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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新闻之闻

县里和市里的媒体接连推送了几条新闻, 县电视台当晚播出的那条比市台播的长了好几分钟,大英让小曹用手机截下来发给了她,她没事就去广播室里放,于是,隔三岔五的, 宝水村的上空就会回荡起那位男播音员棱角分明的铿锵之声:

宝水村美丽乡村示范项目揭牌仪式今天在宝水村举行,县委副书记、县长闵家和为项目揭牌,并实地调研了解了宝水村在美丽乡村示范建设中取得的发展成果。此时的宝水村新绿初萌,春花初绽,水清路畅,屋舍整洁。漫步村内,处处都是村民和游客欢欣的笑脸。领导希望村里进一步做优环境、提升服务,让村民们拥有更加幸福的居家生活,让游客们有更加美好的乡村体验,不断提升美丽乡村建设中村民和游客的获得感。领导一行和村干部及村民代表亲切座谈,为村史馆揭牌并参观了村史馆,对建立村史馆的做法表示充分肯定。闵县长还对宝水村的下一步工作提出了具体要求, 希望宝水村扎根乡土特色、彰显时代风貌,通过更多优质项目,吸引更多游客走进乡村、爱上乡村。希望宝水村能通过民宿民居、高效农业、户外拓展、旅游经济等各种途径, 翻开宝水村发展的新篇章!

大英其实对这位播音员的声音不是很满意, 说他的声音力道不够,和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比起来,那是差了可多意思。

据说周边村的人听闻了闵县长在村史馆的发言后,也都不是很满意。他们说,宝水村的历史怎么能代表自己村的历史呢, 根本不能代表, 根本不能。

这块素材又被从不同角度切割成了几小块在手机上传播开来,那几天的朋友圈里刷的就是这些条新闻。但凡出镜的说得都像模像样, 只是被剪得厉害,只剩下了一两句话。老原的片段留得最长,相比而言确实也显得更好。正腔板调的普通话里不时夹带着抑扬顿挫的四字词, 什么乡土情怀,返璞归真,城乡链接,活力复苏之类的,一气儿顺下来,一点儿磕巴都不打。闵县长㧟着篮子和村民们合影的照片也被到处转发, 人人满意。大英翻来覆去地夸,说人家电视台和报社到底专业,水平就是高。看人家拍的这照片,多官气。在这边土话里, 官气没有贬义, 意指漂亮和体面。

几天后,曹建业找到了我,吞吞吐吐了一会儿,方才说了荆篮的事儿。

地老师, 那个牌子上, 该写我的名儿。他语气软着,神情却艮着。

我给气笑了。

我花钱买的,这么快就忘了?

我编的。

这事儿吧, 就好比你家的电视机, 虽然不是你造的,但是你买下那就是你的。不能说是电视机厂家的吧?

他被我噎住。我任他窘着。事情明摆着,要么他得退我四百块钱,要么他得再拿来一套。

沉默了许久他才说,我再给你拿一套。

待他一走,我便给大英打了电话,大英嘎嘎笑道,叫他傻精。这回可知道精过头了就是傻!

他果然又拿来了一套,比村史馆那一套旧些小些, 却也依然精巧。我也懒得计较, 慨然收下。捐赠牌上的名字改过来后, 他磨磨叽叽地又想要一张捐赠荣誉证书,大英起初坚持不给, 还是孟胡子来劝解,说大曹能有这种表现, 说明还是要点儿脸面的,多少也算是有悔改的态度,还是得宽容宽容,小惩大诫,给人家一个长进的机会。

终是给了。大曹立马就给证书装了框,也把闵县长扛着篮子的照片下载打印装了框,都是亮闪闪的金边亚克力框,门神似的贴挂在了大门侧边墙上, 上面还搭了遮雨檐。村里人背后一边说他秃能烧包, 一边又眼红他来了运, 人虽没在县长面前挣上光,物件却扛上了县长胳膊,这可不是来运了嘛。

老原也把采自己的那段新闻在手机里存了起来,有事没事就会翻看几遍。我说你怎么还看不够, 是不是都背熟了?是不是觉得这些场面话自己说得特别滑溜特别展样? 他笑道,轮到你也得这么说。有时只能说场面话。不过也奇怪,这些场面话听别人说出来总觉得庸俗, 自己去说时才知道, 还真就得这么说。用咱土话说,这就是自屎不嫌吧。

唉,又是屎。他现在动不动就会说出屎屁尿之类, 还有粗话。这边土话里叫“带把儿话”。放屁也不回避, 有时突然就会炸出一声来, 是微型的惊天动地。最初还有些尴尬且好笑,次数多了便只是惯常。许被他传染着, 我也免不了会放个一两声,也落他嘲笑说, 你也放屁?我回他, 你这话就是放屁。人吃五谷杂粮谁不放屁,兴你放不兴我放?西施活着也放屁。

和老原之间说土话的频率也越来越高。在这里说土话有几重好处:和村里人交流没有语言障碍,还能以此来有效地屏蔽外人。有时当着客人面儿,我和老原老安会不自觉地飙起土话,语速很快,口音很重,看着客人们面面相觑蒙头蒙脑,心里居然会犯起一种恶作剧般的欢乐。这时便得承认,语言这东西果然是要看在谁的地盘上。在谁的地盘上,谁的语言就是主流。主流就是能产生优越感。

有一次,一家四口来玩,两个孩子还都小, 便住一个标间。哥哥文文静静,妹妹却踢天蹦地,完全掉了个儿。晚饭时妹妹打碎了一个盘子一个碗,哥哥正颜厉色批评妹妹,妹妹挤眼吐舌根本不听。我和老原正在菜地里薅香菜, 遥遥看着这情形, 老原突然用土话说,同一坯土咋就不一窑砖。我也用土话说,一树果有酸甜, 一母生有愚贤。孩子母亲抓住了些片段,问, 你们在说啥树结的果?我可好吃酸甜口儿的。老原便笑说,就是山楂嘛。

此时的他手里沾满了泥,嘴里又说着土话,俨然也就是村民本民。这模样让我走了一下神,忽然想起他那洋气的前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