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 你不也是吗?
叔叔说你是正经房主, 必须得让你知道。
我笑。我这傻弟弟。
有有有,哪能没有呢。坤在那边笑道, 不过亲爱的姐姐我求求你,这事儿你不用每一步都跟我说,真的全权做主就行。
在叔叔眼里肯定不是我的。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哪有我做主的份儿。
挂断后看看时间, 便给坤打了微信电话聊了一会儿。他问这房子一盖一拆能落多少钱,我说按照西半拉的行情,应该能挣个大几十万。他笑道, 好吧, 也算是一笔钱,不枉叔叔和你费这些心思。我说其实也不只是钱的问题, 还有面子问题。什么面子问题? 人家都翻盖了咱们不翻盖, 就没面子。人家都知道能挣拆迁款咱们不去挣,就没面子。咱们都不在老家, 管他们咋看呢。叔叔在老家啊,碍着他的面子了。你能说叔叔跟咱没关系?
将来这房子有了拆迁款,也没你的份儿?
咋不能叫? 那些比咱还靠市里的郊区村开了多少农家乐, 咱这要开农家乐, 不比他们货真价实?他不耐烦道,这些都是后话, 先把房子盖出来再说。
嗯,按老家规矩肯定没我的份儿。没事儿, 我不介意。
咱这还能叫农家乐?
我介意。坤说。沉默片刻又道,姐, 我做主, 如果将来真有拆迁款,咱俩必须一人一半, 你必须要。
那更是大有人在。你可不知道城里人都多好吃农家乐。
好啊,天大的便宜干吗不要,谢谢老弟。我笑道。
餐馆呢?谁来吃?
谢啥啊谢,不许说谢。那是你该得的。
这口口声声的“学区房”让我忍不住笑起来。他反应还挺敏感,问, 你笑啥,我说得不对?学校进了学生,家长来看孩子不住店? 还有, 现在的孩子们 他咳了两声,大一点儿的就会谈恋爱,谈热了就会出来开房,我都打听得清清儿的。
一边笑着,收线后, 泪水还是很没出息地掉下来。虽然对未来的那笔拆迁款确实不介意,可听坤这么说,不知怎么的, 我也确实抑制不住难过,莫名难过。
今天的微信电话里,叔叔已经开始谈及出租,畅想着是租作旅馆还是餐馆, 我诧异问, 谁来住?谁来吃? 叔叔笃定道,这你就别操心了,有得是家儿。东半拉不是成学校了嘛,咱这也是学区房。你可不知道学区房的生意有多好做。
正准备关机, 叔叔的电话又打了过来, 却是婶婶在说话, 她说方才忘了说, 你抽空回一趟吧, 碾馔下来啦,正好吃哩。
再接下来便是定哪个村的工程队,工价多少,怎么付款,从哪里进砖, 哪里进水泥, 什么渠道定预制板, 种种繁杂事宜, 使得我前听后忘, 难以备述。我几乎从不敢主动不提头儿问他什么。你一条语音发过去, 他能有一堆语音发过来。简直就是请神容易送神难, 不好招架。我能尽力做到的便是及时接听并反馈,同时贡献出一副好态度, 嗯嗯嗯地应,是是是地答, 且备有充足的表情包点赞,夸好,666,疯狂鼓掌,献花,你真棒。
婶婶是个好婶婶, 面目清秀, 聪明贤惠。叔叔能娶上婶婶,算得上是平生第一得意事。论起来,他之所以能娶上婶婶,还是得力于他的哥哥, 我的父亲。
无论他怎么谋划, 我自然都是完全同意。下一阶段又商量定什么档次的建材。有高中低三档。他说高档的话最好是自住,咱这情况肯定不是自住,那就犯不上用高档。一来包赔时也是按面积的,不按用料的贵贱, 高档也是白高档, 折不出钱来。二来若是不拆迁就得出租,租户也不会因这多给价,里算外算都不合算。用低档建材虽然看着省钱, 那盖出来却不好租的, 只能单等拆迁, 若是几年里拆不了——这情况还真不少见,咱村的情况确也难说——也还是得去出租,可这种房子即便有人租,咱也得担着风险,一旦有啥差池不是耍的。来回忖度, 唯有中档最合适, 花钱虽比低档多了些,却能落个踏实。尤其咱这地块紧临街,如今很多快递公司和物流都往咱村这边投靠,租的话咱这房可是一点儿不愁,一年进项个三五万不在话下。
除了那些穷得实在没办法的光棍,当时已经三十四五的叔叔是村里同龄人中成家最晚的。婶婶比叔叔小六岁,那时也算是老姑娘了。之所以拖到这个年龄,是因为之前订婚的对象突发疾病而亡,都说婶婶命硬, 就很难再说媒。即便如此, 婶婶的父母也不是很情愿把婶婶许给叔叔,直到父亲给婶婶娘家办了一件大事:婶婶的弟弟想去镇上的造纸厂上班,没有门路。七娘的大儿子秋旺是副厂长,正找父亲给厂长办事,这样一来二去,婶婶弟弟就成了纸厂的一名工人。
方案敲定后便是施工。叔叔说如今盖房有两种方式: 包工包料和包工不包料。我说包工包料省事,被他否决,说,这是房子呢,哪能光图省事,不得虑虑成本? 等到盖妥当了,上头要是几年不拆迁, 那不得虑虑出租? 就不能盖得太差。包工包料就是全托给人家, 你知道他从哪给你进的水泥钢筋? 用多少标号?啥价? 还是咱们自己进料,光包工给他们就中。分分钱花光家当,蒙蒙雨打湿衣裳。这些都不能不细算。
婚礼办得更是风光。父亲从象城借回来一辆北京吉普车当作婚车。那时乡下结婚还都是骑自行车, 叔叔是头一个用汽车的。现在想起来那辆吉普车其实很破,但那时却如同一个奇迹。你想, 破房烂屋小村窄路的环境里,突然出现了一辆军绿色的吉普,开起来轰轰作响, 一骑绝尘, 怎么都算得上是威风凛凛。村里的孩子们连上去摸一把都兴奋不已,觉得长了好大的见识。
听得我一个头两个大, 我说, 叔叔你做主, 你都做主。
也是从那以后, 找婚车成了乡亲们心中能办到的一个重大事项。当然也不是谁都敢上门来拜托这件事,能找上门来说这个的,要么是在村里有头有脸的,要么是有缘由的。但凡开口,父亲就须得答应。从吉普车到后来的小轿车, 到后来又开始挑颜色,要求红色的小轿车。
叔叔仍是隔三岔五地打来电话, 主题永远是盖老房,核心永远是算细账。前些时候的重点是结构设计。因只有三间宽的地皮,老宅就成了细长的一块。叔叔说他找了好几拨人商量方案,共同的结论是: 房子必须换个朝向,就是面对着路,坐东朝西。这样的话长就变成了宽,咱房的格式就大不一样啦。盖三层没必要, 上头早就放出了话,两层以上的都不包赔。那就只需盖两层。整块地皮差不多三十米长九米来宽,留出楼梯,每层能盖出八间来,也就是二百七十个平方。上下共十六间, 是五百多个平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