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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载舟覆舟

无比羞耻。可也只能装成若无其事地熬到放学,逃也似的回到家里。推开家门, 父亲在客厅坐着, 厨房里叮叮咣咣的,应该是母亲在忙碌晚饭。看见我进来,父亲就说: 去跟你妈说,叫她熬个圪星汤。

真是令人绝望。

予城土话, 玉米秆叫圪档, 玉米糁子叫圪星。熬圪星汤就是熬玉米粥。

其实我已经很注意防范了, 但是没办法。即使已经到象城了那么久,即使穿着打扮看起来已经完全是一个融入了象城生活的少女,老家土话却终于还是出卖了我。事实证明,无论我多么小心翼翼,它都有可能绕过我的脑回路, 绕过我的心, 脱口而出。

那一刻, 我突然决定不再和他同盟, 不论是在学校还是在家里, 我都要彻底地投奔进普通话的阵营。我对自己说, 既然你已经在象城生活了, 就要有个象城人的样子。首先在这个事情上你就要有个态度,你得跟他划清界限。

怪卓哩。怪卓哩。

于是, 稍一停顿后我推开厨房的门, 用标准到刻意的普通话对母亲说道:

我的同桌,那个平常就斜眼看我的女生顿时笑出了扑哧声。只过了一个课间,所有同学的嘴里都传了一遍这三个字。还有好几个男生挤眉弄眼且明目张胆地对我喊:

妈,我爸说晚上想喝玉米粥。

怪卓哩。

再次从厨房出来,我知道父亲在看着我,我不看他。我告诉自己要坚持,必须坚持。坚持就是胜利。

那是一次英语小考,我考了满分。这是我第一次拿到满分,开心极了。打开试卷看到满分的一瞬间, 三个字就蹦了出来:

怪卓哩。怪卓哩。

家里也是一个小小的语言战场。在我到象城之前, 家里说土话的只有父亲, 母亲和弟弟说普通话, 一难敌二, 力量悬殊。到象城后, 起初我发现父亲只要有空就会把我叫过来聊天, 聊的自然是福田庄的人和事,还以为他只是心系老家, 后来才推测出他可能只是很享受和我一起说土话。我的到来似乎终于让他有了一个宝贵的同盟,让内部的语言对阵追成了二比二平。如他所愿,我确实也乖乖地配合着他,跟他同盟了一段时间,直到在学校发生了那件事。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个短句被调皮的同学们反复模仿。我一听到就会红着脸走开。可我的反应越激烈他们就模仿得越起劲,直到我忍耐着装作若无其事地熬了很久,这一页才算勉强翻过。直至多年之后, 我才有能力把这种羞耻转化为一种幽默感。而在当时,只能是羞耻。羞耻积攒多了, 便恼羞成怒。而这怒气却不能也不敢喷向强大的同学群,只能喷向遥远的福田庄。

但那个时段很短。在象城的生活已然让我意识到,如果说老家的土话如水,那我便如舟,水能在福田庄载舟,更能在象城覆舟。尤其是在学校里,目睹过几次如我一样从乡下入学的同学因带有土话口音被同学们嘲笑, 我便已很明白老家的土话在这个环境中是多么不堪,需要格外警惕。而让我觉得分外危险的是, 我不止一次地感觉到, 在无法控制的下意识里——是的, 无法控制。是的,下意识——紧张时, 放松时, 愤怒时, 总之是预想不到时,这些土话会很轻易地出卖我。为此我一有时间就悄悄练习,想要把自己的口音尽快清洗成为洁白无瑕的普通话。

现在想来,当时的同学们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坏心思,至多算是小小的恶作剧。他们就是觉得新鲜有趣。对他们而言, 我是异质的存在, 我的土话则是确凿的佐证,这成功地勾起了他们青春期的游戏心和攻击欲。只不过关键的是那时的我也正处于青春期啊——在他们群体的映衬和孤立下更为脆弱敏感的青春期。即便看起来很强悍,那也只是出于本能的自我保护,是一层薄茧。薄茧下面, 仍是一颗少女的玻璃心。本来就有着初来乍到的自卑感,此时被突然放大,薄茧下的玻璃默默地碎开,浸出了只有自己知道的血。

我也笑。有福田庄垫底, 这些土话对我而言可谓是轻车熟路。在离开福田庄去象城读书后的最初时段里, 只要一回到福田庄, 只要顺着这些土话的音节,我就可以迅速地融入村庄内部, 吆东喝西,撵狗打鸡,游刃有余地在其中徜徉, 自在喘气。

或许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试图把自己从福田庄里择出来。说来也怪, 有了这个念头, 各种蜂拥而至的理由都来证明着这个念头的正确:怎么能不早晚刷牙。如厕前后怎么能不洗手。洗头发怎么能不用洗发水。帮你开了门怎么能不说声谢谢。怎么能随便骂小孩子是龟孙。怎么能只让女人做饭。怎么能随地吐痰还用鞋底去拧,怎么能毫不掩饰地擤出两筒黄鼻涕, 被蚊子咬个包怎么能吐口唾沫再去揉, 刀子划破了手怎么能抓一把土摁到伤口上是的,屁股决定脑袋。在回象城上学之前, 我的屁股是福田庄的屁股, 脑袋就只能是福田庄的脑袋。偶尔去一回象城就觉得城里种种都陌生, 都别扭,都不舒坦,让我窒息。而等到我的屁股在象城坐稳后,再回到福田庄, 曾经亲熟的一切就渐渐变得陌生且可厌。这一切都是那么封建,腐朽,愚昧,落后,让人不能容忍。他们早就已经被时代抛弃,被城市抛弃,所以也应该被我抛弃。我应该飞奔而去,远远地把那一切甩到身后, 甩到他们看不见我、我也看不见他们的地方。这样才方便我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如今在宝水,我说这些土话越来越自如, 他们也都很爱听。当我把清淡的味道说成“甜”,把傲慢说成“大样”, 把整个儿说成“撮谷堆”, 把不一定说成“不戗准”, 又或是随口吐出“乖不楚楚”“光不捻捻”“机不灵灵”“白不生生”,“高不挑挑”,“利不落落”,“胖不墩墩”之类的特有句式,都会引得他们开心赞许说, 你真灵,学哩真快。你这一开腔,猛一听谁能知道你是个外路人。

我加大了偷练普通话的力度, 听广播时, 看电视时,语文老师朗读时,一遍又一遍默念,声音只在唇齿间。每次课堂发言或者在同学们面前说话,宁可说得慢些,也务必要字正腔圆。到后来, 我的普通话在班里数一数二地标准。上大学之后,有一次班里举办联欢晚会,大家起哄表演节目, 到我时,有人提议让我用河南方言说个段子, 我断然拒绝。

仔细揣摩,老家的土话还是挺有意思的。比如摧字。词典里的解释是敲打, 而在予城, 摧作为动词的意思更接近于捣。捣蒜就叫摧蒜。你能在任何一个饭店听到这样的话:服务员,给咱推一头蒜呗。由此还衍生出一个谜语是“玻璃杯里摧蒜”,打一个地名,谜底是青岛——轻捣。摧字程度更深使用也更普遍的引申义则是挖坑, 埋雷, 制造陷阱。典型的例句如:这事儿净摧哩。还有圪字。但凡带有这个字的词就格外土,土得掉渣渣。比如圪蹴,意思是蹲着。圪颤, 意思是颤抖。燎泡叫圪泡,垃圾叫圪渣,冬天的冰凌叫溜溜圪棒,童谣里便有“筛,筛, 筛麦糠,溜溜圪棒打冰糖”的句子。另一极的土话却很雅。如锦囊三关, 意思是需要使用锦囊妙计的紧要关头。夸人的如昭模施样,意思是像王昭君和西施那么漂亮。骂人的如戌皮亥脸,生肖里戌狗亥猪, 意思便是狗皮猪脸。

我唱的是英文歌《往日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