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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二节

家馨忽然道:“孟离己,家榖要到昆明华验中学去工作,过几天就要走。他曾经和你去劳军,你不记得了吗?”

碧初要他们坐下说话,峨和家馨坐在碧初床前,家榖坐在靠窗的一张椅上。大家说了一会儿碧初的健康,连碧初自己都很乐观。

峨茫然地看着家榖。家榖道:“是啊,你大概不记得了。”

峨对他几乎毫无印象,但因是家馨的哥哥,谈话并不显得生疏。兄妹俩见碧初精神还好,都说越是身体弱的人,越能维持。

家榖却记得很清楚,那天,孟离己穿着纯蓝印小白花的旗袍,戴着草帽。这种记忆好像有些唐突,他当然不会说的。

次日,吴家馨和吴家榖一起来了,吴家榖中等身材,面目端正,戴一副玳瑁边眼镜,态度沉静。他穿着一件米灰色哔叽长衫,那是他的礼服。

碧初看看女儿,又看看吴家兄妹,问道:“到华验中学教书吗?”

峨说:“当然好。”

家馨道:“学校董事会聘哥哥做校长,他们在北平和上海选聘人才,北平这边还有两位教师同去。”

她说:“我尽快来看你和伯母。我哥哥在这里,吴家榖,你记得吗?我和他一起来,好吗?”

碧初说:“华验中学是嵋上过的。当时大学的先生们很有些想法,希望让孩子们的思想活泼些,不受教育部规定限制。”

孟家因为峨回来,紧张的空气变得松缓安详了许多。过了两天,峨打电话给吴家馨,吴家馨很高兴,又知道碧初的病,也觉得忧心。

家榖道:“我也是这样想的,教育不能太刻板,那样不利于智力的发展。”

姊妹各有许多话,却都觉得理不清楚。峨说很累,各自睡了。

又说了些话,家榖起身告辞。他站在峨和家馨的椅子后面,向碧初鞠躬,说:“伯母,好生保养。”

峨道:“很简单,人太苦了,我在很小的时候就觉得人太苦了。我想让耶稣分担一点。”她停了一下,又说,“现在经历多了,倒觉得实在不算什么,也许是耶稣分去了?”

碧初心上一动,没有说什么。

她记得姐姐房间里墙上挂着耶稣受难像,但始终没有问过姐姐为什么要挂这个像,因为她们都不是基督徒,这时便说起。

家馨自送哥哥出去,回来和峨两人坐在客厅里谈话。

嵋道:“正是。”

家馨道:“这边都知道你做的毒花研究,这是很有希望的。前几天,萧先生还夸你有毅力,有钻研精神。”

峨忽然看见高窗台上有一个地球仪,颜色鲜艳,很好看。她不记得自己原来在高窗台上摆的什么,随口问:“这是无因送你的吗?”

峨道:“你们林场的开拓我们也知道,孩子也在那里吗?”

嵋说:“你的假期这么短。”

家馨道:“我做的是管理,你知道的,很平常。将来孩子要上学就不能在那里了。对了,最近我在一本外国的植物学刊物上,看到一篇将有毒植物转为药材的研究文章。”

峨也坐起,在黑暗中打量着嵋,说:“娘对我说了,我正等着你说呢。你这么个调皮鬼要长成大人,真不可思议。无因的船期是月底吗?那还是我先走。”

峨立刻说:“借我看看?我那里消息还是很闭塞。”

嵋忽然坐起,认真地说:“姐姐,我真的长大了。”便把无因提出的事告诉峨。

家馨道:“我今天就该带来,我太粗心了。你到我那里去一趟吧,看看我的环境。”

峨微叹道:“就是,我们都长大了,我看你又长高了。”

峨微微摇头,说:“时间有限,我不能离开娘。”

嵋道:“现在想来,挤着睡也不错。”

家馨道:“这几天没有便车,我不能来。家榖应该能跑一趟,可是,我知道他这几天的事都排满了。”

晚上,姊妹二人各睡一张床,都想起在昆明时挤在一张铺板上。

峨道:“哪里好麻烦他。”

峨道:“我看出来了,家里没有几件原来的家具,各人有一张床就不错了。”

正说着,嵋下课回来,听见了便说:“星期天我去取,我正想看看吴姐姐的林场。”

嵋一想,是的,这是搬回来时在学校买的床。

家馨道:“很远啊,没有公共汽车。”

峨道:“哪儿还有原来的床!”

嵋笑道:“不要紧的,我能去。”

嵋笑道:“搭张床当然是我睡,姐姐睡原来的床。”

峨说:“家馨,你不要管她,她当然不是一个人去。”

说到睡处的安排,嵋说要到宿舍去。峨说:“就在你房里搭张床,我睡。好不好?”

家馨在孟家午饭,饭后又与峨谈了许久。谈到吴家榖,家馨说:“我哥哥很苦,在战地服务团时,他有一个女朋友,也是咱们学校的。你大概没有印象,很活跃的,这人后来嫁了一位官员。哥哥很伤心,他是很认真的。”

嵋道:“我们的家具除了城里搬过来的,只从学校添补了些,没有什么好东西,闹着玩罢了。”

峨道:“他看上去就是个认真的人。”

峨指点着:“这样的窗帘我是不会用的,藕荷色的底子太娇了,只有你用。书桌上小书架像个玩具房屋,也只有你想得出。”

家馨道:“你们都在昆明,你有什么事可以找他帮忙,他很热心。”

嵋道:“怎见得?我觉得和姐姐住时差不多。”

峨道:“我的生活很简单,不用帮忙。”家馨瞪她一眼。

峨四处打量着,说:“这房间换了主人,也换了个性。”

估计碧初午睡已醒,两人又进房去,陪着说了一会儿话,家馨告辞,赶搭便车回去。

碧初拉着峨的手,只管抚摸,喃喃道:“峨回来了,峨回来了。”母女便厮守着,直到晚上峨才到嵋的房间。

星期天,无因和嵋一同骑自行车去林场。嵋穿着蓝工裤白衬衫,自己改制的卡其布薄外衣,颈上系了一条红白相间的丝巾。她纵身上了车,和无因一样轻快。

峨拍拍合子的肩,说:“我总要回来的。”不及多说,一直走到碧初床前,看见母亲形销骨立的模样,峨心里酸痛,连着叫了几声娘。

出了学校,便觉得蓝天很大,不愧是北平的秋天,旷野,果然已带有北方的凉意。路面越来越不平,还有马车和驮东西的小毛驴伴行。

合子帮姐姐提着箱子,一面说:“要是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就几十年没见着姐姐了。”

无因有时拉着嵋的车把,助她一臂之力。有时顺手拉一拉她的丝巾,总是得到一个笑靥。

峨真的回来了,虽然自昆明别离不过几个月,以前峨也常不在家,这次却觉得特别长久。

来到林场办公室,吴家馨恰临时有事,去苗圃了,留下了那本杂志和一张字条,说她尽量赶回,杂志看完就放着,有便车时她会去取。办公室的人说林场的苗圃很远,请他们自己随意走动。

“姐姐!”他立刻认出,马上大叫着,“姐姐回来了!姐姐回来了!”跑进屋去报告消息,然后又跑出来迎着,接过峨手中的箱子,一同进了家门。

嵋和无因绕着林场看看,有些农家气象。他们没有走到苗圃,就在附近树林里随意走着。这片树林比方壶外的大多了,林中小径曲折很是清幽,他们循着小径慢慢走。

几天之后的星期天,合子绕着罗汉松跑步,忽然看见一个人提着一个小箱子向方壶走来。

无因拉着嵋的手说:“这双手和在昆明时大不同了。”

弗之道:“躺着就很好。”

嵋道:“那时怎样?这时怎样?”

碧初自嘲道:“只能躺着。”

无因道:“在龙尾村的时候,你的手变得很粗糙,简直不像你的手,我真害怕。”

两人虽然高兴,心里都有一点前途莫测的感觉。说着话碧初一阵心慌,拉着弗之的手才渐渐安静下来。

嵋笑说:“你怕什么?”

碧初道:“那也好。”

无因道:“怕你的手变粗。我知道那是暂时的。你看你的手现在这样光润,纤细的手指圆圆的指甲,真是一双美手。”他说着,拉起嵋的手让她自己看,又说,“美是别人夺不走的。”

弗之沉吟道:“庄家是我们多年的老朋友,无因是我们从小看大的,我想不必在乎形式了,两个年轻人自己说好了是最要紧的。”

嵋又笑了:“这和物理学有什么关系吗?”

碧初道:“嵋和无因的事,照说无因应该向你正式提出请求。”

无因道:“当然有关系。不能用草木灰洗衣服,要好的生活,要科学救国啊。”

弗之捂住碧初的嘴,说:“生活哪有够的时候。”

两人说着来到一片空地,想要找一块石头坐坐,却只有草丛。层层的树木把他们和尘世隔开了,远处有几声鸟鸣愈显清静,他们手拉着手互相望着,觉得无比的自由和快乐。

碧初很高兴,拿着电报左看右看,对弗之说:“峨能回来,全家团聚几天也就够了。”

无因道:“真奇怪,你这样单薄瘦削的身子,怎么就装满了我的心。”

嵋把碧初的情况用电报告诉峨,峨回电四个字“近日即回”。

嵋说:“怎么单薄瘦削了?连苗条都不会说。”

三个人都非常感动。嵋和无因互望着,世界对他们又显示了新的一面。

无因笑道:“苗条淑女君子好逑。”

碧初喃喃道:“好孩子。”

嵋要跑开去,被无因拉住。

无因单膝跪下,吻了碧初的手。

嵋忽然笑道:“无因哥,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嵋说:“娘,你不要说话了,我们知道了。”

“什么秘密?谁的秘密?”

碧初说:“你们的事,嵋对我说了,我和爹爹自然是赞成的。你要去留学,科学报国,这很好。”说着又喘气。

嵋道:“我的秘密。”

无因在外间答道:“伯母,我在这里。”便走进来。

“你还有秘密?”

碧初睁眼不见无因,问道:“无因呢?”

“是啊,”嵋调皮地歪着头,“我上中学的时候,有一个倾慕的对象,也可以说是初恋吧。”

嵋说:“娘太激动了。”示意无因先退去。

无因惊讶地盯着嵋看,说:“我怎么不知道?他是谁?”

碧初想坐起来,嵋伸手去扶,碧初又是一阵头晕倒在床上。无因很惶恐。

嵋道:“这件事我对谁也没有说过,现在告诉你,你可不要嫉妒他。”

最令碧初欣慰的是,无因来看望,他和嵋站在碧初床前,叫了一声“伯母”。

无因轻拍嵋的手:“你说,你说。”

玳拉本来计划要和孟家人一起举行一次小宴会,把两个年轻人的事情定下来,现在也顾不得了。

嵋附在无因耳边轻声说:“他是周瑜。”

谢方立说:“好容易熬到今天了,可要好好过下去啊。”

“什么周瑜?”他想了一下,“三国时的周瑜吗?”

秦太太谢方立来时带了多种小菜,特别拿了刚从昆明带来的曲靖韭菜花给碧初看,两人都说只看看那瓦制的罐子,便觉得很有滋味。

无因盯着嵋看了几秒钟,然后哈哈大笑,这是他绝无仅有的大笑,笑得喘不过气来,半晌才说:“我也有一个初恋的对象。”

金士珍始终没说一句话,她知道碧初不会太久长,而她自己也一样。

嵋笑了,说:“你编的。”

碧初很感动,说:“李太太,你自己要好生保重。”

无因道:“还不知道就说人家编的。”他很快说了一句拉丁文。

碧初回到家中,熟识的太太们都来看望。金士珍原来身体尚可,入秋以来健康下降很多,不再有在昆明乡下探病时的那种豪情。她一跛一拐从校园西边走来,累得不停地喘气。

嵋问:“那是她的名字吗?这么长。”

不管怎样,碧初经过医院治疗,看来已经平稳很多,血止住了,能进饮食,精神也好些,现在的事就是调养。

无因道:“就是呀,还有呢。”他又说了一个名字。

弗之拿到检查结果,对着儿女怎么也说不出那三个字。医生说因碧初体质太弱,做手术危险很大,恐怕下不了手术台,可以服用药物。弗之知道那只是一种安慰,顶多是维持罢了。

嵋举起手来,数着手指头说:“无因哥,你有几个情人?”

几天以后,检查结果出来了,最后确诊是子宫癌。

无因又大笑,说:“多着呢,我可以一个一个告诉你她们的名字。”

一家人又在一起,都觉得安心不少。而医生对弗之说,现在的办法是止血调养,还要彻底检查。

嵋笑道:“我知道,不是拉丁箴言就是物理公式。”

碧初也睁开眼睛轻声说:“是小娃来了?我好好的。”

无因仍道:“还有一个名字,我告诉你好吗?六个字,唵、嘛、呢、叭、咪、吽。”

弗之道:“孩子,娘没有什么。”

嵋道:“我也加一个,吽、咪、叭、呢、嘛、唵。”

碧初住进了东交民巷的德国医院。合子住校,次日才得到嵋托人送来的消息,只说住院了,并不严重。他下午便赶进城,跑步到病房。见母亲躺着,面色苍白,双目合拢,父亲和小姐姐都在床前,忽然以为母亲已经死了,“哇”的一声哭了。

两人都大笑。无因道:“原来我们都是济公活佛的弟子。你该受罚,你太淘气了。”

嵋立刻给校医院打电话,医院来人做了简单的止血处理,说必须赶快送到城内大医院。

嵋道:“我是真的,不是编的。”

四妮说:“已经换过好几回纸了,还在出血。”

无因道:“我是编的,不是真的。”

“怎么不好?”嵋说着快步走进内室,见碧初又在大口喘气,身下一片殷红。

嵋也大笑。他们的笑声好像惊动了林中的鸟儿。随着笑声忽然响起一声清脆的鸟鸣,紧接着,响起了许多不同的鸟的歌唱,有的高,有的低,有的粗,有的细。不只好听,而且十分丰富。

又过了两天,嵋下课回来,四妮正慌张地向门外走。“二小姐!我正要去找你,太太不好!”

两人一时都怔住了,屏息倾听。约有一盏茶的时间,忽然间又是一声高亢的鸣叫,大合唱戛然停止。

下午,弗之回来,知道家中的事。无因与嵋从小一起长大,这样的发展是顺理成章,令人欣慰的。可是,时局如此,前途究竟如何,谁也难料。当前最重要的是碧初的病。

两人不约而同地说,这样好听,它们在祝贺,祝贺谁?当然是我们!

嵋替母亲掖掖被角,自回房间去。

无因一把将嵋抱起,嵋挣脱下来,在空地上跑。他们像童年玩耍时一样,那样开心,那样畅快,厚密的树林给空地做了一道屏障。嵋跑了两圈,一下子冲进草丛。

碧初迷糊睡去,忽又睁开眼睛,用力说道:“已经好了,你去休息吧。”

“呀!”嵋忽然尖叫一声,她踩在一团柔软的东西上,脚背一阵刺痛。

嵋把母亲剩的粥喝了,坐在床边抚着母亲的手。

“怎么了?”无因跑过来抱住她。

四妮盛了半碗粥来,嵋用小汤匙喂了几口,碧初不肯再吃,连催嵋去吃饭。

“蛇!”嵋指指草丛又指指左脚。

“娘,吃点东西吧?”嵋说。

无因迅速地让嵋坐在自己膝上,脱下她的袜子,脚背上果然有两个鲜红的牙印。无因毫不犹豫俯身下去,吮着嵋的伤口。

碧初呼吸渐渐平稳,仍说头晕。四妮跑进来,帮着扶碧初到床上。

嵋叫道:“不行不行!你会中毒的!”

嵋不知所措,叫道:“娘!你怎么啦?”赶快把碧初平时吃的药给她吃了一片。

无因吐了几次口水,又拿过嵋颈上的丝巾,紧紧绑在她的小腿上。

嵋拿起木梳,要为母亲梳头。碧初忽然说:“头晕。”接着大口地喘气,冷汗涔涔,靠在嵋身上。

嵋道:“我们快回去快回去,回去漱口!”她的左脚刚一点地,又“呀”的一声。

嵋服侍碧初起床,碧初笑盈盈坐起,在嵋的搀扶下坐到镜台前。镶在硬木流云雕框中的椭圆形大镜子,又映出母女二人的身影,但人已经不是九年前的人了。

嵋叫疼的声音还没有停,无因已经一蹲身将她背起,一面说:“搂住我的脖子,好好配合。”嵋只有听话。

这时,房外照例响起四妮的声音:“开饭了。”

无因一路快步加小跑,很快便到了吴家馨的办公室。家馨已经回来,正在说这两个人跑到哪里去了。见无因背了嵋进来,十分惊讶。

碧初道:“留学是必要的,你也还小——”

知道嵋被蛇咬了,说:“不会有事的,这里没有毒蛇,我们还有蛇医。”说着安排嵋坐在一张舒适的椅子上。

又停了片刻,嵋说:“还有呢,他的船期已经定了,三周后就要走了。”

有人倒了水来让无因漱口,嵋不停地叮嘱多漱几遍,漱干净些。无因到室外漱口,漱了很多遍,直到两腮发酸才结束。他向嵋望去,看到一个满意的微笑。

碧初道:“当然,这是礼节。”

一会儿蛇医来了,原来是一位老工人,他对周围的一切,植物、动物,也包括蛇,都很熟悉,知道怎样对付。

停了片刻,嵋问道:“他应该去向爹爹请求吗?”

他看了嵋的伤口,说不要紧的,把随身带的药在嵋脚上敷了一些。知道这伤口已经有过最关键的处理,他有些惊讶地望着无因,说:“这位学生好大胆,幸亏这一带没有毒蛇。”又对家馨道,“不要紧的,不过像猫抓了一下罢了。”

碧初微笑道:“差不多。”

大家知道没有毒,都安心多了。

嵋说:“我的感觉是又轻松又沉重。”

嵋道:“在昆明时住校,也有同学被蛇咬了,当时连校医都很紧张。”

母女对望着,碧初喃喃道:“我的好孩子,你知道娘的感觉吗?”

他们在家馨处休息了一阵,家馨发愁说:“你这个样子,怎么骑车?”

嵋看着母亲,低头在碧初脸颊上亲了一下。她的声音更细微了:“我说好的。”

嵋道:“我可以骑,让我试试。”

碧初说:“你怎么说?”

无因推了车来扶她上车,嵋蹬车的脚一弯,伤口疼痛,不觉又“呀”了一声。

嵋在床边坐下来,俯在碧初耳边,鼓起勇气说:“无因说,要我做他的妻子。”

家馨道:“你看看怎么骑车?在我这里住两天吧,好像后天有便车。”

碧初道:“怎么我说?还是你说。”

无因和嵋都连连摇头,无因建议嵋坐在他的车后架上,自己一手拉着嵋的空车,转了一圈。

嵋说:“娘猜到了,娘说。”

家馨笑道:“你可以表演车技了。不过,路这么远,怎么行。”

碧初问:“到底什么事?”一转念,忽然说,“我猜到了。”

无因道:“放心。”就这样上路了。

嵋抚着母亲的手说:“是的,他提出一件重要的事。”

无因和嵋一路谈话,无因说:“其实,我也很喜欢周瑜,这么多年我们怎么没有说起过他?”

碧初微笑道:“昨晚无因来了,是吗?”

嵋道:“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多神气!”

嵋轻轻走进大卧房,在母亲床前站了一会儿,见碧初睁开眼睛才说:“娘,我说一件事。”

无因道:“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我走以前只想听你吹箫。”

嵋把小册子放进书包,仍骑上车,到了方壶前门。进门觉得屋里空空的,喊了一声“爹爹”,书房无人回答。遂想起爹爹今天中午有事,不能回家。在客厅站了片刻,想着要去禀告母亲的那一件大事。

一路说着话,无因便以表演车技的方式把嵋和刊物平安送到方壶。

朱伟智说:“正是这样,以后要开展许多活动,我来找你。”说话间,递过一本小册子。

嵋的伤瞒了父母,只有峨知道。

嵋说:“我哪里会写文章,不过国家大事人人都应该关心的。”

峨说:“这本刊物代价不小啊!”

壁报上大字写着反对内战,下面说国民党军昨日进攻张家口,致使百姓流离,生灵涂炭。回头见朱伟智在旁,朱伟智说:“孟灵己,你给我们的壁报提点意见吧,最好能写文章。”

嵋故意道:“可不是嘛!幸亏不是毒蛇。”

下课后,嵋骑车回家,路过石桥。那座墙边有几个人正在张贴壁报,还有一些人围着看。嵋见不便通行,就下了车,也看壁报。

峨也故意道:“你去取刊物,难道吴家馨办公室有蛇?”

这堂课的气氛很活跃,梁先生讲了约半小时,提出问题让同学们举手发言。大家热烈讨论时,柯慎危悄悄离开了。嵋注意到,他出门前向梁先生鞠了一躬,但梁先生没有看到。

嵋略一愣,双手捂住脸,咯咯地笑,说:“我们去树林里了。”

柯慎危找了个空位坐下,恰在嵋的旁边。

峨道:“就说是呢,现在还疼不疼?”

梁先生道:“那也好,请便,欢送。”

嵋笑道:“已经不疼了,还有些痒。”

柯慎危道:“先说好,我听听也许要早退。”

果然,两三天后,伤口平复。

梁明时微笑道:“你要听我的课?请进,欢迎。”

外国杂志上的论文证明了峨的思路正确,她做了笔记,又到生物系借了几本参考书,很有心得。她特别跟父亲谈起她的心得。

柯慎危道:“我正是来听你的课。”

弗之说:“做学问特别需要旁证,大家吵吵闹闹才能蓬勃地发展。若是只有一家说话,自己也发展不好。”

梁明时有些诧异,道:“柯先生,这一节是不是我的课?我弄错了吗?”

峨道:“这是很自然的事,能有几个证明才真的站得住。”

教室里坐得满满的,梁明时刚走到教室门口,见柯慎危从走廊另一头走来,打量着这间教室的号码,似乎要进教室去。

和对母亲的关心比起来,峨对花的关心已经是一件小事。她整天依偎在碧初身边。为娘做这做那,每一次很小的服侍,都给母女双方很大的安慰。她们常常安静而又热切地交谈,都觉得很畅快。

第三节是梁明时的课,不知为什么教室安排在校园的边缘,有些同学跑步来上课。

这天,秋日的阳光很明朗,峨让碧初坐在窗前靠椅上,看着窗外的秋花,为娘梳头。

嵋道:“那也少不了来大图书馆。”她想,图书馆是个伟大的地方,不过没有说。

峨道:“娘,你原来那么长的头发剪了真可惜。”

老魏笑道:“我可帮不了忙,你好像是上数学系了,是吗?”

碧初道:“我们姊妹三人原来梳的都是有名的吕家髻,现在只有二姨妈还梳着。二姨妈昨天来信了,”她指指镜台,“就在那边。他们下月下旬也要启程去美国。”

是啊,这是在昆明乡下的老魏。嵋忙说道:“魏先生,我怎么不记得,以后还要找你帮忙查书呢。”

峨道:“慧书联系好学校了吗?”

嵋从侧面楼梯下楼,这个楼梯走的人较少。正要出楼门时,迎面一个人推着一小车书走过来,很面熟。正怔忡着,那人向嵋打招呼:“孟二小姐,你不记得我了?我帮你查过周瑜的生平啊。”

碧初道:“只能到了再说。”

晏不来笑道:“零碎的思想是说给朋友的,成本大套是说给听众的。”他对嵋点点头,走到另外一个阅览室去了。

峨将碧初的头发梳顺,松松挽起,又用薄毯轻轻盖住碧初双膝。

嵋笑道:“说真的,我很庆幸晏老师能和我这样说话,而不是成本大套。”

碧初看着峨说:“好女儿,我一直有话想跟你说,你不要生气。”

晏不来对嵋说:“你第三节有课吧?我们找个时间谈吧,我现在去查书。”走了几步又走回来说,“我刚刚说的民主自由、进步理性是我在一份杂志上看到的,那是他们办刊物的宗旨。我想,不只办杂志,整个的国家都需要这几条。孟灵己,我把这些零碎的想法告诉你,你不嫌烦吧?”

峨道:“我为什么要生气?娘只管说。”说着,挨着母亲坐在一个小凳上。

这时,有些同学走出阅览室,都是要去上第三节课的。

碧初道:“娘的病自己岂有不知道的?我自然知道。娘最不放心的事想你也知道,就是你一个人在昆明。你们有你们的想法,心里有什么主意也说不定,尤其是事业有成的女子,对于成家往往忽略。我是上一辈的人,总是想两个人在一起有照应。一个人对付不过去的事情,说不定两个人就能对付。这是上天这么设计的。”

晏不来笑道:“所以,我有一点想法,看见你就想告诉你。”

峨道:“娘是说我该结婚?”

嵋微笑道:“我对这方面一直是有兴趣的。”

碧初点头道:“还是我女儿聪明啊!说实在的,结了婚就是两个人一起过日子,从平常过日子里得出的滋味多着呢,不能求全责备,这是生活的大道理。”

晏不来又说:“我刚刚看到一本杂志,上面一篇文章说,我们需要一个自由民主、进步理性的社会,需要一个好的政府,而这一切一切都需要好的教育。我想,好的教育,应该包括丰富校园的生活,使得学生的人格更完整。所以,我们应该发展艺术社团。”

峨低头默然半晌,道:“娘说的话我懂。”又抚着碧初的手说,“娘只管放心,明年春天我就回来,那时想来娘的身体会好多了。”

嵋点点头,不知道晏老师要说什么。

碧初微叹道:“但愿如此。”

他指一指门外,自己先走出去,嵋也走了出去。两人站在窗前,晏不来说:“我们又回到这样好的环境,这是福气啊。”

峨道:“我还在研究药呢,不断会有新药。”

“孟灵己,”有人向她走过来,低声说,“你在做功课吗?”这是晏不来。

碧初又喃喃道:“但愿如此。”

嵋在一张空位上坐了,心想,绝对不能辜负了学习的时光。她看着四周墙壁书架上的各种工具书,又看着高大的拱形玻璃窗和深红色窗帘。不远处一个高架上摆着牛津大字典,字典是打开的,可以随时查阅。嵋想起自己有一些需要查找的字、词,出神地愣着。

这几天,孟家人都觉得日子过得特别快,转眼峨又要离家。因为吴家馨安排峨和吴家榖同路,一切都方便了许多。

图书馆墙外的爬墙虎红得正盛,在阳光下亮闪闪的。一走进图书馆,便有一种沉静肃穆的感觉。第一阅览室里已经差不多坐满了,虽然是第一天上课。

这天,李之薇来到孟家,托峨带一封信给颖书。她把两根辫子在颈后打了一个结,系了一条红绢带,颇有些喜气。

有同学来向冷若安问问题,嵋便走开了。她第三节还有课,想在校园走一走,不觉来到图书馆,那是她儿时便向往的地方。

谈话间大家注意到,之薇将是峨、嵋的表嫂,不免谈论、排比。

冷若安走过来说:“孟灵己,你不舒服吗?”嵋笑笑摆摆手。

嵋对之薇笑道:“不知不觉,你成了我们家族的新人了。”

嵋用心听讲,但好像总是清醒不过来,有些昏沉。直到下课才有些抱歉地想,恐怕要辅导了。

之薇有点不好意思,轻轻推了推嵋道:“你别起哄。”

复员后的第一节课开始了,嵋坐在教室里望着黑板,想起昆明的那块用“胜利”的字样镶做花边的黑板。这一节课是突变函数,上课的教师恰是冷若安,因为一位教授还没有到校,他暂代这一门课。他口齿清楚,些微的云南口音,使得音调显得很温软。

碧初想起两个姐姐,一个出家,一个出国,说道:“亲戚们越来越少了,有新人才好啊!难得咱们今天还有这么多人在一起。” 大家说笑了一阵。

悠扬的钟声响起了,传遍校园各个角落。较远处还掺杂着清脆的铃声。

峨临行这天,吴家榖坐车来接,全家在门外相送。碧初硬要起来,峨、嵋两边扶着,碧初坐在树下看他们上车。

这路真平啊!她想,和昆明的土路不一样。

吴家榖对弗之说:“希望孟先生指导华验中学的工作。”弗之很高兴。

校园中年轻的人群奔忙着,有人骑自行车,有人走路,各自奔向自己的课堂。嵋骑着自行车轻快地向前。

峨俯身在母亲耳边说了几句话,转脸拭着眼睛。碧初其实并未听懂,只定定地看着她上了车。吴家榖从另一边上车,和峨同在后座,峨向窗外摆手。碧初心上又是一动。

嵋起身后,在窗前站了片刻,才去梳洗。她在镜中看到自己的脸,她以为应该是容光焕发的,但看上去却有些疲惫。她欢喜又愁烦,她觉得自己真的长大了,变老了,到哪里去把时间找回来呢?

车子绕过罗汉松,又绕过小山,不见了。

秋日的清晨清凉而爽朗,给人一种透明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