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是我爷爷给她改的。
这名儿也好。都是正月里开。她自己改的?
当闺女时,一去大南坡俺姨家, 我就去对门寻你奶耍,说体己话, 说终身大事。她心心念念说的是, 要找个有文化的, 识字的,算盘能打凤凰展翅的。你奶好进步,你爷必定是好文化。许久, 九奶又说。
她后来改名叫玉兰了。
就都笑。那时的判断标准多么朴素直白。识字加上会打算盘,就是有文化。
哦。她没有表现出惊讶, 似乎不管我确不确认,这都已是她断定的事实。活到她这个年纪, 还有多少事是能让她意外的呢?
后来听俺姨说, 她果真找到了个合心的, 嫁到了山外。自打嫁了人,俺们就没再见过。我嫁山里,她家山外,车马不便,女人家走不远, 见一面老难。再没想到能在这碰见你。
看着眼前的菜地, 就说了一番种菜。老原又提到现时的花, 便问九奶, 正月里生的女孩, 叫迎春的人不少吧? 九奶笑道, 那可是不少。我这辈子碰上的足有一二十个。老原不住地看我,这么递话过来,必须接着。我便直愣愣地说, 您说的那个迎春,就是我奶奶。
那天青萍激动得不行,还哭了一场。老原说。
便坐下,扯云话。不一会儿就适应了光线。发现没有灯也并不黑,因除了厨房的光,还有天光。天光貌似遥远, 其实却不只是在天上。但凡落到人间,就是亲密无间。它的亮是暗色调的,厚实的, 就那么一点点地浸染进来。
我作势去踢他, 他作势躲。安嫂子在一边凑趣道,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生瓜蛋。看这俩人闹得多好。
眼不好,心不瞎。她说。
九奶只无声地笑。
说话间到了九奶家门口,就拐进去。九奶已经吃过了饭,正在院子里坐着, 院子里没有灯,只有厨房里的灯光透过窗户洒出来一些,不过这一点儿都不妨碍九奶在第一时间就辨认出了我们。
回去时山路寂寂, 不时有不知名的鸟儿飞过。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着,老原突然问道,听说你前些时去豆哥家吃饺子了,跟孟胡子一起。咋啦? 不咋。谁跟你说的?村里眼多, 你走在哪里都有人看见。看见咋啦,不中? 他闷着。我有些心虚,便解释说没同去也没同回, 他笑了一下说, 跟谁去倒无妨,只是豆哥家还是少去,少打交道。问他缘故,他却不语。便也没再追问。天色墨蓝如油画。夜色中,转脸看他,只能看见模糊的侧脸轮廓。
一手交了钱一手交了货, 他把我们送到门口道,我知道地老师这还是给村里办事。我不语。他却又道,这是何苦。我说我愿意。图个啥呢? 不图个啥。不图个啥谁信。这话说得倒让我好奇了,转身问, 你说我能图个啥? 他冷笑道, 谁不知道老孟跟镇长他们整天在恁家吃喝,没利不起五更, 还用多说? 我还要分辩, 老原拉着我便往前走,大曹却又在后面喊道, 你该找大英报销呀。老原边拉着我直走边悄笑道,咱可省口气儿吧。能用钱解决的问题还是挺好转圜的,何况又没几个钱, 不值当废话。
村里确实似乎处处有眼。有时候明明觉得就是自己一个人在走,没人看见,可是过两天有人见了就会问, 地老师, 那天你到谁谁谁家门口了, 去干啥了?找人也是一样。有时候找不见大英,又打不通她的电话,问村里人就能八九不离十。她要是在村里,我会知道她在东掌还是西掌,她要是出村,有人会知道她去赶集还是去镇上开会。
他又犹豫了一下,进到屋里,窸窸窣容好一会儿才拿出来了一个旧圆篮子, 指着篮子上的花样道,这是牡丹篮。仔细看,篮身上编出的花样果然宛若盛开的牡丹。问他还有什么花样, 他说一套四季, 春是牡丹夏是荷, 秋是菊花冬是梅。我让他找齐一套。他问你要恁多干啥? 老原说你好编我们好看,不中? 他咧开嘴笑了一笑,咋不中, 太中哩。
你睡不好觉, 是不是跟奶奶有关系? 咱们刚认识时你睡觉就不好。记得那时你奶奶刚去世没多久。闷了一会儿, 老原突然问。
话到这里就没了路。听他的话音儿,不白给,难道要村里掏钱买? 大英那里肯定行不通。老原却当即道, 那你就当我俩要呗, 该咋算就咋算。大曹犹豫了片刻问, 要新还是旧? 不论新的旧的大的小的,只要是全乎的都中。新的一个百把块哩。你说啥价就是啥价。
你记性可真好。我没正面回他。
就都笑。趁着气氛好,我便提了捐的事。他立马收了脸道,上回建华没把话带到?算了吧。我跟公家不沾。老原说,你就看我们的脸气呗。这都上门来了,能让我们空手走? 他看一眼屋里, 不说话。就都沉默了一会儿,末了我也没了耐性,索性道, 看来我们算是没一点儿脸气。他也索性道,各是各。要是你们俩要, 我没啥。现在地老师你沾着公家,那我就是这。我的东西,凭啥白给公家哩?
只要想记住的, 就能记住。他说。
就先夸了她一番, 又夸大曹的手艺。老原随后也说了几句, 话虽不多, 却比我到点子上, 什么取料, 截段,杀青, 打眼, 打磨,修边,硬度, 造型, 颜色,大曹面色渐渐和缓下来道, 你们见多识广的,还能把咱这土玩意儿看到眼里。我说, 你这属于传统特色手工业,一个个这么精巧,是艺术品呢。看你这人,真想不到会出自你手。他得意道, 从小看到大,想不会也难。有可多人不亲眼看都不信我有这手艺, 还有人说我这是七仙女的手接到了张飞的胳膊上哩。
我沉默。能记住的,固然是想记住的。但其实,还有一部分能记住的, 是根本不想记住的。根本不想记住却又不得不记住, 是因为怎么都忘不掉。
周日晚饭后又去找大曹,老原陪着, 拎了些孩子们爱吃的零食,慢慢地悠到西掌。院子里铺展着一堆柴柴棒棒,大曹正在洗手,一边黑着脸呵斥曹阳也来洗手。老原跟他打招呼, 他懒懒地应了一声, 便把我们晾在那里。也不问什么事,想来也知道。还是曹灿倒了两杯水来,小声让我们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