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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玉兰吾妻

她似乎是寻思了一会儿,方才把信从贴身小衣的口袋里拿出来。信纸摸起来已经润润的了。她说, 你爷爷就写了这么一封信, 就这一封。

你把那信拿出来,让我给你念念。我大剌剌地说。

你仔细拿着,好好给我念一遍。她说。

就知道俺萍精能得很。她摩挲着我的脸。

不要声高。她又说。

每到天气转凉, 她就会开始泡脚, 也让我一起泡。一个晚上,我们俩又泡脚时, 她问了一番我的功课, 我的语文刚考了个满分, 看她喜悦, 便顺势吹牛,说老师夸我在全班识字最多,普通话最标准。

被她的郑重拘着,我便好好念了一遍。也没有声高。念完才看见她满脸的泪。

我便搁桌上,爬去上学。她激烈的反应让我越发好奇, 就总想再去偷看, 她却换了地方。我找了又找,终于发现她藏在了枕头里, 便故意拿到她跟前抖搂, 这回她好像没那么生气了, 温言款语地哄着我,叫我把信还她。然后她再藏起来, 我再找。像捉迷藏似的, 我们俩玩了好几个回合。

奶奶,你咋啦? 被她的泪吓着, 我瞬间也哭起来。

有些字我还不认得,就只能蒙个音儿。正磕磕巴巴地念着,奶奶就跑了进来, 边跑边骂, 你个鳖孙在那儿干啥哩?我就堂皇回答, 认字呢。这是信吧? 我念念咋啦? 她伸了伸手, 似乎想要夺过来,又缩回去, 似乎是怕把信扯坏了,瞪了我好一会儿,方才抖着手说, 你给我搁桌上, 赶紧爬去上学。

乖啊, 不哭。她把我抱过来, 却依然无声地哭着,哭着。我在她的怀里,也哭着。不明白她为什么哭,便哭得茫然。又因她的哭而难过,便也哭得恳切。我们两个就这么哭了好一会儿,她方止住。拍了一下我的脑袋说,这封信连你爸你叔都没看过, 咱家只有你看过, 只有你啊你个小鳖孙。

夫绍功即日

小鳖孙到底是小,她的悲伤对我而言难以理解,那便不去理解。能确凿理解的是我已经掌握了她的核心机密, 这让我越发有恃无恐, 恃宠而骄,不知分寸在作死的边缘反复试探,时不时地以这封信为把柄戏弄戏弄她。比如我会偶尔冷不丁地喊一声,玉兰吾——

见字如面。我这里都还顺利。勿念。你在家照顾老小,我知十分辛苦,实为不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农村很需要建设, 你要多参加新社会的学习, 要多做贡献。现在形势大好,我估计最迟到明年春天就能完全胜利,安心等我回来就好。

眼看她要打过来,再接上一个“奶”字,还戗她,咋啦,叫玉兰吾奶不中? 玉兰吾奶,玉兰吾奶!

玉兰吾妻:

她便又气又笑地骂,中你个鳖孙。

那个初秋的中午,院子里晒满了预备过冬的被褥枕头,屋子里的箱柜也都大敞着口。奶奶和七娘在院子里说话,我吃完饭, 还不到上学时候, 有些无聊,也有些好奇, 便往箱柜里翻看。就看到一个卷得很紧的包袱,便一层层打开, 是一件大红碎花的棉袄,虽是一股子陈气,颜色却还很艳。我想试试, 便抖开,就掉出了一个牛皮纸信封。很自然地就拆开了里面的信。屋里光线昏暗, 我便拿到堂屋去看,不自觉地念了出来:

玉兰吾妻,玉兰吾奶——童年的记忆里, 我从来只知道她叫玉兰。什么时候她还被叫作迎春呢?

再后来我才知道, 在同村的老太太里, 只有她识些字。她不仅会写自己的名字,还认识和自己名字相近的字,即自己名字的周边。和玉长得像的王,主,甚至圭,和兰形貌近的羊,美,竺。家这个字她也认识, 还知道女和子凑在一起是个好。村里刷标语, 她能准确地读出“农村”“形势”“建设”“贡献”之类的词。我写作业时她常在旁边入迷地看着,很喜欢听我念书,念得越大声越好。有时我故意扯破了喉咙念,然后喊累,让她给我烙鸡蛋饼,要油大的,层多的。她一边骂一边做,骂时做时都喜滋滋的。

迎春, 这是她出嫁前的闺名, 无疑的。那么便可以就此推断, 玉兰肯定是爷爷在婚后给她起的新名。这两样花开的时令也一样。相较而言,迎春更偏乡土,玉兰更偏雅致。在那个年代,给妻子娶一个新名,是不是相当于送上了一件非物质的爱情礼物?

奶奶说她是文盲,我原本是信的。直到在村小上了学, 才发现她也能识些字。有一次, 我在写天字,写得马虎,那一竖便往上顶破了横。她路过时看了一眼便站住,问,你写的这是个啥。我说是天。她说我看像是夫。我说就是天。她说天字出头就是夫。我不耐烦地说夫什么夫,她说丈夫的夫。我翻眼看她, 她却突然红了脸,疾步离开了。

后来回想起来,那时的我, 其实是奶奶的小闺密,最小最亲的闺密。她给我的,是至高的闺密待遇,才会对我分享这封信。只是这个小闺密实在是太小了, 太糊涂了。以至于多年后的现在才意识到,这封信就是她这辈子唯一的情书。而这封信对她的意义, 却绝不仅仅是情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