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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眼不好, 心不瞎

应该是我爷爷给她改的。

这名儿也好。都是正月里开。她自己改的?

当闺女时,一去大南坡俺姨家, 我就去对门寻你奶耍,说体己话, 说终身大事。她心心念念说的是, 要找个有文化的, 识字的,算盘能打凤凰展翅的。你奶好进步,你爷必定是好文化。许久, 九奶又说。

她后来改名叫玉兰了。

就都笑。那时的判断标准多么朴素直白。识字加上会打算盘,就是有文化。

哦。她没有表现出惊讶, 似乎不管我确不确认,这都已是她断定的事实。活到她这个年纪, 还有多少事是能让她意外的呢?

后来听俺姨说, 她果真找到了个合心的, 嫁到了山外。自打嫁了人,俺们就没再见过。我嫁山里,她家山外,车马不便,女人家走不远, 见一面老难。再没想到能在这碰见你。

看着眼前的菜地, 就说了一番种菜。老原又提到现时的花, 便问九奶, 正月里生的女孩, 叫迎春的人不少吧? 九奶笑道, 那可是不少。我这辈子碰上的足有一二十个。老原不住地看我,这么递话过来,必须接着。我便直愣愣地说, 您说的那个迎春,就是我奶奶。

那天青萍激动得不行,还哭了一场。老原说。

便坐下,扯云话。不一会儿就适应了光线。发现没有灯也并不黑,因除了厨房的光,还有天光。天光貌似遥远, 其实却不只是在天上。但凡落到人间,就是亲密无间。它的亮是暗色调的,厚实的, 就那么一点点地浸染进来。

我作势去踢他, 他作势躲。安嫂子在一边凑趣道,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生瓜蛋。看这俩人闹得多好。

眼不好,心不瞎。她说。

九奶只无声地笑。

说话间到了九奶家门口,就拐进去。九奶已经吃过了饭,正在院子里坐着, 院子里没有灯,只有厨房里的灯光透过窗户洒出来一些,不过这一点儿都不妨碍九奶在第一时间就辨认出了我们。

回去时山路寂寂, 不时有不知名的鸟儿飞过。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着,老原突然问道,听说你前些时去豆哥家吃饺子了,跟孟胡子一起。咋啦? 不咋。谁跟你说的?村里眼多, 你走在哪里都有人看见。看见咋啦,不中? 他闷着。我有些心虚,便解释说没同去也没同回, 他笑了一下说, 跟谁去倒无妨,只是豆哥家还是少去,少打交道。问他缘故,他却不语。便也没再追问。天色墨蓝如油画。夜色中,转脸看他,只能看见模糊的侧脸轮廓。

一手交了钱一手交了货, 他把我们送到门口道,我知道地老师这还是给村里办事。我不语。他却又道,这是何苦。我说我愿意。图个啥呢? 不图个啥。不图个啥谁信。这话说得倒让我好奇了,转身问, 你说我能图个啥? 他冷笑道, 谁不知道老孟跟镇长他们整天在恁家吃喝,没利不起五更, 还用多说? 我还要分辩, 老原拉着我便往前走,大曹却又在后面喊道, 你该找大英报销呀。老原边拉着我直走边悄笑道,咱可省口气儿吧。能用钱解决的问题还是挺好转圜的,何况又没几个钱, 不值当废话。

村里确实似乎处处有眼。有时候明明觉得就是自己一个人在走,没人看见,可是过两天有人见了就会问, 地老师, 那天你到谁谁谁家门口了, 去干啥了?找人也是一样。有时候找不见大英,又打不通她的电话,问村里人就能八九不离十。她要是在村里,我会知道她在东掌还是西掌,她要是出村,有人会知道她去赶集还是去镇上开会。

他又犹豫了一下,进到屋里,窸窸窣容好一会儿才拿出来了一个旧圆篮子, 指着篮子上的花样道,这是牡丹篮。仔细看,篮身上编出的花样果然宛若盛开的牡丹。问他还有什么花样, 他说一套四季, 春是牡丹夏是荷, 秋是菊花冬是梅。我让他找齐一套。他问你要恁多干啥? 老原说你好编我们好看,不中? 他咧开嘴笑了一笑,咋不中, 太中哩。

你睡不好觉, 是不是跟奶奶有关系? 咱们刚认识时你睡觉就不好。记得那时你奶奶刚去世没多久。闷了一会儿, 老原突然问。

话到这里就没了路。听他的话音儿,不白给,难道要村里掏钱买? 大英那里肯定行不通。老原却当即道, 那你就当我俩要呗, 该咋算就咋算。大曹犹豫了片刻问, 要新还是旧? 不论新的旧的大的小的,只要是全乎的都中。新的一个百把块哩。你说啥价就是啥价。

你记性可真好。我没正面回他。

就都笑。趁着气氛好,我便提了捐的事。他立马收了脸道,上回建华没把话带到?算了吧。我跟公家不沾。老原说,你就看我们的脸气呗。这都上门来了,能让我们空手走? 他看一眼屋里, 不说话。就都沉默了一会儿,末了我也没了耐性,索性道, 看来我们算是没一点儿脸气。他也索性道,各是各。要是你们俩要, 我没啥。现在地老师你沾着公家,那我就是这。我的东西,凭啥白给公家哩?

只要想记住的, 就能记住。他说。

就先夸了她一番, 又夸大曹的手艺。老原随后也说了几句, 话虽不多, 却比我到点子上, 什么取料, 截段,杀青, 打眼, 打磨,修边,硬度, 造型, 颜色,大曹面色渐渐和缓下来道, 你们见多识广的,还能把咱这土玩意儿看到眼里。我说, 你这属于传统特色手工业,一个个这么精巧,是艺术品呢。看你这人,真想不到会出自你手。他得意道, 从小看到大,想不会也难。有可多人不亲眼看都不信我有这手艺, 还有人说我这是七仙女的手接到了张飞的胳膊上哩。

我沉默。能记住的,固然是想记住的。但其实,还有一部分能记住的, 是根本不想记住的。根本不想记住却又不得不记住, 是因为怎么都忘不掉。

周日晚饭后又去找大曹,老原陪着, 拎了些孩子们爱吃的零食,慢慢地悠到西掌。院子里铺展着一堆柴柴棒棒,大曹正在洗手,一边黑着脸呵斥曹阳也来洗手。老原跟他打招呼, 他懒懒地应了一声, 便把我们晾在那里。也不问什么事,想来也知道。还是曹灿倒了两杯水来,小声让我们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