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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 那层膜

那他不是大不了嘛。徐先儿呵呵笑道。

还叫她注意啥? 她还不够注意? 为啥不叫男人心大点儿?秀梅说。

大英一回村便也过来坐了会儿,骂了七成几句, 便回家去。小曹也来了一趟, 晚饭后, 张有富两口也过来坐, 说如何劝架, 如何拦不住, 如何没办法,叹息了一回。便是这般陆陆续续来来去去。来的所有人该骂的也都骂到, 该说的也都说到, 该劝的也都劝到,然后就是走人。说是敷衍也不为过, 总之就是见惯不怪。

男人心小, 你就注意点儿嘛。徐先儿说。

夜渐深了, 香梅还是想走,我和雪梅都不让。雪梅说,姐, 你今晚也在这里住吧, 看住她。香梅笑道,我不用看, 儿子在家倒真需要我看。我说,就叫七成管一夜孩子也没啥。她说,知道没啥, 可总归还得回去。住一夜顶啥用呢,白让孩子没着落。我气道,你咋能这么想? 他要是心疼孩子就不会打你。你就不能用孩子难为一下他?她说,就是因为他这么个样,我才更心疼孩子。孩子可怜。这时她那眼睛扑闪扑闪的才有了泪光,我的眼泪也掉下来, 说, 你总得治治他, 不能这么忍着。她淡定道,他也从没往死里打过, 谅他也不敢, 到底我是孩子的亲娘,他要再娶个,还得费多少事呢。他也不能把我打出毛病,那谁干活儿呢。没事儿,姐,我没事儿。

到了中掌方才发现去哪儿确实是个问题。村委会不合适,秀梅家过于热闹, 老原家有九奶在,香梅说不想扰了老太儿歇息。雪梅说家里恰好还有间空客房,便拉去了她家,在客房里安顿下。秀梅打电话叫了徐先儿, 徐先儿迅疾过来,和媳妇一起。后来我才发现,但凡去给村里年轻些的女人看病, 他都是两口子一起,十分避嫌。他老婆把香梅拉到卫生间里看了看,出来说, 除了几处皮肉青肿, 倒也没啥伤。我说皮肉青肿还不算伤? 徐先儿打了个哈哈说, 那就用点儿药, 搽点儿红花油,喷点儿云南白药。不值个啥。处置了一番, 方才问香梅缘故。秀梅说,咋听说是因为咱们拍抖音?香梅说,抖音只是个由头, 主要还是因为男客。男客们喜欢和香梅搭讪,说些夸她漂亮的话,七成就不受。昨天一个男客确是因为看了“宝水有青梅”的抖音特意来的,要请香梅喝杯酒, 香梅让七成去替都不行。七成当时就想发火,不过那一大桌子菜钱算起来足有三四百,就也忍了。今天他喊香梅去厨房收拾,香梅正在刷抖音,没及时应,他就噼里啪啦地上了手。

我气噎。有点儿领会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这句话的精髓。

我和秀梅雪梅彼此相顾片刻,秀梅气道,孩子在家就在家, 那是他亲儿子, 他还能把孩子吃了?便不耐烦地推着她向前道, 先走再说, 你个傻子。

你没想过离婚吗?

我随便找个地方坐坐。他那脾气再过会儿就坦了。孩子还在家呢。

没想过。有孩子呢。

回去干啥? 继续挨打呀。秀梅道。

孩子, 孩子! 你就只知道孩子!

姐, 我还是回去吧。别劳烦你们一圈人了。

两口子过不成,吃亏的总是孩子。

七成这会儿方才呆立在那里,似乎是被震慑住了。我们拥着香梅往外走,我一边走着还一边哭着,香梅却没有哭,始终没有。在西掌到中掌的半道上, 香梅把脚步滞住。

一时间忽然觉得她竟然也是对的,便有些气急败坏。我说,反正你今晚不能走。你走了, 我以后再不管你的事! 说完自己也觉得威胁得有些无赖且无力,便不去看她。她倒笑了, 扯住我的胳膊说,姐, 你说起气话来咋也跟个孩子一样呢。好,听你的,我不走了。

哭, 我是知道的。一开口我就哭了, 泪水进了嘴巴里,控制不住。

洗漱完毕, 躺在床上,便是漫长的聊天。从没有和她聊得这么深细过。她说,她和七成原本是同事,都在豫南的一家饭店打工,香梅和一个本地人谈过恋爱,那人因家里坚决反对便摇摆不定,最终还是娶了别人。香梅落单后七成就开始追她,整天给她买东买西, 嘘寒问暖, 她心里正空着,搁不住他这一团火烤,就答应了处处看。有天晚上两人出去消夜, 碰到几个小流氓调戏香梅,七成和他们打了一架,一对几便吃了亏。没等警察来几个人便呼啦一下跑了, 那地方没监控, 就不了了之。七成皮外伤倒无碍, 却是被踢到了命根子。因急着看病,且也生怕别人知道, 便带了香梅回了老家来结了婚。跑了一年多医院,命根子虽不如以前那么正常,好在也还基本能用, 香梅也怀了孕。此时村里有了要美丽起来的形势,也便不再去打工,本以为能踏踏实实过日子, 没想到因这因那地见天挨打。

你怎么能这么打她? !我还是这一句。事后他们说, 我从头到尾就只会说这一句, 还是哭着说的。

我问,看起来是因这因那, 那起头是不是也有个缘故是根子里的?香梅闷了一会儿,说, 还不就是因为那层膜。沉默片刻,我说,这放到现在哪里还能算个事。香梅说, 我原本也这样想,所以当初他追我时就跟他说了实话, 他说不计较。可以说,我和前任的事他啥都知道,不过那时他真是对我可好, 看着也确实像是不在乎, 我也就信了。可等回了村,不知怎么的好像就成了个事儿。在外头时吵架再凶也只是吵架,回了村,一拌嘴他就能动起手来。在外头, 他要是敢打我, 我就敢报警。侵犯妇女权益呀,家庭暴力呀,都能说得通。可在这里, 那些道理都派不上用场了。满村去看, 男人打老婆也从没有人报过警的。都不报,我也就不报。在这里就不兴这些个。也不知道是为啥。

你这是家暴! 家暴犯法你知道吗? 肖睿也喊。

我静静地听着。此时能做的,适合做的,也就只有听着。

也不看看这是啥时代啥社会了,还兴打媳妇儿? !秀梅喊。

在村里, 多大本事的女人, 比如大英, 再忙也得回家给光辉做饭。比如秀梅, 即便峻山是上门女婿,饭食做好了,第一碗也要先端给他吃。要是吃米饭炒菜,就得把肉菜堆到男人那边。烩菜呢,就把肉多挑出来些给男人。总之都得是低在男人下头,不这样好像就不成个规矩。一句话, 男人主贵。男女平等的口号喊了这些年,在外头倒还容易平等,可在村里也就是喊喊, 难落到桩桩件件的实事上。要说也都不是啥大事, 都是些鸡零狗碎,可日子长了就没了气势。打一回打两回,打多了也就皮了, 也就认了命。真的,也不知道咋的了, 在这里就可容易认命了。青萍姐, 你说这是为啥?

我们把香梅拽过来护住。香梅低着头, 看着有点儿木, 像是被打麻了。

沉默片刻, 我说, 我也不知道。她轻笑道, 都说你文化好, 我想着你能知道。又沉默片刻, 我也笑道,这只能说明我文化还不咋好。

你怎么能这么打她?!我喊。又上去拽他,被他一脚踢中左小腿, 力度不大, 是钝钝的疼。这时老原和肖睿也到了,一人捉住七成的一只胳膊,老原一边嘴里骂着你他妈的打女人算啥爷们一边狠狠地踹过去,把七成踢得坐到了地上。他起来想要冲, 老原就又去踹, 肖睿又开始拉老原,这边张有富拉着七成,两厢拉着, 终于作罢。

就都笑。

管得老宽! 都他妈的滚蛋! 七成瞪着红眼睛怒吼着。仿佛被他的疯狂传染, 我心跳得剧烈, 浑身的血往上涌。

反正不能让他一直这么打你,不能一直这样。

果然还正在打。这是我第一次看见香梅挨打。七成一只手里拽着香梅,一只手里拎着根棍子,棍子不粗,可他朝香梅一下一下抡去时,还是让我看得惊心动魄。张有富夫妇正在拦,七成也在奋争, 额头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那两口子一副拦不住的样子, 张有富只虚虚地去抱七成的腰, 他媳妇一边躲棍子一边去拽七成的胳膊,也只是虚虚的作势,根本没挨着。我就上前去拽七成那只拎棍子的胳膊, 雪梅和秀梅则上去拽香梅, 没拽出来。我也被七成大力甩开, 踉跄着差点儿跌到地上。

嗯,我知道。我都记着呢。先忍着。我不会一直吃亏。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这个周六,刚招呼过午饭, 正想歇会儿, 先是秀梅打来了电话,气喘吁吁地边跑边说, 姐你快去西掌,香梅正挨打呢。然后便是雪梅骑着电动车过来拉我, 我问大英呢, 她说大英在镇上开会。老原正在屋里不知道忙什么, 我喊了一声便和雪梅直奔西掌。

那天我因为哭得不像样,被村里人当成谈资说笑了好几天, 虽是以夸赞的口气说我对香梅的情分是亲姊热妹,可其中的揶揄也很显而易见。我自己也有些困惑, 那时怎么会哭成那样,好像挨打的不是香梅而是我, 尽管我确实也被踢了一下。小时候在福田庄, 见过不少女人挨打。当闺女的被打的少,嫁人成了媳妇, 被打的概率就高得多。那时在懵懵懂懂中好像就只是把这当个热闹瞧。长大后听到家暴的事也没有多触动,就只是当新闻听,而这新闻其实也没什么新劲儿。家暴这个词, 似乎也只是一个词而已,从不曾让我这么生气过。而现在, 此刻,香梅挨打怎么就能让我哭呢? 我的泪水意味的是什么? 仅仅是同理心吗? 还是因为这事就发生在眼前,七成的棍棒抡过的风都能刮起我的发丝,他的脚还踢到了我的腿肚子,这些近在咫尺的伤害让我有了唇亡齿寒的惊惧和愤怒? 我就这么自私吗?