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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四节

颖书忽然想起几年前他和卫葑在昆明翠湖边的讨论,当时谈话不多,可是凭借卫葑借给他的一些书,他早已认为真要有一个健康的社会,要靠共产党,不由得说:“看来,我们应该走卫葑的路。”他一手握住之薇的手,一手揽着她的肩,他们是志同道合、心心相印的。

之薇把落在肩前的辫子甩到颈后,说:“靠国民党是达不到的。”

沉默了片刻,颖书说:“再过两年你就毕业了,你真的能和我在昆明生活吗?”

颖书道:“我们的目标无非是要有一个好社会,每个人都能享有自己应得的权利。以前我们唱的《礼运》上的词句就是一个好社会。最重要的问题是怎样达到它。”

之薇转过脸来一笑:“那当然,只是我母亲身体不好,你别看她现在还精神,那次中风后,再中风的可能性很大,需要人细心照顾。”

之薇道:“那是你不懂社会学。”

颖书道:“不能想那么远。”

颖书说:“这里真是个读书的好地方。只是我很难想象在校园里怎么研究社会。”

两人沿着苇塘走了一转,回到小院,李涟夫妇还没有睡。

傍晚,之薇和颖书出去散步,走到芦苇塘边站了一会儿,便同坐在一块石上。从他们相识以来还没有这样悠闲、亲密、名正言顺地坐在一起。两人默默地望着眼前的芦苇,都觉得安宁轻松。

金士珍见他们进来,一跛一跛赶过来对颖书说:“瞧瞧,我糊涂成什么样了,给成佛成圣的人也要烧香啊!你们什么时候去灵光寺,还替我给荷姨上一炷香。她可敬啊!”

绛初说,之薇和颖书真是很好的一对。看着眼前的慧书,不觉又添了一件操心的事。

颖书无语,自去之荃房中。院门关上了,大家各自入睡。小院中充满了亲爱、安宁的气氛。

慧书回到廊门院,向绛初大致讲述了李家情况,一向苍白的脸庞显得活泼有生气。

颖书在李家住了两天。这天,他和之薇、之荃到香粟斜街来,邀慧书和嵋姊弟去灵光寺,嵋有事不能去。

一时车来了,慧书上车自去。

去灵光寺,只在春秋季节的几个星期里有车来往。颖书等五人从西直门搭车到西山脚下,下车便看见许多驴子,赶驴人上来兜生意。驴的装备参差不齐,它们主人的衣着也很不同。有的小驴头上顶着一个红绒球,背上搭着小花被。驴夫穿着白布小褂,肩上搭着白汗巾,很是精神。有的驴没有装饰,只在背上搭了一条麻袋。驴夫的穿着也不整齐,衣服上还有补丁。

颖书又道:“我看他不知哪里和嵋有点儿像,天生的是不是?不过嵋活泼些。”

慧书和之薇都不敢骑驴,之荃挑了一头漂亮的驴,自己先跳上去,笑她们无用。

之薇笑道:“我可没想过,我们很少用这个字。”

合子把一头披麻袋的小驴端详片刻,也纵身上驴,说道:“驴很老实。”又拍拍小驴的头,说,“它会听话的。”

颖书道:“在大学时,我常听见你们外来的学生说谁谁很帅,我始终不大了解这个字的含义。今天看见庄无因,忽然觉得他这种风度就是帅,是不是?”

颖书鼓励女孩子们不要怕,为她们挑了两头装备整齐的驴,两人骑上觉得很安稳。他自己却不骑驴,说只能骑马,因为驴驮不动他。他和驴夫一起随着四头小驴慢慢走上山去,蹄声“嘚嘚”很是好听。

之薇道:“你不知道,他们这些人脑子里总有一些高深问题,常常是心不在焉,其实不是傲慢。说实在的,我爸也是这样。”

灵光寺在青山绿树之间,果然殿宇巍峨,只是年久失修很是破旧。

颖书道:“我原来觉得庄无因很傲慢,现在看倒不是这样。”

在大殿前,五人商量了一阵,决定除为素初祈福外,也为李涟夫妇、绛初夫妇和碧初夫妇祈福。又为究竟应买几炷香、应怎样行礼商量了一阵,决定为每家长辈各买三炷香。寺中和尚笑笑也不说话,在香炉里插下了十二炷香。

片刻,庄无因骑车走了,三人慢慢向校车站走去。

之荃拒绝跪拜,说:“你们行礼好了,我在心里念诵就行了。”说着站在一旁。之薇瞪他一眼。合子说他可以行鞠躬礼,三人跪拜了,合子在一旁鞠躬。为四家长辈祈福,各人心中想些什么不得而知。

无因看着严家兄妹,想到严亮祖的死虽说是重于泰山,却对时局的影响很小,不由得轻轻叹息。四个人站在路旁,别人看去正是两对人。慧书脸上一阵阵红晕,因天热,大家不觉得。

之薇提醒颖书为荷珠上香,因她已去世,和生者是分开的。慧书觉得荷珠很可敬,但殿中香火的气味使她想起以前家中的花椒味和那些毒虫,还有那些装神弄鬼,便也站到旁边去。

慧书矜持地一笑,“还好,谢谢。”

颖书和之薇一起上了香,跪拜了,合子照旧行了鞠躬礼。慧书想想,也过来鞠了三个躬。颖书并不理会,只想,母亲见到之薇一定是高兴的。

无因知道颖书是之薇的未婚夫,友好地说了几句话。又问慧书:“你好吗?”

慧书很想求签问一问自己的终身大事,又怕求了签众人要问她求的什么。想了想,便不求了。

这时从高台阶上走下一人,取过墙边的自行车,一手扶把,一手拿着几本书,轻快地跨上车,向他们这边骑过来,原来是庄无因。无因看见之薇,便下车招呼。在昆明几年,颖书认识无因,无因却不认得颖书,之薇介绍了。

几个人在佛牙塔前看了看,塔门上了锁,有几位游客在望门兴叹。显然这佛牙凡人轻易是见不着的。又到金鱼池边,十来条一尺长的大金鱼,在水中活泼地穿来穿去,不知它们有多少寿数了。之荃俯身研究,几乎掉进水里,被颖书一把抓住。

经过木桥小路,大图书馆便在眼前。这是一座很朴素的建筑,从一个高台阶上去,正中是大门,两旁的建筑如两翼张开,在蓝天下连着飘动的白云。大家看着,都不说话。

大家到灵光寺的任务已完成。颖书说:“既然来了,就多看几处吧。听说有个宝珠洞,有和尚在那里肉身成佛,咱们可以去看一看。”

他们绕着方壶走了一圈,之薇说:“再去看看图书馆。”

之薇和慧书上驴,继续上山,合子与之荃嫌小驴太慢,不再骑驴,向山上跑去,一会儿就不见了。颖书放开大步追去,转过坡去不见两人踪影。不久,从坡下树丛中传来笑声,是那两人在树丛中讨论什么。

颖书道:“我看这里就有灵气。”

“快上来!”颖书大声叫。

三人沿着小山拐弯,迎面是一个荷花池,荷花早已开过,仍有些残叶枯梗点缀着水面,一端连着那片苇塘。他们走到一处缺口,又拐弯,山坡下是一条清澈的小溪,过了石桥,是一大片开阔的绿草地。草地的东南两侧有两所房屋,便是方壶和圆甑了。圆甑屋外又有一片草花,波斯菊、江西腊等等还在开着,颜色颇为绚丽。方壶后面是一片树林。

合子先爬上来,拂去身上的草和树叶,看上去衣着仍很整齐。他对颖书说:“我们以为下面还有一条小路,其实没有。”想想又说,“应该说我们没有找到。”转身叫道,“上来吧!”

之薇等人顺着校门内的大路向校车站走去,到一座小山前,之薇对颖书说:“咱们去看看孟灵己的家,慧书已经去过了。”慧书说:“再去看看。”

这时骑驴的之薇、慧书也赶上来了。颖书对之薇说:“合子走到哪里,他自己是有数的。之荃就不行,好像有点愣。”

晏不来道:“那好,我们一定办成这件有意义的事。”说完急匆匆向前走了。

之薇说:“打篮球打的。”

颖书道:“要待上十来天。”

之荃正好爬到路边,满脸泥土衣服歪斜,对姐姐做了一个鬼脸。

晏不来道:“知道知道。你一时不会走吧?”

慧书随口说:“愣头愣脑有福气。”

颖书道:“我们住在香粟斜街。”

到了第三处三山寺,驴夫说这里有茶水,还有面饼子。几个人便在三山寺门前小憩片刻。

晏不来拉着颖书的手说:“就是了就是了!我们正等你呢!你来到北平好极了,我们要宣传严将军的殉国大义。”之薇请晏不来到家中坐,晏不来说,“是要好好谈一谈,现在有点事,过几天和报馆的人一起去访你。”

这一处比灵光寺更为破败,颖书说道:“这样好的古迹来不及修理,想想看,我们浪费了多少时间。”

颖书道:“严将军正是先父。”

合子奇怪道:“我们怎么浪费时间了?”

晏不来看见之薇便说:“哎呀,还是住在学校里方便些,免得有事跑来跑去。不过有一间房安顿我的小家,不用再跑警报,已是天堂了。”之薇介绍了颖书和慧书,晏不来略觉诧异道,“这两位是严亮祖将军的后人吗?”

之薇道:“打内战就是浪费时间,你说是不是?”

三人走到校门边,见一人急匆匆走来,是晏不来,他在校外的宿舍居住。

合子道:“荒废的时间、耽误的事,我们补出来。”

下午,李太太留颖书、慧书住下,颖书自然同意,慧书坚持要回去。于是,颖书和之薇送慧书去上校车。

颖书笑着拍拍他的肩,说:“有志气,几年以前我也是这么想。”

李涟一直埋头吃炸酱面,这时抬头说:“八大处是风景区,去逛逛也好。灵光寺有佛牙,也许真有灵气呢。”

这时,一阵粮食的香味飘来,有人在庙门旁烤面饼。驴夫问要茶水不要,帮着拿过茶水,还有一摞面饼。几个人正有些饥渴,各自取用。

李太太沉吟片刻说:“八大处第二处,灵光寺,我看最好。”

之薇说:“这饼有点像昆明的摩登粑粑。”

慧书望望哥哥,附和道:“是要去,该去哪个寺?”

慧书不知道什么是摩登粑粑,颖书告诉她这是大学生们给一家面饼铺起的外号。

颖书道:“伯母好意,我和妹妹一定去。”

他拿着手里的饼看了看,说:“这个饼也很摩登。”说着递给驴夫几个饼。

之薇道:“烧香要是有用天下还这么乱?”

驴夫说:“一个饼子摩什么登,不摩登一样填饱肚子。这年月找点儿嚼谷容易吗?不用摩登。”

讨论一阵米线和面条的优劣以后,李太太对颖书兄妹说:“北平这边灵气重,你们最好到哪个庙给令堂祈福,至少要烧个香吧,不然岂不白来。”她说的令堂,当然是指素初。

听说他们要上宝珠洞,驴夫说上面的路很险,从这儿再往上,驴就上不去了,还是下山去吧。

饭间,大家想起昆明的米线,之荃说:“米线比面条好吃。”

这时已是下午,之薇和慧书也觉得太晚了,要回去。

颖书道:“就是,我最喜欢北方的面条。”便和之荃一起拿了大锅小碗出去买了面条回来。有炸酱面、打卤面、丝瓜面、茄子面等。

驴夫说:“是啊,再晚了怕没车了。”

到了中午,之薇说:“妈,咱们别弄饭了,到面馆叫几样面来倒还新鲜。”

于是大家下山。骑驴下山比上山难,好像要栽下去。之薇和慧书索性下了驴自己走。

之薇道:“神佛为什么不下道旨意立刻停战?难道是神佛要打仗?”之荃在旁哈哈大笑。

他们顺利地到了山下,坐上车,以为到家不会太晚。不料,汽车快到白石桥,却抛了锚。有几个乞丐上来乞讨,颖书代表大家打发他们去了。大家都闷闷的。车修了半天才修好,回到香粟斜街已经是七点多钟。

李太太说:“你们说的都是瞎话,打仗有神佛管着呢。”

绛初见他们回来,对颖书、慧书说:“大学那边来了两位先生,还有一位记者说要采访你们。嵋知道这事。”

李涟转脸看着小院,也放松口气说:“还没有来得及。明年你来,就有花草了。现在我们每人有一个房间,比昆明好多了。唉,我们读书人只要能安静地坐冷板凳就行了,可是这也不容易。”

他们用过饭后就到月洞门小院来,正见嵋出来,说:“你们回来了?我正要去找你们。”说着大家进屋,弗之也在。

颖书看看之薇,转过话题说:“这个小院真好,要种点什么。”

颖书大喜,说:“来了还没有见到三姨父,今天见着了。”

李涟打断他说:“哪里没有腐败、愚昧、不人道呢,我看谁也不能保证。”

弗之说:“抗战胜利已经一年多了,亮祖兄去世也快一年了。他不打内战的决心上昭日月。可是现在军调失败,内战有扩大的趋势。有一家报纸的记者听说你们兄妹现在北平,很想和你们谈谈,一方面纪念严亮祖将军,一方面扩大反对内战的影响。是晏不来老师联系的这件事。下午那位记者来过,他们想明天再来,或者你们到报社去。”

颖书知道,未来的岳父思想右倾,不好反驳,只笑道:“这些年,我确实改变了很多。我在军队里看到许多腐败、愚昧、不人道的现象——”

颖书说:“不知道要谈什么。”

李涟道:“反对政府。你们提出各种口号,要自由,要民主,这当然都是对的。可是现在的学生运动就是要政府下台,帮助共产党扩大影响。”

弗之道:“整个的题目是纪念亮祖兄,谈他慷慨赴死的意义,也可以谈他抗日救国的精神。”

之薇笑道:“我有什么看法?”

颖书说:“我们去吧。”他询问地看着慧书。

李涟道:“内战是中国人的不幸。现在许多人都在批评国民政府,说他们挑起内战,我看这不尽然。”他转向之薇,“你的看法呢?”

慧书迟疑地点头,说:“嵋也去吧。”

颖书道:“的确是这样,不过政府能不能担起建国的大任,是个疑问。再说,打内战更是不得人心的。”

颖书说:“是啊,嵋参加过远征军,也可以谈谈。”

李涟道:“听说学校搬回来时,陆军医院占着科学馆校舍,让他们搬走可不容易,萧先生很费了些脑筋。伤兵们有情绪啊!如果多有荣军院,就会好些。国家经过这么艰苦的战争,现在是百废待兴啊!”

嵋微笑道:“我想想。”

他说:“对荣誉军人应该尽心照顾,我总算把荣军院建设得有个模样了。”言下自己颇感安慰。

次日,陈骏专门来看颖书,约好两天后在报社举行纪念严亮祖将军座谈会。弗之因学校有事不能参加,写了书面发言。到开会的这天,嵋想的结果是不去。

谈了一阵家常,颖书说他到年底就可以离开荣军院,回昆明去。

颖书等几个人到报社,晏不来和朱伟智已经到了,同来的还有好几位学生。刘仰泽,还有两三所大学的几位进步教授都来了,到会的还有北平市负责宣传的工作人员,据说是一位科长。

李太太说:“去,去,一边儿去。人家颖书哥做大事的,打什么篮球。”

报社主编先对各位客人表示欢迎,特别说颖书兄妹到来是很难得的。

之荃从厢房跑出来说:“颖书哥,你打篮球吗?”

主编说:“我们要郑重纪念严将军的死,要让大家知道他为什么死。”接着,便请颖书谈严亮祖逝世情况。

大家说着,李太太仍一跛一跛地摆点心,张罗茶水。

慧书不愿回忆那一段伤痛的经历,不愿听人讲述,在心中反复地对自己说已经过去了,已经过去了。

李涟道:“正是这话。”

颖书讲了当时严亮祖接到命令,命他率部开往山西一带。他看出内战要开始了。

颖书笑道:“伯母,不用准备什么,一家人能在一起聚聚就难得。”

颖书说:“这是与先父志愿相违的。他的绝笔、遗书,头一行大字写的就是: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因为不知道有这次纪念会,我没有把遗书带在身边,不过,我可以背诵。”

这时,她埋怨之薇说:“你也不早说颖书要来,你瞧瞧,什么都没有准备。”

颖书站直了身子,大声诵道:“中国人不打中国人。严亮祖绝笔。我不能打内仗,请转告国府,以国家前途为重,不要打内仗。如果我的死能起到一点和平作用,我死得有价值。”

李太太见了颖书,非常高兴。回北平后她身体渐好,很快恢复了一些会友活动,但比以前少多了。

遗书很短,可是每个人心上都沉甸甸的。

抗战前,为了金士珍活动方便,李家住在城里。回北平后学校安排了这所小院,他们很快处理了城里的旧房屋,搬到校园内居住。院子不大,有砖铺的甬路,土地上满是青草,靠南墙有两株树。

大家沉默了片刻,刘仰泽发言道:“严将军是爱国抗日将领,他用一死来呼吁停止内战,是很可敬的。但是,是谁要打内战?要停止内战,还是要找清根源,大家协商才能有收获。”

之薇开门见颖书,说:“你到底来了。”这是他们早约好的。两人相视而笑。

晏不来道:“严将军是国军将领,自然有他的立场。能够从大局出发,舍身唤醒世人,实在可敬。至于根源,我看不要深究,只宣传放下武器停止内战的大义。好不好?”

次日,兄妹俩去明仑大学,找到李之薇家。李家离校门不远,这一带宿舍都是小三合院中式建筑,房屋陈旧,后面更有一大片苇塘衬着,颇有古意。这片住宅区称为苇庄。

报社主编点头。刘仰泽还想说什么,主编说:“刘先生有什么意见,我们可以单发文章。”

颖书明白她的心意,因为素初无话,只好说:“佛门弟子讲究切断尘缘,我想她心里是想着你的。”慧书默然。

接着又有些人发言,都说严将军之死重于泰山,有促进和平的力量,并表达了他们的敬意。

慧书问母亲还有什么话,她期待着母亲的关心。

散会后,大家都和颖书兄妹握手,还有人关心地问及他们的生活。

颖书说他已经变卖了安宁家中的房产和一些存物,为慧书筹备了出国的费用。慧书说自己的前途现在很难说,有二姨妈可依靠,哥哥可以放心。

次日,报纸用两个整版篇幅刊出了纪念严亮祖将军专辑。对台儿庄等战役也做了回顾,呼呼国人珍惜抗战果实。

晚饭后,颖、慧二人在慧书房中谈了很久,这在他们兄妹之间是很少有的。

专辑中,弗之的书面发言和刘仰泽的文章很受注意。弗之对实行死谏的人格高度赞扬,并表示希望严将军之死能有正面的影响,双方放下武器,才好说话。

颖书虽非素初所出,因为人正直厚道,很得大家尊重,两位姨妈与他也很亲近。

又有人说刘仰泽是江昉第二,钱明经听了,和晏不来议论道:“刘仰泽说得都对,江先生也是这么说,可是他们两个人不在一个层次。”

颖书报告,来时特地去看了亲娘,她每天有一定的经课,生活安定,看来也很健朗。绛、碧知道素初安心礼佛,都很安慰。

纪念专辑发表后,北京、南京、昆明、重庆几所大学都举行了座谈,呼吁停止内战。读者读到这版文章,知道了严亮祖这个人,知道了他的事迹,可是也都知道停止内战的希望很小。

兄妹俩说着话走进大门,先去看了两位姨妈,大家难免伤感。

颖书此次来北平,没想到还做了这样一件事,心中很是安慰。又在城里城外盘桓了几日,回昆明去了。

颖书说:“写信太慢,我打了电报,你也没收到?”

香粟斜街三号终于卖出了,绛初把所得房款均分为四份,三姊妹和赵莲秀各得一份。绛、碧又把自己所得的三分之一资助给慧书读书。慧书推辞,两位姨妈坚持,只好收下。

慧书高兴地叫道:“哥哥!你怎么没有先打个招呼?”

本来严亮祖把慧书托付给弗之夫妇,现在转给了绛初,一切很自然,弗之夫妇却有些歉意,弗之特为她写了一幅字:“胆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圆而行欲方。”慧书喜不自胜。

走到香粟斜街口上,看见人正在端详街口的牌子。待这人转过身来,竟是严颖书。

绛初张罗着帮助赵莲秀在西四牌楼一带买了一座小房。她做完这件好事,照例要发作一番,对碧初说:“也就是我在这儿,能这样料理。”还没说完,见碧初眼圈红了,又说,“我是个苦命人,应该是我伤心,怎么你倒伤心起来。”说着,自己拿手帕拭眼睛。

一位教师走过来,问她是哪一系的,注册了没有,应该尽快来注册。慧书含糊地回答了,心里决定不再来,便回家去。

诸事完毕,绛初择日去南京。这天下午,绛初、慧书带了阿难去车站,嵋、合子和黄秘书去送。弗之夫妇也送到大门外。

慧书照着合子画出的路线到了学校。学校设备都好,但是教学显然不够严格,虽然已经开学,还有许多学生未到。院中已有几张壁报,内容大都是批评国民党发动内战并坚持打内战。有些言辞引起慧书伤心,她便不再看。

大家看着两扇黑漆大门,和刚回到北平时心情又是不同。绛、碧二人知道,此一别不知何时再相见,各自忍泪不语。

慧书考取的大学已经开学,她虽然不打算上,也想去看一看。嵋本来要陪她同去,前一天接到无采来的电话。街口煤铺有一部电话,成了附近人家的公用电话。传话说次日是庄太太的生日,有几位英国朋友要来,请嵋也过去。这样,慧书只好一人去参观了。

弗之低声说:“这一段生活已经走进了历史,我们都会走进历史。”

九月上旬,香栗斜街这处宅院接到两份录取通知书,一份是孟合己的,他考取了一所著名的教会中学,只是远些,要住校。一份是严慧书的,她考取了一所私立大学。大家都很高兴。

绛初等上车走了,弗之等走进大门。明天,他们就要搬回方壶了。

这一阵比较清闲,慧书常随嵋去明仑校园。学校虽未开学,她还是深深感到一种文化气氛。嵋陪她去拜见谢方立,不巧那天方立进城去了,没有见到。

大门关上了。

现在事情的发展,她随二姨妈去美国已成定局,也许这是上天对她的一种补偿。慧书写信给颖书,告诉哥哥自己到北平后的情况,包括姨妈们要她和二姨妈一起去美国的建议。

“守独务同别微见显,辞高居下知易就难。”这红漆剥落的十六字对联在暮色苍茫中依稀可见。

玹子走后,慧书搬到廊门院陪绛初住。表姐奇特的婚姻在她心中引起了波澜,她佩服玹子的勇气。又想,如果所崇拜的人能对自己有所回报,我也会随他走到天涯海角的。和二姨妈同去美国也是曾经考虑过的。严亮祖非常敬重在昆明的北平学界,所以,特别希望慧书能随三姨妈一家去北平读书。慧书本人对到哪里读书并没有一定的挑选,北平对她也是新鲜的有吸引力的,但是美国显然更新鲜更有吸引力。何况她知道,那人将在那里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