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也不在了。我对自己说。
你不是父亲。我对自己说。
这事跟你没有任何关系。我对自己说。
我没有。
你不能开这个头儿。父亲开了一个漫长的头儿,到他死了才算结束。你不能再开这个头儿, 绝不能。我对自己说。
我没有请他们来我家。甚至没有去医院看他们。是不想去, 也是不敢去。对此我心如明镜: 只要一去医院, 只要看到磨盘哥的样子和全娘的眼泪, 我很可能就会请他们来我家住, 也很可能会给他们钱。这简直是一定的——就像父亲在时那样。父亲如果在,一定会去医院看他们,一定会请他们来家里住, 也一定会多多少少给他们塞一些钱。
我说,今天事情特别多, 我就不过去看你们了。
不是让等个一两天吗? 就近先找个地方住下,等着吧。
不要来,你忙吧, 不要来。大耳朵全说。
磨盘他来回跑,身子骨受不住。
两天之后有了床位,周主任找我,说病人家属留的电话号码少写了一位数, 他联系不上, 让我问一下情况。咋那么粗心,咋能少写一位, 唉。周主任的口气里夹带着责怪,这让我莫名的不舒服,仿佛我是当事人。就笑着回㨃道, 不能怪他们少写,只能怪数字太多。周主任哈哈笑道, 你还怪幽默呢。
到了医院,就得听医生的。我说。
挂了电话, 又给叔叔打, 叔叔说他们还是在当天就回了予城。说是要在市里看到底,谁知道他们咋想的。这事就这。你别管了。
但不管怎样还是得找人。我就让豫新找。豫新在出差,那也得让他找。很快便找好了,让找一个周主任,把手机号给了我。我打了电话过去,周主任很客气,让病人赶快来。我再告诉叔叔, 叔叔又告诉他们,他们第二天就来了, 却没有住成院。没有病床。周主任让他们先做检查,在象城等个一两天。他们打电话给我说,不想等床位, 想直接住院做手术。
我长长地默默地出了一口气。我就知道会是这样。他们咋想的,我当然知道。他们一定会嫌象城的宾馆贵,舍不得。他们一定会算住一天多少钱,住两天多少钱。他们一定会在路费和食宿费之间来回计较。而比起象城, 予城的花销就便宜得多,也离村里近,方便得多。可这些你们早该知道的呀,为什么还要来象城,还要这么折腾我? 我真想朝他们发火。可是,不能。他们已经那么难了,我不能让他们来体恤我这里承受的人情。
泪水很快干了。我得找人。找人是可以的,也就是一两个电话的事。可是找到人之后呢?
过了几天, 豫新出差回来, 我让他请周主任吃了一顿饭——这就是我为他们所做的。我没有力所能及,也根本不想力所能及。以此为界,除了叔叔一家外,对福田庄的其他人的其他事, 我杜绝了自己力所能及的可能性。这样做时,我尽量让自己理直气壮。可事情就是这样, 谁心虚谁知道。这份愧疚无法抹去,尽管我至今也不清楚自己愧疚的根源究竟是什么。这份愧疚一直或轻或重地拉扯着我,如同无形的累赘。这么多年我一直企图能于一合适之时合适之机把这份累赘卸货,当然最好能连同失眠症一起卸货,却一直没能得逞。
然后又是大耳朵全说,萍, 你给找找医生。我们这贸贸然去,两眼一抹黑的,没办法。再然后就是叔叔的声音, 说,萍, 就这吧, 你找人啊, 我听信儿。
现在看来,宝水村似乎是个合适之地。心理学不是有一个什么词叫移情嘛, 我在宝水村做的这些分外之事, 在本质上好像就是对福田庄的弥补性移情。这份移情固然是叶公好龙, 是隔靴搔痒,甚或是李代桃僵, 可只要有得移, 就总归是还有情。
他说,萍啊, 就是你磨盘哥, 他得了瞎巴病——就是癌症,福田庄的人管这种令人绝望得要命的病叫瞎巴病——去市里看过了,说不中,得去象城。萍, 你得找人呀。短暂的空白后,一个女人的声音尖厉地响起, 萍啊, 我跟你说——是全娘。可她迅疾哭了起来,往下再也说不成。在电话这边,我的眼泪也瞬间流了下来, 无声的。
有情就好。不做一个没心肝的人就好。
奶奶去世后,他是村里第一个也是唯一找我办事的人。那天我正在单位忙着,叔叔来了电话。一接通, 叔叔就说, 你全伯找你有事, 叫他跟你说。这电话应该是在一个热闹处打的, 能听见人来人往的响动,熟稔的福田庄土话断断续续地夹杂在大耳朵全刺刺啦啦的声音里。
翌日叔叔便传来了消息,说是看到了拍片结果, 只是有点儿骨裂, 不严重。咱有了这证据, 再加上你七娘那头儿去说和,这事差不多就妥了。就放宽心吧。
我有点儿怕见大耳朵全,也知道自己的这点儿怕挺可笑。无数次对自己说,其实根本不欠他的, 你这怕完全没有必要。可我就是有点儿怕, 就是觉得有点儿欠他, 简直是, 没出息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