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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一节

礼堂内渐渐安静下来,一位教师走到台上,正是晏不来,他穿着整齐的中山装,精神抖擞地说道:“请大家起立,唱校歌。”歌声随着他的指挥棒响起,整齐雄壮,其中 “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培贤与能,养志修诚” 几句歌词脱胎于《礼运大同篇》,历届师生都喜欢它。

同学们都很兴奋,在钟声中聚集到礼堂。秦校长和孟弗之等几位先生坐在台上,心中都很不平静,他们又可以在这片土地上施展才能,提高已有的教学程度,建设新的系科,把有品德、有才识的年轻人一批一批送到国家的各个岗位。

接下来是校长致词。秦校长走到台前,他瘦削的身材,清癯的面孔,一件驼色薄呢长衫显得又飘然又庄重,礼堂中马上响起潮水般的掌声。他开始讲话:“同学们,我们回来了。”他的声音不大,但同学们听起来如同黄钟大吕,嗡嗡作响。

几天后,学校举行开学典礼。荷花池旁的小山上的大钟沉默多年以后又响起了,悠扬的钟声传得很远,校园中心都可以听到,远一些的教室还要靠摇铃上下课。

“我们又在阔别了九年的校园里开始一个新的学期了,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时刻。”秦校长喉头有些哽咽,停了几秒钟,说道,“这些年来,我们为之奋斗、热情向往的时刻来到了。我觉得自己好像在驾驶着一条船,经过惊涛骇浪,终于回到自己的港湾,可以停泊了。可是,胜利得来不易,建设更不容易。我们不能休息,我们要加足马力,创造新的业绩。我们有一个指南针,这个指南针永远指着一个方向。这是我们工作的方向,我们事业的方向。发扬学术,培养青年,使我们的国家在艰苦的抗战胜利之后,能够真正强盛起来。”

李芙向李大妈明确了传达的责任,李大妈便常在楼梯口大声喊:“某某小姐有人找!”她的声音特别洪亮,这也成为女生宿舍的一个特点。

秦校长讲完后,由弗之代表教授会讲话。弗之穿一袭藏青色长衫,黑框眼镜后深邃的目光中透出一派敦厚饱学的风度。

季雅娴等找了一个旧纸箱,放在楼梯口,请每个人写好意见放在里面。很快,纸箱里便有了一大堆纸条。票箱整理出来后,主张禁止男生入内的占多数,女生宿舍仍是禁区。

他说:“秦校长用指南针来形容我们的工作方向,真是再恰当不过。我们的工作照着这个方向是不会变的,而我们这一群人,就是为了做好这项工作,就是为建设祖国文化、发扬学术、培养青年来到这个世上。这个指南针是我们学校的指南针,也是我们生命的指南针。我回到校园中,看见许多松树、柏树,还是我们离开时的那些树,现在依然青翠,长得更高大了。也有一些当时很茂盛的小树,现在却已经不见了。希望同学们不要浮躁,不要急功近利,都像松柏一样,扎实地、有耐性地稳步成长,成为参天大树,成为栋梁之材。”

讨论了约半小时,决定举行一次投票,看看大多数人的意见。

然后是萧子蔚报告复校工作情况,他还是按照自己的习惯,西装领带,依然风度翩翩。他的报告很简要,但是,可以看出复校工作是多么艰难。最后秦校长又讲了几句话,说学生的任务最重要的是求知,是学做人,学知识。他勉励大家不要辜负大好光阴,要好好读书。

陆良尧一直安静地听着,这时便说:“我也觉得男生随便进出不合适,孟灵己的话很对。”

散会后,有的同学议论说,先生们太保守,怎么不谈一点国家大事?也有的同学暗下决心要好好读书。

嵋说:“即使我不住校,我也认为女生宿舍应该有它的尊严。”

下午,数学系全体师生见面。大教室里有几十把带桌板的课椅,椅子不够,许多人随意站着。大家谈论着离开和回来的情景,不免激动。

季雅娴笑道:“你又不常住,关心那么多。”

梁明时走进教室,四面打量了一下,说:“这房间很健康,没有洞,没有咧着嘴。椅子——”他看了那些椅子一眼,“也还和以前一样,人呢——”他微笑地看着大家,“你们都好吗?复员以来,我天天做一样的梦,梦见我的腿伤好了,左臂也长长了,走起路来能掌握平衡,于是我跑得很快。其实,我的腿已经好多了。可是梦醒了,我的左臂还是没有知觉。”

嵋道:“如果随便进来,也不方便。我们的盥洗室在走廊上,走来走去衣冠不整,撞见生人不好不好。”

有学生说:“梁先生的身体虽然不大方便,还是比一般人跑得快。”

季雅娴道:“男生不准入内,那样的话找人很不方便。”

梁明时笑了,说:“你们明白我的意思,我是希望你们比我跑得快。你们的腿没有伤,你们的胳膊都一样长啊。”大家也都笑了。

嵋说:“我想,还是应该严格些。”

因为新生还没有到,不必介绍一般情况,梁明时只介绍了两位新教师,一位从美国回来,一位从英国回来。从美国回来的这位名叫厉康,是函数专家。原在一所教会大学任教,和明仑的许多教师都熟识。抗战时他一直在美国,现在说要回来补课。

大家都笑了。季雅娴又道:“那时女生宿舍虽然有门房,后来管得也很松,用得着那么严格吗?”

那位从英国回来的姓柯,全名是柯慎危,是数学和哲学两系的教授。他还不到四十岁,在西方学界已经颇有名气。然而,许多人知道他,并不是因为他在数学方面的成就,而是因为他和一般人不大一样,不修边幅,随意而行。今天他穿了一条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崭新的咖啡色呢裤。裤子肥而长,走路时鞋底踩着裤脚。上衣皱得像一团纸,前襟有两块墨水痕迹。

李老师说:“但是你知道吗?晚上有人拿着打棒球的木棒在门口守夜呢。”

厉康开玩笑地说:“慎危啊,你再往身上多浇点墨水,就是一幅印象派的画。”

季雅娴说:“昆明有两个地方大学,女生宿舍都是开放的。”

柯慎危眨眨眼说:“我可不那么浪费。”

李老师便和几位热心公事的同学商量,有季雅娴、李之薇等七八个人。她们在门房讨论,正好嵋和陆良尧经过,李老师叫她们也参加。季雅娴认为,原来在昆明的时候,女生宿舍是禁止男生入内的,那完全是保守的做法,早就该改掉。李之薇认为,我们争自由争民主的活动,实在是和宿舍无关,宿舍还是应该有规矩。

他身材不高,头很小,看去是个普通人,而且近乎落魄江湖,其实是满腹才华。

训导长这个角色是不好当的,常常是学生攻击的对象。但明仑大学训导长施恩贤,一贯关心学生,在贷金问题上总是替学生着想。他胖胖的,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他知道,现在任何事都可以引发风波,思索片刻,对李芙说:“让同学们自己决定吧。”

梁明时请厉康讲话,厉康说:“梁先生要我们快跑,我可是落后了。抗战救亡这最重要的一课,我没有亲身参加,惭愧得很。”

反传统是一种时尚,凡是反传统,多有民主进步的色彩,但她也无权废除原来的规矩,便向训导长反映。

有调皮的学生在下面小声说:“现在还在打仗,去参加啊!”

女生指导李芙老师是明仑多年的旧人,原是女生体育教师,因打球伤了手,便在训导处工作。她在昆明也管女生宿舍,大风大浪都见过了,这时却觉得不好决定。

系会结束后,嵋和季雅娴走出教室,冷若安和邵为走过来,一起向倚云厅走去。

不久,宿舍楼门口的布告牌上贴出了几张纸条,提出应该开放宿舍,有许多社团活动需要大家商量开展工作,宿舍不开放很不方便。立刻就有不同意见,认为开放宿舍太乱,要商量工作不必在宿舍进行。

邵为说:“抗战前,我住在男生宿舍,这一带很少来。这一带是校园的精华。”

同学们陆续到来。按照明仑大学的规矩,女生宿舍是不准男宾进入的,负责卫生工作的门房李大妈阻拦了许多男生。

季雅娴笑道:“若说数学系的精华,那位柯先生可算得一个了,他是两个系的教授啊。可是,怎么看也不像。”

三人安顿好了,以为宿舍里还会来一位同学,后来一直没有来。

邵为说:“听说他在英国时读书到深夜,找不到自己的表,跑到邻居窗下看时间,被人当贼捉了。”

后来她们知道,陆良尧本是上海人,在重庆上的南开中学,以后到昆明进入明仑外文系。下半年因身体不好休学了,补考后,现在可以上二年级。

嵋问:“捉了以后呢?”

陆良尧又点点头,轻声说:“我也是从昆明来。”

邵为道:“我想应该是警察问了几句,向他鞠了一躬。告诉他时间,请他回屋继续研究。”

季雅娴对陆良尧说:“你是刚入学吧?她是孟樾先生的女儿,知道吗?”

冷若安道:“这是文明的表现。”

嵋道:“我可能常常回家住。”

四人转过一处楼房,忽见西天的晚霞,各种颜色交相辉映,十分绚丽。冷若安赞叹道:“真是精华。”

陆良尧微笑地点点头问嵋道:“你方便吗?”

快到倚云厅时,嵋说今晚不去宿舍,要回家看母亲。自己走上一条小路,穿过树林进了方壶后门。

季雅娴指一指离门较远的那张床说:“我住这里。”一面询问地看着陆良尧。

小院里满是饭菜香味,四妮正在厨房里起馒头,见嵋回来,笑道:“二小姐回来了?这是新蒸的馒头。”

嵋说:“不用抽签,我住上铺。”

嵋笑道:“不用叫二小姐,叫我的大名孟灵己或者叫小名嵋都可以。”

季雅娴说:“咱们第一件事是要分配床位,谁住上铺,谁住下铺,抽签决定好不好?”

说着,帮助在饭桌上摆碗筷。又去扶碧初坐上餐桌。这几天,碧初饮食正常,活动有加,大家心中欢喜。饭间,嵋说了系里新来的教授,并说到柯慎危的逸事。

房内已经有一位同学,彼此介绍了,这是外文系的陆良尧。陆良尧眉目清秀,看上去很恬静。她的衣物都没有打开,正在等着同屋来。

弗之说:“前几天,已经见到柯慎危了,他的各种趣事流传很广。天分特别高的人,常常有些怪癖,能容忍这样的人才是文明社会。”

嵋道:“正好看见荷花池,多好。”

嵋说:“我在书上看到,数学家阿基米德,敌兵进城的时候他还在地上画图解难题。他告诉士兵不要踩他的图,那兵看看这个小人物,一刀结束了他的命。”

一进房门,季雅娴便说:“呀!这房间朝北。”

弗之叹道:“这样的冤枉事当然不止这一桩,这是人类的损失啊。不过,社会已经进步很多了。”

女生宿舍在荷花池旁边,是一座两层楼的建筑。周围有树木围绕,墙上的爬墙虎正在转红,像一片片大花瓣。她们进了楼,在二楼找到自己的房间。

晚上,嵋在房间里收拾东西。“孟灵己!”是无因的声音。

两人说了些别后情况,互看了房间号,213,正是在一个房间,不约而同地说道:“真巧!”便一同向女生宿舍走去。

嵋走到窗前,在渐浓的夜色中,见无因正把自行车放在后门口,他对嵋指指后门说:“我走后门?”

季雅娴是云南人,思想进步,在各种活动中都很活跃。她眼睛很大,很有些猫的娇态,得了“小猫”的绰号,但没有叫开来。

一会儿,无因走进屋来,到嵋房门前,房门开着,他还是敲敲门。

她们走到分配宿舍的长桌前。之薇和社会系的同学商量同住,嵋分得了一个床位,领了房间号,转过身来正好和一个女同学打了个照面,是数学系的同班同学季雅娴。

嵋笑道:“请进。为什么叫我孟灵己?”

嵋看了之薇一眼,没有说话。

无因道:“你是大人了,是大学生孟灵己啊。”

之薇道:“我们应该联系群众,尤其是你,太清高了。”

无因提着一个方盒,眼光看着嵋的书桌。他放下方盒,一径走到书桌前,他注意的是一张嵋的半身照。这张照片照得非常好,嵋是那种又调皮又懂事的神情,眼睛里透露出聪慧,嘴角边显示出天真和稚气。

嵋说:“当然好,住校热闹。”

无因拿着看了半天,又看看嵋,仍将照片放好。说:“我要送你一件礼物,我自己做的。”

之薇说:“现在都用双层床,原来两人一间,现在是四人一间,所以够用。我们住校吧?”

打开看时,是一个地球仪,差不多有篮球大。各地区颜色不同,很是鲜艳。

嵋道:“听说宿舍床位还不够分配。”

嵋道:“自己做的?”

之薇问嵋:“你住宿舍吗?”

无因说:“那是说大话,我只是给它添了个小零件,给它里面装了一盏灯,就可以看得更清楚。”

过了几天,嵋去学校注册,遇见之薇。

嵋道:“你是说你无论走到哪里我都能看见你吗?”

餐后,合子乘叔叔婶婶的车顺路到学校去了。

无因定定地看着嵋,轻声说:“知我者孟灵己也。”见嵋穿着蓝布夹袍,套一件白色无领薄外衣,不觉说道,“你真好看。”

嵋和合子对叔叔、婶婶印象很少,这次见了,并不生分。孟桦夫妇对两个年轻人甚为嘉许。又说他们本想带两个孩子同来,因为很快就要出国,很多事来不及安排。此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

嵋从来没有听无因这样说话,有些诧异,随口道:“我好看吗?”

中午,嵋从倚云厅附近的彭记厨房要了一桌菜,全家人团圆坐了,慢慢用餐。

无因道:“当然了。你自己不知道,我随时提醒你。”稍停了一会儿,他说道,“轮船公司来了通知,三周后开船。”

弗之说:“我反正随时要说我想说的话。”

无因要出国,不是新消息,而这船期却告诉了分别就在眼前。

孟桦笑道:“现在所谓左倾的人越来越多了。”

嵋觉得心上像加了一块石头,突然沉了下来。她慢慢走到窗前,两人依窗而立,看着窗外。

弗之道:“这些年来,我常给政府提意见,他们认为我左倾。我确实同情共产主义的理想。其实,我是无所谓左右的。”

无因故意问一些开学的事,嵋随意答应。窗外墙角有蟋蟀的叫声,声音随着微风飘过草地。

孟桦道:“可是国家这么大,还是那句话,需要时间。”

嵋低声说:“秋天来了,你要走了。”转身看那地球仪,说,“世界真有这么大吗?你要走得很远。”

弗之道:“现在大家盼望一个自由民主富强的新国家,共产党的民主口号是顺应潮流的。”

无因走过去,掩了房门,拉嵋在椅子上坐了,说:“我一直想要和你说一件重要的事,你愿意听吗?”

孟桦道:“胜利以后,如果大家同心合力,改进政治情况,不要诉诸刀兵,我们国家的建设要比打来打去快得多。现在大家都骂国民党,确实有该骂的地方,而且很严重。不过,他们推翻了帝制,这是中华民族的生机,然后,在短短几年里,建设了现代文化的雏形。”

嵋不看他,只点点头。

弗之点头,稍停道:“那边的深浅似乎不太清楚。”

无因说:“我要说的事,极为重要。可是有时又觉得那是不必要的。过去我们都还小,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不需要语言。现在我们已经长大了,不是轮船上的孩子,也不是火车上的少年,我们都已经成人。我要走了,要分别很久。但是,嵋,你记得吗?那次在去路南的火车上,我们站在车厢外,经过许多山,你问我我在想什么。当时车声隆隆,我没有答话。现在,我要告诉你。”

孟桦道:“刚刚说建设需要时间,抗战胜利了,本来是应该有时间的,但是,现在的局面我想起来就觉得连骨头都冰凉。八月间,北平这边纪念严亮祖将军,影响是好的,大家都不要战争。就凭严将军的抗日的战功,平时的威望,在国府这边有些影响,可是在共产党那边实在影响不大。”

无因停了下来。嵋抬起眼睛询问地看着他。他接着说:“现在我想的也正是那时我想的。我希望我们永远在一起。”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问道,“你也是这样想的,是吗?”

孟桦夫妇说大嫂不必起来,碧初还是奋力起来参加行礼。四人站定,两兄弟在前,两妯娌在后,恭敬地跪拜了。申芸扶着碧初回到卧室,弗之兄弟同到书房。

嵋已经满眼是泪,答道:“当然。”

两人慢慢地边走边说,到了饭厅。孟桦记得条几上原来有祖宗神位,正待要问,弗之已从楠木盒子里请出了带有小栏杆底座的祖宗神位,摆在饭厅的条几上,炉、瓶等都省去了。兄弟二人见到神位上 “襄阳孟氏祖宗神位” 的字样,不觉互望了一眼。

无因说道:“那就是说你愿意做我的妻子,是吗?”

孟桦叹道:“在国外生活,感觉上总是不够安定,因为不是自己的祖国。现在在南京,感觉上也不安定。许多事,确实是国府应该办的。可是,必须有时间。抗战的消耗、损伤太大了,要有时间恢复,有时间建设。可是,现在哪里有时间?又在打仗。”

这话像雷声一样,把两个人都惊呆了。他们拉着手,互相望了一会儿。

弗之说:“我只需要安静地著书。”

嵋低声道:“你想我会怎么说?”

说了一阵两家的生活情况,又在方壶前前后后走了一遍,孟桦说:“虽然不如抗战以前那样讲究,也够舒服了。”

无因说:“我想,你应该说,是。”

碧初说:“玹子从小就有些不寻常,还有峨,也不听话。我倒希望她们平常些。”

嵋说:“你已经说了。”

申芸道:“很浪漫,这是亲上做亲了。”

无因道:“不是我说,是你说。”

碧初道:“卫葑和玹子的婚姻是不是有点奇怪?”

嵋蓦地攀着无因的颈项,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一个字:“是。”

申芸道:“上个月,在一次饭局中看见吕二姐,这么多年她也不大显老。听说子勤兄要到印度去办什么事,还有一位共方人物来和他联系过,这大概是卫葑的关系了。”

无因一阵狂喜,紧紧抱住心爱的人。

孟家人回到方壶以后的第一个远方来客,是弗之的弟弟孟桦和他的妻子申芸。孟桦长期在驻外国大使馆工作,已有十多年未到方壶了。兄弟相见,久久没有说话,只互相望着,好像在想怎样接上十几年前的见面。这些年的事太多了,真是不知从何说起。孟桦夫妇到碧初床前问候,都说碧初看起来相当好。

“我们出去走一走吧。”他觉得很热,嵋也是。

又说了一些家常话,方立别去。

他们走出家门,果然夜凉如水。两人信步走在小树林里,淡淡的月光笼在树顶上。

碧初道:“现在无论怎样,也不至于像昆明那样难。一个是有了和平环境,又一个是孩子们长大了。”

无因说:“妈妈对伯母说过我们的事,她这一点倒像个中国母亲。”嵋不回答。无因又说,“你知道,我从小没有母亲,妈妈待我很好。但总是缺点什么,也许是我太苛求。幸好,我们从小就认识,我觉得我的心容量很大,只有你能装满。”

谢方立道:“现在改了名字,不过,还是老底子。明天他们来送菜,我关照他们过来。”

嵋仰头笑道:“我是大象吗?”

碧初微笑道:“可不是。还是如意馆送菜吗?”

无因道:“你是天地。”

谢方立道:“是啊,照说你身体不好,该有个人专门照顾,可是哪里比得了抗战以前。常和昆明比一比,就是在天上了。”

嵋道:“那么你是太阳?”

碧初道:“带了一个人,是二姐走时留下的。人很勤快,脾气也好。现在能用一个人就很好了。”

“我是宇宙。”无因说。

谢方立道:“你从城里带了人来吗?我用的吴妈有个妹妹在找事。”

两人胡乱说着,有些话像诗,有些又像是疯话。他们在小树林中走了几个来回,又回到方壶后门外。

当天晚上,秦太太谢方立来方壶看望。见碧初形容消瘦,完全是个病人的样子。大家高兴之余,不免凄怆。两位女主人回忆起抗战前的生活,现在是没法比了。

看见无因的自行车,嵋忽然说:“我要骑车。”

很快,大家就筹划在小院中种些什么瓜菜。全家充满了安详的气氛,他们知道和平多么难得,觉得身旁的一切都是这样亲切和珍贵。

无因一笑,总是有些忧郁模样的双眉舒展开来,在朦胧的月光下,眼睛里藏不住的欢喜,使得他的脸十分明亮。

这座房屋后面有一个小院,院中除厨房、煤屋外,还有两间小小的下房。四妮住在里面十分满意,说自己从未住过这样整齐的房子。

他一把将嵋抱上车梁,自己轻捷地跨上车,骑过方壶和圆甑的前门,过倚云厅和蓬斋,又骑过荷花池和钟山。

嵋心想,我住姐姐的房间,不知道姐姐会不会不高兴。她这样想,并没有说。

嵋道:“无因哥,我真愿意就这样坐在你的车上,一直到永远。”

午饭时合子说,小姐姐不在房间里,觉得房间太大了。

无因慢慢骑着,说:“我要在两年以内完成我的功课,我回来接你,再商量安排,我们的命运是在一起的。”

照碧初的安排,嵋住姐姐的房间,以前嵋与小娃同住的一间,派给孟合己住了,因为他已经是孟合己,不是小娃了。

他们走过石桥边的校车站,墙上贴着一条标语,在月光下看得出“民主自由”的字样。

弗之又坐在书房里,书要慢慢地摆,字画要慢慢地挂,都要以后来做,还要慢慢地找。他看着一面空空的白墙,记得那里是挂着“无人我相,见天地心”这副大字对联的地方。他忽然起了疑问:还能看见这副对联吗?它在哪里?一时是找不到的,也许永远找不到了。

无因说:“我以为我的所学是对国家有用的,一些人在争取德先生,也要有人争取赛先生。只有科学和教育能救中国,没有起码的教育,民主也是一句空话。”

她不肯躺下休息,还挣扎着指挥安排,把从香粟斜街搬回来的老东西放在适当的位置。

嵋说:“我也以为应该多有一些做实事的人。”

她望了一会儿,想到九年前来搬东西的情景,对嵋说:“真想不到还能住在这里。”

他们讨论的题目太大了,对于两个小小的年轻人,他们这时只需要淡淡的月光,青草的微香,继续游在梦中。

孟灵己扶着碧初慢慢地走进卧室,碧初一眼看见那镜台,镶在硬木流云雕框中的椭圆形大镜子照出了她憔悴的面容。

嵋回到方壶,进了房间,听见叩窗,将窗开了。无因倚车立在窗外,灯光在嵋身后照出金色的轮廓。

回来的那天,全家人在客厅停了几分钟,都没有说话。然后,孟合己飞快地跑到过道,又飞快地跑过各个房间。

无因看着嵋,用英语说:“晚安,my darling.”

孟弗之一家已经回到了方壶。

My darling,多么好听!Darling,darling,它们在嵋的心里高唱着,多么可爱的称呼,多么好听的声音。这声音和着蟋蟀的鸣叫在青草上浮动着、跳跃着散开去。本来就是淡淡的月光,更暗了,一大片云遮住了弯月。

学生已经陆续到校,路上、溪旁常有年轻的身影和着笑语声,使得满园都活泼起来,成为最秾丽的景色。被蹂躏九年的校园苏醒了、复活了。

嵋对立在窗外的无因说,缓慢地、轻柔地:“My darling,晚安。”

十月间,秋天的步履越来越近了,凉意日渐加重。校园中几排银杏树的叶子开始转黄,各处的爬墙虎也都变黄又变红。高大的杨柳倒还绿着,只是不那么新鲜,添了几分苍劲的意味。修理工程已基本告竣,这里那里还有些水泥、木板,也还有些敲敲打打的声音。

无因骑车走了,慢慢消失在这温柔的夜里。

明天我们还会见面,嵋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