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
壮——
七娘会叫秋旺和春旺来,大耳朵全也会带着他的兄弟来,总之是,三三两两的,会来上几个人。这时他们已经忙完了自家的地,也吃过了饭,专意来给我家干。地里突然热闹起来,他们边干着边和父亲寒暄,问他请了几天假,问他的工作,问他的工资,问什么事该怎么办,一垄垄的麦子就在这些话里被割净,变成了麦茬。有时他们也不说什么, 只是埋头干着。奶奶看着这情形便会感叹:人少好吃饭, 人多好干活, 还真是这个理儿。
到了地头,远远地便能看到父亲和叔叔在割着麦子,地显得很大, 衬得人很小。奶奶抱着我, 坐在地头等着。暮色渐浓, 村庄里炊烟四起。我说饿了,奶奶便撕一小块油饼给我吃。吃饱了, 我昏昏欲睡着,听奶奶打着扇子扯闲话。等到这一垄终于割完,奶奶用水壶给父亲和叔叔冲洗一下手,让他们坐下来吃饼。正吃着, 便有人喊着父亲和叔叔的名字:
往往是一割完麦子父亲就回了象城。多年之后我才明白奶奶为什么一定要叫他回来。其实她从来没指望他能干多少活儿, 他的回来具备的是典型的象征意义:都看见了吧,这个远在象城的很有本事的儿子多孝顺,多听我的话。你们给地家帮的忙不会白白浪费,他都会看在眼里, 记在心里。这笔人情债, 你们不会亏本。
其实即便是父亲回来,干活儿也不怎么中。一个是书生,一是个瘸子, 怎么能比得了其他家的人手?好在他们不偷懒, 也好在麦垄总是越割越短,不会越割越长。更好在,干着干着, 就会有人来帮忙。通常是在黄昏时分,奶奶一手拉着我,一手提着篮子,篮子里是刚出锅的油饼,由雪白的笼布包着,一层层葱花一层层油,面香冲出薄布。碰到人打招呼, 贴晌去呀? 奶奶响亮地回答: 贴晌去! 宽回来了吧? 不回来能中?在地里呢。
“麦收有五忙,割挑打晒藏。”麦子割完后的重头戏是打场,也总有人帮忙的。开始是用牲口拉着碌碡碾场翻场扬场。我家每次扬场大耳朵全必来,扬得又快又净。后来就有了半自动化的脱粒机,就是一个砖砌的洞, 里面安着一个大风叶,俗称“老虎洞”,因它张嘴吞麦的样子很像老虎。脱粒时最出力的活就是把麦穗送进老虎口,这里若是入得快就能省时省钱。这时是连中午都不休息的,因为中午天气最热, 麦子最脆, 脱粒的效果最好。可此时也最苦, 任谁在老虎口站那么一会儿, 就会变成一个黑人。
这时父亲照例会被奶奶喊回来。后来我才知道,尽管他的户口早已迁到了象城, 可不知怎的村里也给他分了地。在福田庄, 他还有地。奶奶需得做饭,还需带着我, 没办法下地, 如果父亲不回来,三个人的地就只能指靠叔叔一个人。奶奶说,这可不中。
脱净的麦粒就能颗粒归仓了?当然不能。还要晒。太阳出来了摊开晒, 用木锨子摊得匀匀的,薄薄的,再如犁地一样一遍遍地在上面画线, 把麦粒画成一沟一沟,一沟翻压着一沟, 就都晒到了。太阳落前就要赶紧把麦粒拢成堆儿。晒玉米要放凉了收,晒麦子要趁热收, 若放凉了再收就易生牛, 别称铁鼓牛,在福田庄这里被极简称呼成了牛。后来我查了一下,它学名叫谷象,和故乡同音。
碾馔吃过没几天, 便是秋麦, 村里人有时也说麦秋,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和麦用在一起的秋和秋天的秋是两回事。秋麦的秋是动词, 意为收获。麦秋的秋是形容词,意为成熟。总之, 秋和麦搭配在一起, 就是福田庄要割麦子的关键时刻。庄稼庄稼,粮食没有装到仓里, 那就都是假的。家家都在田里打仗, 人人都在田里打仗,“八成熟, 十成收。十成熟,两成丢”, 怎么能舍得丢呢? 一穗也舍不得丢,一粒也舍不得丢,常常是在晚上还要加夜班的。晚上凉快,更重要的是夜露的滋润使得麦穗不会过于焦脆,能有效地减少麦粒掉到地里的损耗。为秋麦加夜班,多值当。奶奶说。
麦子晒好后,另一个时刻便郑重来临: 存新粮。奶奶卧室的角落里,一溜儿放着三口大缸, 每一口缸都被一张硬苇席子收成一个圆, 扎在缸口,称之为圈, 后来我才知道,这种结构就是囤这个字的本义。要存新粮,得先把陈粮倒出来, 我不爱干这活儿。陈粮的陈气我不喜欢闻, 新粮的土气也不想忍受。是的,翻晒好的麦子看着虽是很干净, 却还是有土。所谓的土气从这新麦身上就能领略得淋漓尽致。当你来到缸边, 把麦子往缸里倒时, 那一股冲腾而上的气,就是土气。每次被土气呛得让我忍不住对奶奶发牢骚时,她老人家都会说:你是饿得轻。老话说的好,富不盖房,穷不卖粮。家有存粮,心里不慌。恁好的粮,咋还敢嫌弃。
如果还是小时候的福田庄,如果我还在福田庄, 这时节就该能吃上碾馔。青黄不接时它是过渡的应急,饱腹无忧时它便是应季的美味。对我来说它不是词儿, 它就是一股气息。把籽粒饱满却还没有变得坚实的青青麦穗割下, 揉搓, 去掉还没有变得焦脆的麦芒,再去掉还没有变得焦黄的麦壳,那柔嫩得如少女一样的麦粒就裸呈了出来。然后放到石磨上一遍一遍地碾,碾成青绿色的小条条, 就成了碾馔。用蒜炒一下就很清香可口,如果奢侈一点儿, 再破上个鸡蛋, 那清香就变成了浓香。当时吃时也不觉得怎样, 如今想起来顿时口舌生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