”

晏不来道:“当然以学业为主,任何活动我都不主张影响功课。”

朱伟智笑道:“你要上课,这可不是票友。”

嵋看见陆良尧从门外走过,便叫她进来,对晏不来介绍道:“这是外文系的陆良尧,她弹钢琴,在青木关音乐院上过一年钢琴系。”

嵋眼睛一亮:“当然。”

晏不来道:“人才挖掘不尽啊!陆良尧,这几天音乐室已在报名安排练琴时间,你去报名了吗?”

嵋说着要离开,朱伟智道:“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嵋询问地望着他。朱伟智道:“我们学校东门外有一个村庄,叫大河村。他们那里有一间民校需要教师,我想这正是我们开阔视野、服务社会的好机会,你愿意参加教民校吗?”

陆良尧道:“没有,我不知道。”

嵋道:“社团的目标无疑是宏伟的,名字越平实越好,我很赞成你的想法。不过,我哪里有时间,我做个票友吧,你有什么事情就叫我好了。”

晏不来笑道:“那么,现在你知道了,参加我们的音乐活动吧!”

人渐渐散去,朱伟智也停止了他的演讲,问嵋道:“你参加哪一个?”

说着,看到李芙和一些同学在饭厅说话,晏不来便往饭厅去了。

“不过,我想,”朱伟智说,“那是很重大的任务,我们只是一个戏剧演出团体,宣传进步思想是必要的。但是,也像不了狮子,就叫戏剧社吧。好吗?戏剧在抗战时期起了很大的作用,现在应该继续发挥它的作用。”

次日,嵋第三节有课,她推车出了方壶后门,无因正从小树林走过来,说:“我来陪你走一段。”嵋便放了车,和无因一同向教室走去。

这时又有几位同学路过,朱伟智招呼他们进来看看,继续向大家介绍他的各路社团。他又讲戏剧方面,在昆明时的一批戏剧爱好者,大部都已毕业,现在人较少。他说有人建议他们的社团叫做狮吼社,要像睡醒了的狮子一样发出吼声,也要唤醒大众。

无因道:“你记得在重庆跳舞会上有一个叫乔杰的少年吗?”

正说着,进来几位新同学,看去年龄都较小,大家热情接待。没有人分到嵋和季雅娴的213号房间。李之薇的房间分到一位新伙伴,几个人高兴地簇拥着新同学上楼去了。

嵋道:“你也看见他了?”

嵋有些踌躇,半开玩笑地说:“我可不会高歌。”

无因道:“他找到我了。新同学们邀我给他们讲一次课。”

李之薇说:“孟灵己是很喜欢唱歌的。”

嵋道:“是啊!就算在重庆欠的吧。”

朱伟智又说:“还有歌唱组织,叫作高歌社,由李之薇和另外一位同学负责。”

无因道:“他们几个人到家里去找到我,都是很好的少年。”

嵋知道,加入文学社的人最多,他们的壁报上有一个小宣言:“文学,为大众服务,为工农兵服务,文学要反映民间疾苦、大众生活。”嵋想,这当然是对的,文学总是要有爱心和同情心。

嵋评论道:“老气横秋。在哪里讲?我也来听。我听得懂吗?”

朱伟智说:“你大概还不知道我们社团的情况,我们随便谈谈吧。这些社团在昆明就有基础,你是知道的。也还有原来的成员,文学社的基础最好,有人建议给它起一个新名字,叫奔雷社。我想,声音不用这样高,还是叫文学社吧。”

无因笑道:“数学系高才生,这样说话太谦虚了。”他送嵋到楼门口,自去了。

嵋走到接待室,见李之薇也在,还有几个同学。

晚上,在图书馆的一间地下教室里,这个物理学座谈会开始了。无因在讲桌前站了几秒钟,含笑看着大家:“我是明仑大学的校友,非常欢迎学弟学妹们来到我们的学校,并且加入物理学的行列。在当今的世界,人对物的了解越来越多,物理学需要新人。你们会越来越发现物理学是无止境的丰富,是无止境的美好。”

嵋询问地看看季雅娴,季雅娴摇摇头说:“我都知道了。”

无因讲了他从少年时,在父亲的影响下开始学习物理,又讲了普朗克、爱因斯坦的小故事。无因语言很生动,教室内的气氛很活跃,给人印象最深的是这样几句话:“进入这个学科十几年来,我不断地发现,我们的大千世界,形形色色的事物都可以逐步地简化又简化,简化到几个方程式,而它们是那样和谐与完美,让我不断地生出敬畏感,我觉得这种感觉很神圣。”

“你下来吧,我们正好谈谈。”朱伟智说。

他说这些话时,教室内非常安静,大概同学们都在寻找那神圣的感觉。

“孟灵己!”有人在叫,嵋回头看是朱伟智。

无因最后留了同学交谈的时间。乔杰举手道:“我入学刚几天,就觉得时间不够分配。想念书,也想参加社会活动,我觉得都很重要,简直不知道怎么办。”

两人上楼。

无因道:“我可以毫不迟疑地回答你,你来上大学,学习是第一位的。要好好学习,认真学习,努力学习,我们都有社会责任。但是,只有更好地掌握知识才能更好地负担起责任,尤其是科学工作者,我们的国家太需要科学了。”

这天,嵋下课后和季雅娴一起回到宿舍。女生宿舍门前用大字写着“有了你才更辉煌”,接待室有人在等候新同学到来。

无因话音刚落,有一位同学站起来,朗声说:“庄无因学长的讲话很好,给我很多启发。可是有一点是我不能接受的,就是太强调读书了。我们在大学的这几年里,除了读书还有许许多多社会活动,那都是学生的责任。我们不管,谁来做呢?”

新生不多,却引起一阵新的热闹。自开学以来,各个社团都已在筹备,现在正式活动起来。在大饭厅,各社团用大喇叭介绍自己的宗旨、成员等。各壁报社都赶着出壁报,在最适宜的地方张贴。

大家小声议论起来,教室里一片嗡嗡声。

新生到校了。牌坊后的短墙上悬挂着用红笔写在白布上的“欢迎”两个大字。校园内几个主要路口都拉起了横幅,写着“欢迎你,民主道路上的新伙伴”“发扬五四精神,学习知识,建设祖国”等字句,各宿舍门口都有人接待。

无因道:“这个同学的意见很好,我想我们可以各自照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式去行事。我的意见也是供大家参考。”

弗之又不语。栾必飞又说了几句奉承话,便离开了。

又有一个同学举手发言,他说:“我赞成庄学长的意见,作为学生当然是要学,学了就是为了服务社会。把两者混为一谈,服务社会的人才水平一定会变低。”

栾必飞忙道:“这回学历史的方向不会改了,能够跟着孟先生读书是大福气。”

无因道:“感谢这样的理解,我想每个人可以有自己的看法,也可以各行其是。各种事都有人做,不是很好吗?”

弗之皱眉道:“你先要把大的方向确定下来,学一学再说。”

散会时,一个同学问无因:“庄老师,π的小数点后你会背到多少位?”

栾必飞感觉弗之态度很冷淡,他说:“我选的是西洋史,其实我对中国史很感兴趣,我想做一点比较,可是像孟先生这样学贯中西,又能打通文史哲三界谁能做到啊。也许还是先学点断代史,是不是可以先研究宋史?”

旁边几个新同学说自己能背到五十位、八十位,有个同学说乔杰能背到二百八十位。

等了一会儿,弗之才说:“好,你这回认真学习历史吧,希望你会感兴趣。”

无因觉得真是回到了少年时代,他和玮玮都能背到五百位,嵋甚至还背得多一些。他和坐在最后一排的嵋相视而笑。

弗之不语。栾必飞用他那双滴溜溜的眼睛打量这间客厅,见靠内室门的八角桌上摆着一只青瓷花瓶,光色极好,墙边地下摆着一只两尺来高的双耳铁瓶,很粗糙,但很古雅,不知是什么时候的铁器。墙上挂了一个条幅,落款是“其昌”,心里便把它们判作珍贵文物。

这是庄无因在国内的最后一次讲演。

栾必飞自己坐下来,说:“可以了,我和南方的新生一起来的。我想先来看一看系里的老师,尤其是孟先生这样德高望重的老师。我希望先能得些教诲。”

无因启程的日子日渐迫近,他和嵋安排了所有能利用的时间见面,而那是太不够了。

弗之依稀记起,有这样一位学生转了几个系,又休学两年。便问:“现在可以读书了吗?”

这一天终于到了,车次在下午。玳拉邀嵋到她家一同午餐,嵋没有去,午后才到庄家。一进门,见无因正送两位朋友出门,便先到客厅。庄家人都在客厅,无因的衣箱和一个手提箱都在地上,无采正在往箱子上贴写着目的地的纸条。

傍晚,又来了一位客人,弗之见了,不认识。这人个子很矮,圆滚滚的身材像个松塔,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见了弗之连连鞠躬。说:“孟先生不认得我,我是您的学生,叫栾必飞。我是前年转到历史系的,因为身体不好,又休学了两年,现在复学了。”

庄卣辰有课,不能去车站。他对无因说:“你完全有能力独自在外生活,这一点我们是很放心的。我相信你会对得起科学,对得起国家。”

谈话不很投机,刘仰泽告别时道:“咱们以后慢慢再说。”

无因陪父亲走到小院门外,他搂抱了父亲。庄卣辰拍拍儿子的手臂,转头向马路走去。无因望着父亲的背影消失在树影中。

弗之一面摆手呵呵笑道:“你们几位高人还少吗?我哪里插得上笔?”

不久,车来了。玳拉让无因坐在嵋身边,自己坐到前边,嵋拉无采一起坐了。车子慢慢驶出校园,无因不自觉地紧紧拉住嵋的手。

刘仰泽道:“不只看看,我们还要请你参加意见呢。”

车子驶到正阳门东侧的火车站,那是北平唯一的火车站。月台上人并不多。他们一起进了车厢,看了无因的床位,仍下了车。

弗之知道刘仰泽属于一个民主党派,他们很激进,倾向性比较明确,自己原来是被他们看中的。现在自己要好好想一想,不愿立刻有所表示,便说:“我当然乐意看你们的宏文。”

玳拉道:“我们先到车站外面,嵋留在这里。无因一切要自己当心,愿你有好运气。”

他下意识地摸一摸口袋,里面有已经写好的宣言稿,本来是邀孟弗之来签名的。因听他的口气不很合拍,便没有拿出来。只说:“宣言由我们来撰写,弄好了给你看看,好吗?”

无因揽住玳拉的肩,叫了一声 “妈妈”,又说:“谢谢妈妈。”

刘仰泽道:“宣言是一种斗争的形式。”

玳拉很感动,无因从小到大很少叫她妈妈。她抬头看着长得这样高的儿子。无因拥抱了玳拉,又说了一次“谢谢妈妈”。

弗之道:“反对内战,宣言是可以发的。双方都应该认识停战的必要性。老实说,当前我们国家的情形,经过千辛万苦,从灭亡的边缘得到胜利,得到全世界的尊敬,正是中华民族复兴的好机会。前天,看见一位印度记者,他说你们是自己扔掉了黄金机会。机会尚且难得,何况是黄金机会。这是非常令人痛心的。而我们能做的只是发发宣言罢了。”

无采说:“哥哥,我会想你的。”无因也拥抱了妹妹。

刘仰泽道:“不大清楚,主要是国府一方不认识内战是他们的罪恶行为。”

玳拉和无采走开了,让嵋和无因话别。嵋有些木木的,两人慢慢在月台上踱了两个来回,不时对望着。一个报童跑着喊着“晚报!晚报!”

弗之道:“前两个月纪念严亮祖将军,刘先生的文章写得好。后来,反响怎样?”

两人站在一个柱子旁边,嵋说:“明天在校园里看不到你了,真是不可思议。也许不发明那么多交通工具倒好,走不了那么远。”

刘仰泽道:“孟先生有古趣,其实那边很落后。”又说些校中闲话,便谈到目前局势,刘仰泽道,“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们有几个人,这些朋友你也是知道的,想要发一个宣言,要求国共停战,现在这样打下去对国家太不利了。”

无因说:“有了交通工具,远也可以变近,也可以回来。”他拿起嵋的手,轻轻地吻着每一个指尖,轻声说,“你猜,我想什么。”嵋摇头,无因道,“我想把你抱上车,和我一起走。”

弗之道:“苇庄的小院青瓦灰墙,有点明代风格,我一直很喜欢。”

嵋喃喃道:“我想你和我一同回去。”

刘仰泽似真似假地说:“我打听过了啊。”坐下稍事打量,说道,“还是孟先生府上高雅,我们西边的房子能不漏就很好了。”

无因拿出放在上衣口袋中的怀表,打开表盖,两人望着嵋的那帧小照。

弗之扶扶眼镜,留恋地把稿纸看了片刻,走出书房。见是社会学系刘仰泽,让坐道:“刘先生来得巧,今天我正好在家。”

无因说:“这是你吗?我们永远在一起。”嵋把表仍放回无因的上衣口袋。

门外响起了四妮怯怯的声音:“老爷,有客人。”

这时,几个人急匆匆跑过来上了车,月台上铃声响了,车就要开了。

又一日下午,弗之在圆甑有一个小会,散会较早。回到书房,摊开稿纸,文不加点写了三四张纸,很觉顺畅。

两人走到车门前,无因在嵋的额上轻吻了一下,又紧紧地拥抱她,在她耳边连声道:“My darling,my darling,等着我。”

他吻了嵋的脸颊,两人又拉着手站了一会儿,无因才别去。

他上车了,嵋不由得喊了一声:“无因哥!”

无因惊醒道:“我该回去了,今晚不能见,我们又少了一天。”他走到房门口又回来,说,“还有事呢。”

无因转过身来向她招手。车门关了,车启动了。车声隆隆,声音越来越响,又越来越小,车走远了。

“蛔虫”的世界不能长久。四妮来问:“庄少爷是不是在这里吃饭?”

月台上空荡荡的,嵋还站在那里。

两人说着,又都笑起来,他们要把这个解答留在那更美好的日子。

“嵋,”是无采在旁边。她们又站了一会儿,无采道,“妈妈在外面等你,我们回去好吗?”

嵋也郑重地说:“你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嵋想了想,说:“请庄伯母先回去吧,我要走一走。”见无采仍望着她,又说,“我会坐校车回去。”无采点头自走了。

无因很郑重地说:“是的,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我知道,我问,你也不会说。”

嵋出了车站,信步走过正阳门,来到了长安街上。夕阳透过树影,显得很暗淡。嵋背着夕阳向东走去。

嵋递了一块自用的小手帕给无因,低声问:“你不想知道这个曲名,是吗?”

真的,明天校园里就没有无因哥了,这怎么办呢?我要叫他回来。

忽然,箫声变了,音调低沉下来,渐渐掩不住箫声本来的沉郁萧瑟。最后,在一个呜咽似的长音上停止了,两人不觉满眼是泪。

东单牌楼就在前面,嵋想起附近有一个邮局,便加快脚步,进了邮局。她要打电报,叫无因马上回来,到天津就回来。她站在柜台前,电报往哪里打呢?她不知道。

本来总是显得幽怨凄凉的箫声,这时却很饱满很轻快。无因不知道她吹的什么曲子,也不想知道。他只要这个现实:嵋在为他一个人吹箫,在这个对他们两人都极重要的日子里。

营业员有些诧异地看着她,嵋也不觉得。在柜台前站了一会儿,退出来站在邮局外面,也不知自己向哪里去。

嵋从墙边大瓷瓶里取出一个锦套,里面便是那管玉屏箫。嵋拿着箫试了几个音,便吹起来。

暮色渐渐笼罩了北京城,有过多少离别的北京城。高大的东单牌楼,告诉行人要休息一会儿,因为路太长了。

无因道:“我正想着呢。”便端坐在窗前椅上说道,“洗耳恭听。”

嵋到西单赶校车回到学校。经过西直门时,正见一群暮鸦从城楼上飞过。暮色已重,嵋觉得每只乌鸦的负担也很重。这一群飞过了,又来了一群。

过了一会儿,嵋说:“你不是要听我吹箫吗?现在我们有一点时间。”

它们飞向哪里?嵋看着城楼、天空和向远处飞去的乌鸦,觉得十分怅惘。这种怅惘绕着城楼,随着暮鸦,和古老的北平城连在一起。

纤细的手指,套上这一道光亮的红圈,很是好看。无因拉着嵋的手,久久地吻着,两人都不说话。

嵋走进家门,家里静悄悄的,书房没有灯,爹爹不在家。她在娘的卧房门前站了一会儿,轻轻推开门,见娘正扶着床栏杆站着。

无因道:“M,Y。看见吗? My ,My darling。今天,让它承担这个重大的责任。”说着,把戒指套在嵋左手的中指上。

嵋上前扶娘躺回床上,自己坐在床前矮杌上。

他让嵋看戒指的内侧,果然有两个大写字母,M,Y。M是孟,也是嵋的第一个字母,Y是因的第一个字母。

碧初轻声说:“无因走了?”

无因说:“这是我在澄江得到的,据说是玛瑙。我以为是石头,也不错。我带回来,一直想送给你。前天,我自己在上面刻了两个字母。”

“无因走了。”嵋说。她扶着碧初的手臂,突然呜咽起来。

无因用手按一按上衣口袋,又拉过嵋的手在自己口袋里摸。嵋摸到一个小盒子,拿出来打开看,里面是一个窄窄的、很秀气的红戒指。

碧初道:“悲欢离合,人生总是有的。”

嵋笑个不停,说:“你可真忙。”说着把怀表放在无因的上衣口袋里。

嵋伏在碧初耳边说:“娘,无因他,他会不回来吗?”

无因看了嵋一眼,接过怀表,不看正面看反面,打开看时果见嵋在里面对他微笑,正是他喜欢的那帧照片。无因大喜,一手拿着怀表,一手抱住了嵋,亲她的脸颊又亲照片。

窗外秋风吹过,爬墙虎的叶子瑟瑟发抖,发出悠长的叹息。

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盒,打开了,取出一块椭圆形的旧式怀表,说,“这是很多年前爹爹从瑞士带回来的,它很勤快,还在走。”

一封发出而没有到达的信

嵋笑道:“接受教训了?来,我送你一样东西。”

亲亲爱的嵋:

无因说:“这旗袍真好看,不对,应该说你穿旗袍真好看,更显得苗条。”

我到天津了,你大概也到家了吧?车渐行渐远,我看不见你了,看不见北平城了。可是,我眼前仍然有你,有北平城。有人来查票,叫了我几次我才听见。我很迷惑,我们怎么能分开呢?

无因和嵋送走了父母,绕到后门,进了嵋的卧房。他们好像有许多话要说,又觉得不必说。

可是,事实上我们分开了。你可知道我有多么爱你,我不知道怎样形容。那是无边无涯,弥漫在空气中的爱包围着你和我。我真想大喊一声:“嵋,我爱你!”可惜你听不见。

弗之说:“我们只知道这一步,也只能走这一步,谁也不知道下一步。”

嵋,我们是多么幸运,因为世上有你。这么多年,我们相知相识,不需要寻找,我们太幸运了。分别几年,互相等待,这点磨炼应该是可以承受的。你说是吗?

他们走回卧室,碧初微笑道:“这就是天作之合吗?”停了一下,自己喃喃道,“实在很难说。”

今天到南京,我们在岸上停了很久,我们坐在车里,火车上了渡船,整列火车分成几次才能渡过江去。我想,这里应该有一座桥,要建桥并不困难,而且不需要很久,只要中国人同心合力。

庄家人辞去,嵋和无因起来送他们。弗之、碧初看无因和嵋走在一起,他还是比嵋高大半个头,很是欣慰。

到上海了,上海很繁华,我注意到旅馆大门前挂着一面国旗,许多高楼大厦和临街的民宅都挂着大大小小的国旗。你记得我们去云南时,船过上海,看见在闵行上空飘扬着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吗?它孤零零地夹在太阳旗和许多外国旗帜中,那是中国人保卫祖国的决心。现在我们的决心实现了,我们胜利了,我们的国旗不再孤零,而是在晴朗的天空下自由地高高飘扬。

玳拉说:“孟太太大概累了,我们告辞。”

我和刘桓一起上船,他家在上海,也去过昆明。你不认得他。 我们住在一个房间,我随时想起我们逃难时在轮船上的生活。现在航行的方向不一样,但海和天还是那样的阔大和深远,似乎隐藏着无限的奥秘,永远是人类要探索的。

卣辰微叹道:“怎么离得开。”

今天我在船上已是第四天了,你猜我遇见了谁?当时我靠在甲板的栏杆上,和一个英国朋友说话,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回头看,一群年轻人走过来,其中一位是殷大士,她说:“你是庄无因吗?”确定了以后,她介绍自己说,她是孟灵己的同学,澹台玮是她最好的朋友。她问我到哪里上学,并说,他们几个的目标也是波士顿。她的弟弟殷小龙也在,他也自我介绍说他是孟合己的同学。男生中还有一个人叫辛骁,我们在舞会上也见过的。

卣辰不说话。弗之不觉问道:“哦,怎样考虑?”

这个船上有网球场和游泳池,我们在昆明从来没有打过网球,看来这是很好的运动。餐厅不用餐时便是活动室。晚上,刘桓拉我到餐厅打桥牌,我们和两个外国人打桥牌,殷大士他们也在。后来我们的牌友有事离开了,辛骁和殷大士说他们不会打桥牌,不过可以试一试。我们四个人出了几次牌,实在无法打下去。殷大士放了牌,说不打了,对我说:“我知道你是澹台玮的好朋友,你能说说他的事吗?”我有些意外,我想玮是在她心中的,怎么轮得到我讲呢?辛骁插进来,说这船上的饭菜不如另外一条船上的。我们又随便说了几句话就散了。

玳拉轻轻推了推卣辰,说:“其实我也不是那么乖。”她又看了卣辰一眼,“伦敦那边的亲戚屡次来信,要我们到英国去。”

这几天我们每天黄昏时去游泳,刘桓游泳技术很高,耐力也比我强得多。今天,我觉得水很凉,没游多久,就到甲板上看落照,宏伟的太阳就要落进海里去了。殷大士和她的朋友也在甲板上。我想起我们和玮玮一起看日出的情景,玮玮还背了曼弗雷德的几句诗。太阳落了,明天还会升起,而玮玮消失了,再到哪里去找他?可是太阳也是会死的。那年在船上,你已经猜到我心里在想什么。你记得吗?蛔虫。人的死确实是不一样的。玮玮的死是那样高贵,我有什么资格去讲他呢?他是死在自己的职守上的。他的责任是保卫自己的国家,不让敌人侵犯。这是他从小就有的愿望,因为我们从小就被敌人侵略。

卣辰道:“胜利一年以来,日本已经能够出口建筑材料。而我们呢,还在呼吁和平。”他抚摸着玳拉的手说,“连外国人都变成中国人了,中国人总是不能共襄国事。”

我忽然想告诉殷大士一件玮玮小时候的事。正好殷大士走了过来,说:“你在看太阳落?”我便讲了北平沦陷以后,我们上学时那件事,玮玮在走过街口的时候,照日军规定,要向站岗的日军鞠躬。他不肯鞠躬,想冲过岗台,日本兵下来追他,他站住了,日本人向他呵斥,他还是坚决不鞠躬。忽然有人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这句口号帮助了他。日本兵去追查喊口号的人,玮玮便逃脱了。你当然记得这件事情。当时都传开了,说是玮玮喊的口号,又说我们是有神助的。神在哪里?我想,就在熙熙攘攘的路人中间,也在那些安静的方程式里。

弗之叹道:“现在一些进步人士在积极活动,要求国民政府停止内战。我现在的看法和以前有些不同,但是我只希望能多有一些时间办好学校,让在抗战期间好不容易才保存下来的底气维持下去,也能有点时间记下我的一些认识和心得。”

殷大士听了没有说话,自己走开了。我很抱歉,你说我该讲还是不该讲呢?殷小龙也在旁边,他沉思地说:“澹台玮确实很勇敢,我见过他。”又问,“孟灵己、孟合己是澹台玮的表妹表弟,你是他们的什么亲戚?”我没有回答。我们现在不是什么亲戚,可是将来我们不只是亲戚。

弗之和卣辰谈到了时事,卣辰道:“现在各方呼吁停战方式很多,有的写信,有的出宣言。国共双方停战,谁都赞成。问题是停不下来,出多少宣言也不管用。这样艰苦奋斗得来的胜利,这样的大好机会平白毁掉,真是让人痛心。”

太阳落海了,海天连成一幅宏伟的、绚丽的图画。

玳拉走过来拥抱嵋,取了一朵玫瑰花,别在她外衣的纽扣上。然后坐到碧初身旁,问起碧初的健康情况,两人低声谈着。

今晚,船上有舞会。我们不会跳舞,刘桓也不会,他想去看看。我们便到餐厅,坐在一个较隐蔽的角落喝咖啡。舞会正在进行,他们跳得很优雅,音乐也比较柔慢,声音很低。坐在餐厅另一端的殷小龙看见我,走过来说话。他问我为什么不跳舞,我说没学过。遂问他为什么不跳舞,他说学不会。刘桓说跳舞有什么学不会的。就这样说着闲话。

一时大家无话,无因和嵋互相望着,都好像进入了另一个天地。两人站起,一同向四位长辈鞠躬。

音乐间歇时,殷大士和她的女伴们也过来了,我们只好站起说话。殷大士说:“澹台玮永远是我的好朋友。”我们沉默了一阵。我想,殷大士也永远是澹台玮的好朋友。她率性而为,很纯真。她要教我跳舞,我也说学不会。她们都笑了,说你还学不会。我怕打搅别人跳舞,便和刘桓一起离开了餐厅,虽然那里的咖啡很好。殷小龙也跟着走出来,我们便又在甲板上谈话。殷小龙问了一个问题:“科学能救国吗?”我对他讲了一些最平常的话:“没有科学是不行的,只有科学也是不行的。科学是必要条件,但不是完全条件。”我们还需要民主,这问题太大了,我懂得很少。殷小龙这样的少年能提出这样的问题,是令人欣慰的。我们在甲板上谈了一会儿,甲板上一排灯光,像一条小巷,光亮在海波上向黑夜散开去。光总是能散开的,是吗?刘桓说他有些头晕。回到房间,我就拿出我的“护身符”,久久地看着你。

弗之哈哈笑道:“这件事其实咱们早已心照不宣了,我和碧初素来看重无因,也一直当他是个好晚辈。虽然嵋年纪还小,还是学生,现在无因要出国,这样定了也是必要的。”

你啊!亲爱的嵋,我们什么时候相见?

无因郑重地说了这些话,玳拉为他轻轻鼓掌,庄先生也松了一口气。

又是几天过去了。船上有一对外国夫妇,带着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他很漂亮,说话也很清楚,一点不怕生。他跑到我们桌前,指着墙上的画问我:“那是什么?”图画里是鲜艳的花。我反问他:“你知道那是什么?”他笑了说:“花。”他又问我手上拿着什么,我拿给他看,他说:“书。”他的父母走来,我们攀谈了几句,他们说他们很不愿意离开中国,不过,必须离开了。他们希望再来。

无因向嵋看了一眼,站起身对弗之和碧初鞠了一躬,说道:“我从小生长在校园之中,也可以说是在老伯、伯母膝前长大,和嵋从小在一起,如兄妹一般。现在我们都已是成年人,我们希望永远在一起。我很快要离开长辈们去留学,便想把我们的关系确定下来,也就是说,我请求和嵋订下婚约,希望得到老伯和伯母的同意。”

我想起那次玳拉妈妈带我去英国,那一年我六岁。有几个大人问我许多问题,我说我“不说话”。其实,我习惯向自己的内心说话。我对自己的生母几乎没有印象,在我两岁的时候,她去世了。当时父亲在英国,后来父亲回来了,不久,玳拉妈妈也来了。这些都是你知道的。

卣辰搓着双手看着无因,“啊啊”了几声。

昨晚,我在梦中看见我的母亲,她坐在海波上。一手抱着我,一手拿着那块表,也就是你的照片。黑夜茫茫,海风在吹,波涛在起伏。一个大浪打来,我们都不见了。

弗之笑道:“照中国的礼节,你要说话的。”

嵋,我带了几本物理学杂志,自己看后还可以和刘桓讨论。还有我们常读的那本英国诗选,这本书虽小,内容却厚重,它们让我从惆怅中感到安慰。济慈的《秋颂》和《希腊古瓮颂》念起来真好听,刘桓也打着拍子念了好几遍。

庄先生说:“我们的来意你们其实早已知道,说老实话,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这是他们两人的事。”他指指嵋和无因,“让无因说吧。”

“白昼渐逝,云朵映霞光似花儿开放,将玫瑰色涂抹在收割过的草场。”我想,那玫瑰色也会涂抹在方壶周围树林的绿顶上。《希腊古瓮颂》中的最后两句:“美即是真,真即是美。这就包括你们所知道的和该知道的一切。”

玳拉的目光一直跟着嵋,这时大声赞叹道:“嵋真好看!”

真和美、动与静、瞬间和永恒,这真包括了讨论不完的道理。

嵋送过茶,便坐在墙边椅上。碧初心想,小小的嵋也到了谈论婚嫁的时候了。

还有那首勃朗宁夫人的《葡萄牙十四行诗》,我不敢读,我要等着和你一起读。可是,要等到什么时候?刘桓带了《唐诗三百首》,我还有一本《古诗源》,我们也常念。在船上漫长的这半个月,最能安慰我的是什么?你可以想见,那是你在我怀表中的小照,我的护身符。我久久地端详你,那样调皮又那样娴静。我觉得玻璃有些湿,亲爱的嵋,你哭了吗?我们是最幸运的人了,想想看,我们只需要等待,煎熬人的等待。在等待中又会有许多有趣甚至是辉煌的事。是吗?

大家坐定,嵋端了茶盘出来送茶。她穿一件桃红底起蓝白花的夹旗袍,仍罩着那件白色外衣。短发蓬松,脸儿红红的,眉儿弯弯的,眼波流动,唇边一丝笑意,自有一种妩媚,一种光彩。

今天是十月十日双十节。清早,我在甲板上看海,太阳已经跳出海面很高,阳光有些刺眼。伟大的海!伟大的太阳!我想到,我们的国家已经列入世界四强。可是,实际上我们配吗?我们还在打内战。前几天,听到广播中说,双方接受了马歇尔停战十天的建议,不知道能起多少作用。

庄卣辰夫妇从来都是衣冠楚楚,很得体的,今天更显隆重。卣辰打了领带,庄太太穿着长裙,略施脂粉。无因抱了一大捧红玫瑰,放在墙边的八角桌上,靠着摆在那里的青瓷花瓶。他也穿了西装,打了黑领结,已是一位英挺俊逸有担当的青年。

现在是傍晚,我从广播中听到,总统将任职期满,因为即将举行国民大会,将任期延至宪法实施后依法当选之总统就职之日止。真能这样吗?那大概也是换汤不换药的。要是真有了民主富强的国家,我和你一起在青天之下,该有多快乐!

次日下午,卣辰夫妇带领无因来访。弗之说,卣辰是老朋友了,都到卧室坐吧。碧初以为不够有礼,仍坚持到客厅坐。

Darling,明天上午,船将到旧金山。我一上岸,就把这封拉杂的信寄给你。这是在我们的生活中,我写给你的第一封正式的信。上天对我们多么厚待。以后,大概会很少能这样从容地写信。我看见海岸线了。

碧初道:“这本来是一件大事,礼仪也很重要。”

亲爱的嵋,我爱你。到死也不会终结。

弗之说:“卣辰素来是不拘礼的,这大概是玳拉怕失了中国礼数。”

你的无因

生活的波动,一波接着一波。当天晚上,庄卣辰来电话,说他和玳拉要来看望,约好次日下午来访。碧初心里明白,他们要来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