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便更热烈地鼓掌。掌声落净,闵县长特意又讲了一大段,说这是他到县里工作以来参观的第一个村史馆。村史馆的建立有必要,很有必要。对内对外都有意义,对内能培养起村民对村庄的认同感。对外呢,会让人对村里的历史有一个全面认识。尤其是咱们村的情况,这么多游客来咱们这里,光看看现在就够了吗? 不够,很不够。现在的面貌只是乡村历史的一部分链条。咱们就是得把过去也梳理出来, 才算完整。往上数几茬, 谁不是来自乡村?谁不是农村人?看了这些,才能叫人不忘来处。可别看咱村小。小是小,可咱们这么大的国家,就是靠这一个个小村构成的。也就说,正是一个个咱们这样的小村, 组成了咱们这么大的国家。所以说,可以说,咱村的历史可不仅限于咱村,还代表了云里村,云下村,三岔河村,金牛村,后河村——在这里我要说一句, 云里和云下发展得早, 就没有意识到该建个村史馆, 这方面要向宝水村学习。可以说,咱宝水这个村史馆, 不仅代表了周边的山村,也代表了咱们县的平原村,在某种程度上甚至也能反映出咱们市咱们省成百上千乡村的普遍历史,你说它重要不重要? 很重要,特别重要!
在大曹编的那套荆篮前他驻足良久,赞不绝口。着意看了看捐赠人的名字,诧异地问我,是你编的? 我连忙否认, 解释说是村民编的, 被我收购了过来,所以我算是捐赠人,这没毛病吧。闵县长笑道,没毛病。他把那只牡丹荆篮拿在手里,上下左右地瞧了一番,问我知不知道这荆是什么材质,我说不就是荆吗。他道,荆也不止一种。这是黄荆。成语披荆斩棘的荆,说的就是咱这个荆。众人连连点头。他又自问自答道, 棘呢, 就是咱们常说的酸枣圪针。提高声调道,披荆斩棘是咱们太行山的人民群众常做的事, 也是咱们干事创业的精气神儿!
闵县长还特意㧟着牡丹荆篮和大家照了张大合影。大合影照完,众人就开始忙着拉人照小合影,照着照着就乱了起来。之前只是跟着围观,村民们显得还有些拘谨, 此时突然都异常活跃。只要有一个人去跟谁合,便就都蜂拥跑去跟谁合。张大包尤其展现出了非凡的社交能力,我冷眼看着,他和所有的领导们都合了一遍影,还撵着别书记和杨镇长加上了微信。
村民们三三两两来了不少。仪式由杨镇长主持, 别书记先讲了几句,然后请闵县长讲话,闵县长摆手力辞,也便罢了。于是几位领导就一起上去直接揭了牌,然后由大英引着去了村史馆, 也没费什么周章便揭了牌。两个牌揭完, 大英一副胜利的表情,眉飞色舞地跟领导们介绍着。我跟着大英,看时机合适就上去添补几句。闵县长看得很仔细,也听得兴味盎然。忽然在犁跟前站住,提建议说,应该写个更详细一点的说明, 甚至可以写篇小文章,比如说犁有铁犁,有木犁,有单套犁,双套犁。犁和耙的功能也不同, 犁用来深耕, 耙呢, 是犁过后用来平整大土坷垃的。他还说起了他小时候听过的谜语:一物生得弯, 尾巴翘上天。自己不会走, 要用鞭子赶。他一念完,众人便知趣鼓掌。他越发兴起道,还有些民谚也可以讲给游客, 比如说:犁头生金,犁一道是一道的功夫。锄头有粪, 锄一遍长一遍的庄稼。是不是有点儿乡村哲学的意思?众人又是鼓掌。听他对农具的这种熟知就能推测出他确凿无疑是乡村出身。一路上谜语不断。到扁担跟前,他念的是:小时圆,大了扁,闲时直, 忙了弯。到木耧跟前他念的是:叫它走走,它就扭扭。叫它歇歇,它就撅撅。倒也有趣,只是鼓掌鼓得乏味。
出了村史馆,闵县长一行又在中掌逛了一圈,因没有在路面上看到一个塑料袋一张废纸片,便十分满意,对随行的一干领导道,咱们在乡村做了这么多年精神文明宣传,也讲了这么多年的“不要随地扔垃圾”,费了多少工夫,就是成效不大。你看看人家这小村子,居然能教导着农民把这些事做好, 不容易。可见把主体的积极性调动起来有多重要。众人连连点头称是。
这话夹枪带棒。不过领导们的笑容依然都保持得很标准。说完这一截,孟胡子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对闵县长道,我可不是说您啊。您可是少见的好领导! 都笑。闵县长摆摆手,示意他继续。孟胡子便继续道,我只是想说我见过太多的乡村规划,都是地方主要领导的主观意识覆盖了真正的农民需求。可以说,他们对乡村文化和社会结构严重缺乏常识, 根本不了解真正的农村是什么样, 那合理的规划建设也就无从谈起。所谓的规划建设,规划是第一步。这一步不能贪大,一大就虚,一虚就不好落实。再好的规划不能落实就没有任何意义。一定要从小处规划,从小处落实。短期的落实还不能算有效,长期的落实才有意义。比如咱们宝水村现在,闵县长在,别书记在,杨镇长在,有一部分扶持资金在,咱们规划得可以,落实得也不错。可是要是有一天你们都高升了,换了个领导,咱们村不能继续获得支持了,就像小孩没娘抱了,那该咋办?还能不能稳稳地向前走,这恐怕就得打个问号。所以说,项目落地不难,塑造典型也不难,难的是落地能够生根,典型能够复制 如此这般说了一阵子, 众人坐了一时, 便从屋里鱼贯而出,一起站到蒙着红布的牌子前。
走到鹏程家,听说是大英的儿子,就坐了一会儿。鹏程端出了一些柿饼炸的甜点,这里叫“柿麻糖”的,雪梅炸得十分新巧可爱, 便每人捡一个吃了。到了老原家,大英介绍说这是青萍的大本营。我招呼老安端点心待客, 他端出来的居然也是“柿麻糖”,就都笑,没有再吃。临走时,大英又让饭,部长说,一叫吃柿麻糖就知道你们啥意思, 别虚让啦。众人笑了一番,便辞行而去。笑得我莫名其妙,便问大英, 才知道原来也是个典故。有个大领导早年来山里检查工作,到了饭点儿,乡书记知道自家条件差,酒没好酒, 菜没好菜, 肯定是不宜招待, 就端出来一盘柿饼给大领导吃, 等大领导一个柿饼下了肚,乡书记就突然拍了一下脑袋说,哎呀我咋忘了, 吃了柿饼不能喝酒呀。大领导笑了笑说,那就不喝嘛。又让饭,大领导说, 柿饼也不好消化吧,那就回县里吃, 路上正好消化一下。打那以后就成了笑话, 不想留谁吃饭, 就叫他先吃柿饼。没想到部长也知道。孟胡子笑道,部领导的消息渠道最是八面来风, 咋可能不知道。
先到了村委会办公室小坐。因村史馆的事,我便也列席。秀梅负责端茶送水,小曹在外面支应着仪式现场那一摊子。大英简要介绍了一些情况,之后就是孟胡子开言,滔滔不绝如同演讲一般:我反复强调, 把乡村当作城市做,把乡村标准跟城市标准看齐,这样的乡建思路有问题。当然, 农民也喜欢跟城市比,喜欢在城市的后面跟风,这种意识我能理解, 你不能要求他们有更好的审美和更深的思考。可是领导有这种意识我就不能理解, 你是领导, 你得懂啊, 当然也不能要求领导什么都懂, 那退一步说,你别不懂装懂啊。你不懂也没关系, 你别乱指挥啊。一说新农村建设, 就不外乎两招。一是腾云驾雾,什么农业产业化呀, 什么贸工农一体化呀,明知道做不到,硬念成了口头禅。二就是涂脂抹粉, 什么种个格桑花啦,刷个白街墙啦, 假模假式, 穿靴戴帽, 再高级一些的, 修了小公园, 安装点儿健身器材。最高级的,盖一片一模一样的房子, 说是别墅。干啥呢? 等着更大的领导检查。末了呢,腾云驾雾忽悠过了, 涂脂抹粉哄骗过了, 上上报纸,上上电视, 花点儿国家的钱, 迷糊一下老百姓,就算完了,成了一项政绩。他可不管接下来的烂摊子:花草死了, 白墙脏了, 下水道不通, 抽水马桶是摆设· 这是干啥? 这是农民的新农村吗?这是领导的新农村!
电视台的人走得很迟,在村里到处抓人采访。小曹、秀梅、张大包都上了镜,一遍两遍地说。听大英喊着让采我, 我便钻到房间里躲了起来, 任谁喊都装聋作哑不吱声。老原有几个朋友明天要来耍, 他本打算中午就回来的,为了躲这场面,特意推迟到半下午才进村,没想到恰被逮了个正着,说老原是回乡创业的优秀代表,狠狠地把他采了一番。
闵县长是周二上午来的,没什么游人,村子里很是清静。在网上查闵县长的履历,和我同龄。照片上看着有些偏老,见着本人却还挺精神,只是眼袋重。穿着深蓝色夹克, 露着白衬衣领, 发型也是最流行的两鬓短头顶高,脸上挂着标准微笑。县里陪同来了几个领导,有分管农业的副县长,有宣传部部长和副部长,还有文明办主任,镇里别书记也来了。别书记还是第一次见。瘦瘦的,戴着黑框眼镜,脸上也挂着标准微笑,笑意里却有着低温警惕。和我程式化握手时第一句话就是,听说是潜伏的大记者?我说是退休人员, 退休前也不是记者。他说我认识你们报社谁谁谁, 谁谁谁, 都是副总和老总的名字,还有省报予城记者站现任站长的名字。便应答说我是小兵一个,都不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